我媽哭的不能自制,根本說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看眼下這個情況,我其實也不用她多說什麼,用猜測的也能大概猜到情形。
扶着我媽找個還算整潔的地方坐下,然後我開始打算屋子,這房子我們住了十年,是真的很有感情的。
我媽坐在一旁斷斷續續的罵,車軲轆的話無非就是那麼多,“這些人真是壞了良心的,爲了讓我們搬出去,竟然強闖民宅!這根強盜土匪又有什麼區別!”
我不想讓母親難過,所以只是沉默。
可心底裡卻明白的很,現如今地價一天天的漲,爲了搶地蓋房子,別說像這樣的打砸搶,就是一夜之間將房子推成平地,殺人滅口的事情都時常發生。
我媽罵罵咧咧一陣兒,我看她情緒安穩下來不少,纔開口勸她,“您還是跟我住到那邊去吧,這地方是不能住了,安置費他們給多少就多少,反正那錢也不是咱們的,你在這裡實在是太危險,我放心不下。”
舊事重提,我以爲在這樣殘酷的現實面前,我媽會妥協的。誰知道這一次我媽尤其是固執,近乎偏執的咬牙說:“我不走!我哪裡都不去!他們要是敢直接殺了我,那就來!我到死也能給你掙一筆賣命錢!”
這都是什麼話!
我提高了音量,“您別說這樣的話,錢難道能比您的命重要?快點收拾東西跟我走!”
“不成!”剛剛痛哭過的我媽一下子迸發出我都不曾見過的光芒,她眼睛發亮,像是有火在燃燒,“我不是爲了錢!我就是爲了這一口氣!憑什麼他們就能這麼欺負人?我這一輩子都讓人欺負過來了,現如今好容易有這麼一個窩。他們都不能讓我舒坦,我絕不能認輸!就不走!”
這人一旦陷入某一種情緒,那就真的很難勸解。
可我媽這樣的,實在讓我束手無策。
我們並不是這房子的主人,房產證上寫的名字又不是我媽,她這樣鬧,說白了是沒有一點點立足之地的。
“您這樣,不是讓我爲難嗎?”我哪裡能眼睜睜的看着母親住在這裡涉險。
說起這個,我媽更是動怒。“你走!嫌我麻煩你就趕緊走!爲了你,這些年我受了多少委屈,現如今你開口閉口的不說幫着我,竟然幫着那些外人來,你到底是誰養大的!我要是現在搬出去,那些人可不就得意了,說不定背後裡還得說我認輸了呢!我不認輸!我這輩子就沒有認輸過!”
“好好好,你住,你住着行了吧。”我急忙順着我媽的話往下說。要是在爭下去,她都能不認我這個女兒。
我順了她的心,她這才滿意些,不過還是捏住了拳頭說,“我去看看二單元的你王叔他們一家,他們不知道遭罪了沒有。”
說完我媽就站起身跑出去了。
我追都追不上。
這樓上現在就剩下兩家了,一家是我媽,一家是二單元的王叔。
比起我家,王叔家那是真的困難。這一帶出了名的困難戶,王叔年輕的時候跟人起了衝突,傷到了腦袋,送進醫院的時候人都已經不行了,全家人拿出所有的積蓄救了一星期,纔算是把命保住了,可人卻成了癱瘓,二十年來都只能躺在牀上。
當年的王叔還沒結婚,成了這幅樣子,自然是不可能找到女朋友的。
這二十年都是王叔的老母親在照顧着兒子,這些年王叔屢次追討沒有效果,反而把家裡所有的東西都賠了進去。
現如今這房子要拆,別人都能走,可王叔不能。
他們要是沒了這房子,恐怕就只能去睡下水道了。
至於安置款,那錢跟現在的房價根本掛不上鉤,想要拿安置款在四九城裡再買一套房子,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當然也有很多人要回遷房。
可這些年開發商心黑,回遷房都給蓋成了筒子樓,且根本不會蓋在好地段,那房子裡頭黑洞洞的,誰敢去住。
對於有資本有另外房產的人來說,安置款拿到手是錦上添花,可對於王叔這種真的家裡困難到了極點的人來說,安置款並不是雪中送炭。
我沒有去追母親,而是留在家裡收拾東西。
撿起地上砸碎了的玻璃相框,裡面的照片是我上大學的那年照的。我跟母親多年辛苦,最快樂的那年,大概就是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媽媽難得穿上了鮮豔的衣服,摟着我在新搬進來的這個家裡,留下了第一張照片。
雖說這個房子不是我們的,但是我至今記得當時我們搬進來時的情景。
媽媽很仔細的把每一個角落都擦的乾淨,精心的佈置了花草,看着綠油油的葉子在陽光下發出好看的光,就這樣愣愣的就能在房間裡坐上一天的功夫。
我不知道母親當時濃濃的哀愁是從哪裡來的。可是轉眼她又十分的喜悅。
那種愛恨之間的表情,大概是我對母親內心深處最深的疑惑,儘管我是她的女兒,可這麼多年了,她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我終究無法得知。
家裡散落的每一件東西似乎都帶着故事,都是從記憶深處走出來的東西。
我結婚時候的照片,被媽媽佈置的紅色漫天的房間,我穿着婚紗坐在牀上等着章旭來迎娶,母親站在我身邊,滿眼是淚又帶着笑容。
這座房子像是承載了我跟母親所有的喜悅時光,雖然我拿定主意離開的,可真到了說再見的時候,我還是內心難捨。
身後有人走進來的聲音,我以爲是我媽回來了,還不及多想就扭頭,“怎麼樣?王叔他們......”
