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忙了一日,几上竟是宮中典籍,一日下來,眼痠頭疼。
她走出瓊琚殿,去鹿囿打聽消息,但韓起不在,微微失望,又往回走,暗忖着,孫周歸來,她成了他的少使,將會怎樣?
思此,又聽何處琴聲響起,師玉?
她尋聲而去,果見一亭閣下,白衣如雪的他,焚香撫琴。
她知他不喜被打擾,遠遠的看着,聽着。
琴聲低沉,帶着淡淡憂傷,她似融入其中,忘了所有,直到師玉站在她的面前,她還回憶着往事。
“女祝。”
辛夷回神,行了一禮,“打擾了。”
她不是多事之人,轉身欲走。
卻聽身後師玉的聲音響起,“女祝且慢。”他淡淡的看着她。
她想不到他會主動與她說話。
“師玉曾爲女祝占卜,不知女祝可願聽師玉一言?”
辛夷詫異,他說這話甚是奇怪,不免好奇相望。
但見師玉目光深悠,似藏着無數秘事,想他必是身世坎坷之人,然,他爲她占卜?這從何說起?
師玉道出原由,“師玉知女祝是叔向弟子,師玉敬重叔向,因,昨日聽聞女祝封爲少使,不免對此一卦。”
這理由說得極爲牽強,好似他看在叔向的份上,又閒來無事,做此一舉。
辛夷淡笑“如此,但且說來。”
師玉看着她,目光由深悠變得深沉,“女祝之卦,乃兇。”
辛夷垂了垂眸,不作聲色。師玉又道,“卦曰‘天與水違行,君子以作事謀始’。”
太陽上升,地水下流,上下異其性,前進方向相反,君子行事,應當謀劃周全,以免前功盡棄,傷其自身。
辛夷驚訝,他在告誡什麼?
“女祝入駐後宮,明爲吉,實爲兇,女祝心有大事,卻是天與水相違,實難成。”
辛夷險些倒退一步,並非此人那句佔語,而是‘女祝心有大事,實難成。’
她心跳如鼓,此人只是誤打誤撞而己,能知她心中之事?
片刻,她定了定神,笑道,“不知此卦何解?”
師玉道,“離,遠離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辛夷揚脣一笑,打量着這位身懷占卜之術的樂工,“如此,謝過提點,然,辛夷只是一婦人,心無大事,且命運由不得自己作主。”頓了頓,“倒是你,僅一樂工,卻知占卜之術,有些屈才了。”她不知他的目的,語中暗帶嘲笑。
師玉目光一暗,但見辛夷眼角的笑意,他冷冷避過頭去,不去瞧她,似乎有些怒氣。
辛夷不以爲然,朝他再揖一禮。
那人的目光,竟那般好玩,連生起氣來,與琿……一個模樣,辛夷不敢多想,怕真會把他當成琿,但,分明是兩個人。
辛夷笑着回到瓊琚殿,然而,等待她的卻是一大羣人。
姬夫人,欒姬,鄭姬,宋姬,宦者令等等。
姬夫人坐在堂中,目光陰鷙。
辛夷心下一驚,朝宋姬看來,宋姬臉色蒼白,咬着脣,甚是焦慮,欒姬緊皺眉頭,鄭姬目光難辯。
難道是孫周出事了?
心口狂跳不停,她正欲詢問,只聽姬夫人厲聲道,“辛夷,你且上前來。”
辛夷上前,姬夫人又道,“跪下。”
辛夷下跪,姬夫人繼續,“你竟是何人?”語氣森然。
辛夷猛的擡起頭,看着她,一臉驚鄂。
“說!”
辛夷暗忖危險,再次朝宋姬掃去一眼,想求證什麼,但宋姬的神色讓她心中一緊。
難道姬夫人發現了什麼?
她微垂下頭,目光暗閃,“辛夷乃樂氏之女……”
“大膽。”姬夫人纖手一指,隨即冷笑一聲,“你是樂氏之女,那麼此人又是誰?”