“怎麼是你?”我真的非常的驚訝。
在這樣的時刻,我看到了久違了的季賀同。
季賀同沒什麼大的變化。還是溫潤的模樣,穿着鐵灰色的中山裝,儒雅的像是民國時候的大知識分子一樣。
他見我第一句就問,“你有沒有事?”眼中帶着我熟悉的關心與愛惜。
我搖搖頭,對於關心我總不能拒絕。
想問問他最近這段時間都去哪裡了,爲什麼好久不見。只是話到舌尖,就又吞了下去,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問出口了吧,想想我們上一次的見面,還真是尷尬,後果對我來說又是那麼的慘痛,又何必提起來。
如今再見,暗自安好就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何必再去追究那麼多呢。
看我沒事,季賀同也不多說,大步跨進來就開始幫忙收拾房間,男人收拾東西跟女人真是不同。我細心的撿起房子裡細細碎碎的東西,而季賀同卻是另一種大刀闊斧,他將東倒西歪的椅子桌子都扶正,然後又拿了笤帚要開始掃地。
我看不過去,“你放下吧,讓我來收拾。”
人家上門就是客,我哪裡好意思讓他收拾東西,他這樣的人,恐怕平時是跟碰真一樣的,哪裡幹過這種事情。
季賀同不聽,淡淡說:“這些玻璃要小心,傷到了你可不好。”
我搶不過,又真的不敢太大動作,畢竟這房間裡實在是無處下腳。
於是我媽回來,就看到了這樣的場景,我站在一旁,收拾着小東西,而季賀同正在掃地。
“枷枷?”我媽有些疑惑。
看出我媽眼中的探究,我實在尷尬。
季賀同倒是很大方的問了好,“阿姨你好,我是季賀同。您叫我賀同就可以。”
原本我媽今天被這樣鬧了一場,心情是很差的,現在看到季賀同,那表情突然就變了,“噢噢,賀同啊,你是我們枷枷的朋友嗎?”
說完看到季賀同手裡東西,又開始埋怨我,“你這孩子,怎麼叫朋友來家裡不挑個好日子,哪裡有讓人來幹活的道理。”
我臉都憋紅了,什麼都說不出。
季賀同經驗豐富,直接說:“不是枷枷讓我過來的,是我怕她有危險,特地過來看看。”
這話說的可就太得老人的心裡,我媽眼中閃過了然,笑眯眯的說:“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怎麼沒聽枷枷說過。”
季賀同:“我跟林枷是在學校認識的,家裡有親戚是她的學生。”
“噢噢,那感情好,我們枷枷別的地方不好說,工作可是一等一的好。”
我媽對季賀同的喜歡,簡直能從眼睛裡流出來。
接下來我就完全成了被無視的那個人,我媽跟季賀同你來我往的聊天,一起熱火朝天的收拾屋子,也不過就是一陣子的功夫。我媽就徹底不把季賀同當外人了,指揮的那叫一個省心。
我實在看不下去,拉着我媽說:“哪有您這樣的啊,人家是客人。”
我媽瞪了我一眼,“這你就不懂了,這時候不使喚他,難道還等着結婚了之後使喚嗎?多用用,他才知道珍惜你。”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我跟季賀同,根本就不可能。
不過話卻是不敢說的。說了必然能牽扯出彭震,我媽聽到彭震的名字,絕對會發飆。
有個男人加入,我們收拾起來明顯快了不少,收拾的差不多了,我媽瞅準機會問,“你在哪裡工作啊?工資多少?有房沒有?”
這也太明顯了。
我羞的恨不能躲起來。
季賀同很坦然,“在政府工作,工資就是公務員水平。房子有,沒貸款。”
“政府的人啊,那就好,那就好,掙的少點沒關係,穩定不是!這年頭穩定最重要!”
“媽!”我都有點怒了。
房子裡面是收拾得了,可是窗戶玻璃卻還是碎的,四處露風,我舊事重提,“您趕緊收拾東西跟我去那邊住吧,現在夜裡已經涼了,你不怕晚上凍着啊。”
提起這個,我媽就又奮起,“我不走!你王叔他們也都說了,堅決不走!除非他們給的安置費能在着附近再買一套房,要不然我們哪裡都不去!”