這時,從人羣中走出一人,辛夷看去,卻是鄭姬身邊的扶桑。
她不解。
只見扶桑跪於她旁,“奴乃樂易之女,名姝。”
辛夷瞬間石化,大腦一片空白。
“三年前,奴父犯了大罪處與極刑,阿母恐奴也遭罪責,便讓一婢子與奴換了身份,不料,奴並未被處死,而是與家人發配邊境,阿母病歿,奴又被賣入紅館,幾竟週轉,來到新田,因奴善樂,被宮中樂師識得,入了宮,一直伺侯在鄭姬身邊。”
簡單幾句話,道出實情,她是正主,而辛夷是冒牌貨。
辛夷只覺背脊一陣涼颼颼,額上卻滲出了汗,如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她正欲反駁,卻見扶桑從懷裡拿出一塊木碟,“後來,那婢子在途中死去,留下這木碟,這原本就是奴的東西,奴就一直留着,奴知自己身份不堪,不敢示人,才隱去真名。”說完雙手捧上。
木碟上記有那些被髮配罪人的戶籍簡況。
辛夷心口咚咚直跳,她是樂女?
辛夷擡頭看她,不說便罷,一說真有些幼時模樣。
這時,又聽姬夫人說道,“如此,爲何不早些說明?”
扶桑再磕一頭,“奴害怕,奴的阿父是逆賊之臣。”
聽到她稱郤至爲逆賊,辛夷緊皺眉目,雖說她恨阿父,衆人皆可說他是逆臣,叛臣,那個賊字卻讓她心口一沉。
“那日宮宴,女祝說出自己身份,奴曾驚鄂不止,因怕君上責罰,奴一時慌亂,不知如何是好,那般情景,奴嚇得不敢說一句話,雖然,君上並無追究,事後,奴仍終日惶惶,猜想女祝意圖,竟是何意?”
“能知樂家之事,必與樂家有關,奴也帶着私心,然,奴思了數月,也不得其解,直到後來,奴曾試探,女祝並非清源人,而又知奴者,奴唯一能猜到的是……”扶桑擡頭,看着辛夷,目光有着不忍,但想着鄭姬的救命之恩,想頭阿父阿母因郤氏而亡,又升出一份恨意。“女祝與奴幼時所認識的一人相似,隔了數年,奴不敢冒然確認。”
“然,姬夫人封女祝爲少使,奴擔心,女祝會對君上不利,所以,這才大膽說來。”
衆人聽得驚心膽魄,辛夷不是樂氏之女,還會對君上不利,那麼,她究竟是誰?
欒姬驚皺着眉,一直垂首的宋姬這時也擡起頭來,鄭姬嘴角微翹。
“她是……女祝與郤氏庶女有幾分相似。”
什麼?衆人驚呼,姬夫人是霍然起身。
適才鄭姬來報,辛夷身份可凝,並非樂氏之女,應當面質問,見鄭姬說得有板有眼,也覺事有嚴重,這才招衆姬一道,最壞不過,樂家一逃婢,卻未料還牽出郤氏來。
辛夷只覺頭頂一記響雷,震得她,大腦那麼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意識。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幾乎虛脫的癱了下去。
衆姬個個睜大着雙眼,看着她。
郤氏之女與樂氏之女可是差別萬千。
郤氏之亂,滅九族。
樂氏是家臣,女眷可赦。
若真如扶桑所言,那麼面前這人,該被誅殺,衆人皆明白其理。
姬夫人厲着雙眼,緩緩來到她面前,“說,你究竟是何人?”
腦子開始飛速旋轉,該說什麼?若否認,那又找什麼藉口再編一個身份。若承認……
辛夷迎上姬夫人的目光,她會不會看到嫡母的份上,放她一馬?
嫡母雖不喜她,但自己必竟是郤至的後人。
然,姬夫人又怎會放了她,這關係到前朝,不僅僅是後宮。
辛夷一時腦子大亂,理不出頭緒。
然而,她這般神色,卻證實了扶桑之言,衆姬看在眼裡,心下己明白幾分。
她竟是郤至的女兒。
“說,是與不是?”姬夫人厲聲道,聲音調高几分,“郤至嫡夫人生一子二女,一妾生一女,你就是那妾室所生?”