這簡直是做夢,人家安置費給你那麼多,還賺什麼錢啊。
我的耐心其實已經用完了。不過季賀同在一旁我不好意思發脾氣,不過語氣實在是算不得好了,“媽,您鬧夠了沒有,咱們又不是沒有房子住,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們又不是王叔,搬出去就真的流落街頭了,何必非要鬧呢。
我媽的心思跟我完全不在一個平面上,當即氣的跳腳,“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怎麼就是我鬧了?他們砸了我的家,現在不來道歉還要讓我滾蛋,天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我決不會跟這些土匪強盜妥協,絕不可能!”
一個人要強固執,在某些時候是好事,比如我跟我媽曾經最困苦的那些年,她百折不撓,咬着牙撐着我們過到了今天。
可這種性格,也是把雙刃劍。
到了眼下,一輩子都隱忍的人,突然爆發,將所有曾經有過的委屈都投注在一件事情上。
她認爲這裡是她的家,誰讓毀了她的家,那就是敵人,是永遠都不能妥協的事情。我真是頭疼,我媽這股勁兒上來,根本就不能勸服她。
季賀同恰時出來勸,“阿姨你別急。這事情恐怕還有機會。”
“什麼機會?”我跟我媽同時問出來。
季賀同輕聲說:“這附近有個庵,據說是國家級的保護單位,有了這麼個地方,這片地其實不該被批做商業用地。”
現在要蓋小區根本不可能只蓋一棟樓,還有有花園綠地,所以我們周圍這一大塊,其實都是要拆遷的,可是如果這其中有個文物保護單位,那麼這片地就不能拆,審批都是過不了的。
“這地現在的開發商是安氏旗下的公司,想來安氏應該是用了非常手段的,不過這事情只要捅上去,恐怕這項目就得叫停。”
我媽聽到安氏,眼睛一下子瞪向我,“就是那個彭震的公司?”
這樣的反應實在是太過激烈,我張張嘴,不知道怎麼說。
這要是被我媽知道是彭震要拆遷這裡,恐怕這仇就結的更大了。
我不說,季賀同點頭說:“是彭震的公司,這項目應該也是他主持的。”
“不.......”我想爲彭震辯解,可是我媽的眼神簡直像是下一刻就要掐死我,到嘴邊的話,就又說不出口了。
說了也等於白說,從前彭震是不准許這個項目的,可如今彭震被這件事情拖累的自身難保,哪裡還能那麼強勢。
這不是今天就又開始動工了。
我爲彭震說話,我媽不僅不會相信,反而會更加生氣。
“不什麼不?你難道跟那個彭震還有來往?”我媽問的惡狠狠的。
我急忙搖頭,之前的那三個月,我對我媽說的都是我躲出去了,要是被我媽知道我跟彭震在一起住了那麼久,我真不敢想象她會怎麼對我。
看到我搖頭,我媽放心的同時又開始破口大罵,“他們那種人家都是那幅樣子,全天下都死了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黑了心肝的!”
我盯着季賀同的表情。在我的思維裡,季賀同家何嘗不是那樣的人家,我媽這樣當着人家的面大罵,恐怕不太好的。
誰知道季賀同一臉的聽不懂,反而細心的安慰我媽媽。
季賀同這樣溫柔體貼的男人,其實特別容易獲得長輩的喜歡,我媽簡直把他當成是救命稻草,滿心求助的說,“那賀同你看,這件事情怎麼處理纔好?”
季賀同成竹在胸,“我已經把這塊地法的材料交上去了,相信很快就會有迴應。”
“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這世上總是有好人的!”我媽幾乎要歡呼了。
我卻不大相信,一個項目批下來中間的彎彎道道多了,投入的錢更是難以估量,彭震作爲安氏的執行董事都搞不定的事情,季賀同難道就能?
沒給我質疑的機會,季賀同叫了匠人來家裡。補好了玻璃,不僅如此還跟我媽一起去買菜,然後在我家吃了晚飯。
看時間差不多才準備離開。
我當然要送他走。
走到樓下,黑燈瞎火的實在看不清路,我被路上的障礙物絆了一下,季賀同下意識的伸手過來扶我,嚇得差點驚叫出聲。
我害怕他的碰觸。
上一次的記憶實在是太深了。
我不想再被彭震丟去精神病院。
季賀同當然是能感覺到我的反應的,他說:“林枷,你別怕。現在跟那時候不一樣了,那時候彭震是彭、安兩家寵愛的獨子獨孫,現在他在安氏犯了衆怒,惹人無數。又因爲撕毀了跟我妹妹的婚約,被彭家人唾棄,他沒辦法在控制着你,更沒辦法,阻止我們倆在一起。”
我震驚的看着季賀同,半晌說不出話來。
心頭髮冷,這其中的蟄伏與算計,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慄。
忍不住問季賀同,“這三個月你都在哪裡?你知道那天我被彭震帶走之後,經歷了什麼嗎?”
我太想知道,如果當初季賀同知道我被彭震丟去了精神病院,受過那樣的折磨,還能不能沉默這麼久,等到彭震終於不在那麼牢不可破的時候,又再一次的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