“不。”辛夷下意識否認。
“那你是誰?”
辛夷目光閃爍,“我是……我是……”辛夷猛的擡起頭來,“夫人,僅一塊木碟怎能證實其身份?”
扶桑道,“然,我有,你卻沒有。”扶桑斬釘截鐵,似早己料到她會如此一問。
辛夷啞然,看向她,這個幼時曾在一起玩耍過的小姑娘,曾跟在琿身後,害羞得不說話的小姑娘,此刻,她的證言,卻能輕鬆至她於死地。
腦子裡又閃出一段兒時的畫面,辛夷閉了閉眼,片刻看向姬夫人,“我不能說,我必須親自告訴君上。”
她只能拿出孫周來拖延時間。
大殿頓時安靜異常,在場幾人,宋姬,欒姬,鄭姬皆知君上對她的情意,特別是鄭姬,豈能讓她等到君上歸來?
“夫人。”鄭姬上前兩步,“如今,己證實她乃郤氏之後,她混入宮中,必有圖謀,妾認爲,夫人應該把此人交與前朝,前朝有欒大人持政,當年,也是欒大人處理郤氏謀逆之事,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鄭姬急切說道,卻未見姬夫人緊皺的眉頭,嚴厲的眸子朝她瞟了一眼。
欒書?她最恨此人,郤氏‘謀逆’,牽扯她的阿妹。
這時,宋姬突然跪下,“夫人,此事不可斷下結論,僅憑一奴之言,何以信服?還是等君上回來再作處置。”
“宋姬。”鄭姬厲眼轉向她,“連她自己也說不出是誰?難道不覺得蹊蹺?後宮之事該後宮來處理,然,此事卻關係前朝,應當交與欒大人。”
宋姬道,“便是如此,郤氏之後是多大的罪,欒大人也不可一人作主。”
鄭姬恨得咬牙切齒,“聽聞女祝與宋姬關係不錯,莫非你早知實情?”
宋姬道,“與女祝關係友好的,不止我一人。”
兩人皆把目光放在欒姬身上,欒姬身子一顫,跪了下來,看向姬夫人。
“妾,什麼也不知道……妾聽言,誠恐。”
此話,並未幫辛夷求情,也無鄭姬那般,咄咄逼人,乃中立之言。
辛夷看向衆人,對宋姬深深感激,對欒姬複雜,對鄭姬不算恨,因爲她說的是實事,她沒有污衊她。
但,她不會坐以待斃。
她要賭一把,她看向姬夫人,“夫人,辛夷有一言,須私下告之夫人。”
姬夫人一直沒有表態,聽言,目光似厲似怒,還有一種別人看不出的情緒。
辛夷望進她的眼裡,似看到一絲猶豫,正當心中有絲希望時,突聽姬夫人正色道。
“大膽,你有什麼話,就留到前朝去說吧。”
什麼?
“不管你是否郤氏之女,你隱藏身份就是大罪,老婦可認定有奸細之嫌。”
“來人。”
門外進來數位禁軍。
只聽姬夫人吩附,“將此人暫押暗室,待明日,欒大人入朝,再把此人交與大人查處。”
“喏。”禁衛就要前來拿人,宋姬移跪到姬夫人面前,“夫人不可,前朝刑法殘酷,女祝一介女子,怎能承受,若是君上歸來,得知,夫人打算如何給君上交待。”說着,就流下淚來。
“放肆,就因她身份不明,老婦依國法,交於前朝,老婦有何不能交待?難道,老婦要尋私?此事豈是我等後宮婦人可過問?”
姬夫人嚴厲指責。
宋姬啞然,朝辛夷看來,辛夷朝她搖了搖頭。
然而正在這時,突然一陣腳步聲,“夫人,萬萬不可。”
又是一句萬萬不可,姬夫人怒火縱生,猛的擡頭朝來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