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田蜜張口欲言,她纖細的手指輕搭在田蜜脣邊,柔和的笑了笑,道:“球球,後來,娘也是看着你,纔想通,逃是逃不掉的,只是娘啊,即爭不贏,也無心去爭。”
她又笑道:“不過你們不一樣。”
見田蜜有些驚異的看着她,她順順女兒黑亮的髮絲,聲音雖不鏗鏘有力,但平穩沉着,她道:“娘答應你,讓你弟弟入京,只是娘啊,不跟他一起,娘要在這裡,等到同你一起。”
譚氏沒有用命令的語氣,但這份平緩,卻不容置喙,她笑如青蓮,輕盈悠然,輕輕的道:“球球,聽話。”
田蜜自認爲,她其實不是那麼聽話的人,但此刻,不知爲何,她沒法開口拒絕。
譚氏甚至沒有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對於她突如其來的無理要求,她只是震愣了一下,便做出了決定。
而譚氏,其實並不是心裡承受力十分強的婦人,她既不精明幹練,反應也並不迅捷,會如此,田蜜不由想,是不是一直以來,孃親都處於這種不安中——一直不安,一直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所以事到臨頭,也只是微微一愣,便接受了。
原來,她從未給過孃親安定的生活啊,哪怕她已事業有成、名利雙收。
娘從來* 不干涉,但她的一切,娘都看在眼裡的吧?她不安定,孃親就永遠在擔心吧?
“娘……”糯糯叫了聲,田蜜將臉頰貼在譚氏大腿上。大大的眼睛裡,有層薄薄亮光。
譚氏只是笑着,她輕拍着女兒後背,安安靜靜的守着女兒,只是那目光,不由投向府衙的方向,秋水般的眸子裡,泛起濃濃的擔憂,但即便如此,她也仍舊是笑着的。笑着將臉頰靠近女兒的腦袋。輕輕蹭了蹭。
這一晚,母女兩準備了有史以來最豐盛的一頓晚餐給田川踐行,田川的碗被幾人堆得尖尖的,怎麼吃都吃不完。
田川無奈的放下握筷的手。無奈的看着爭相給他添菜的幾人。真想每個人都說一句:我自己有手!尤其是宣某人——全桌都是真真切切的捨不得他走。唯有這人,好像真的很開心他終於走了似得。
雖然他是梗在兩人之間過,雖然他去了京都確實爲他姐上京都打下了基礎。但是,也不必表現得這麼明顯吧?好歹師徒一場,兄弟一場,未來還有可能是小舅子一場,就不能含蓄一點嗎?
就在田川幽怨的看向宣衡時,宣衡回以的,卻不是得意的笑容,而是坦然的、略帶着鼓勵的。
莫名的,田川就想起從楊柳村逃出來那晚,在客棧裡,這個人曾跟他說過的那番話。
依靠了姐姐這麼久,他是該獨當一面了。
田蜜頓住筷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見兩人默契十足,她嘟嘟嘴,笑了笑,又低頭專心吃起了自己的飯。
吃過飯後,譚氏忙裡忙外的給田川收拾行禮,生怕落下了什麼。
而田蜜呢,她要做的其實並不多,她只是拿出一大包沉甸甸的金銀,和着厚厚的一疊銀票,簡單粗暴的放田川面前,看着他道:“到了京都,莫要叫人欺負了,錢財乃是身外物,當花便花,保護好自己纔是最緊要的。”
沒有哽咽難言,也不見依依不捨,語調平淡中還帶着些強硬,只是細看,便會發現那琥珀般瑩潤的眸子裡,盈然有光,在燈盞下,微微閃動着。
“放心。”田川心領神會,卻也如田蜜一般,不會說什麼蜜語甜言,他只是盡數接過姐姐的心意,再看着一旁含淚而笑的譚氏,鄭重的對田蜜道:“姐,娘便先交給你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等着你們來。”
田蜜抿脣,點頭,再點頭。
田川從小就彆扭,最是不適應這等依依惜別的場景,受不得衆人看他的眼神,他拿起東西,低垂了腦袋,沙啞着聲音道了聲安,便走過幾人,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一晚,風平浪靜,但田家幾人,卻是輾轉難眠。
夜裡,田蜜忍不住起身,她翻窗,從屋後蹭到田川窗前,從窗旁看去,見譚氏正坐在田川牀邊,靜看着兒子睡顏。
孃親,其實很捨不得小川吧?讓她與子女分開,無論是哪一個,都像是在割她的肉一般。
孃親最是看重他們了,只是,娘更放心不下她吧?
田蜜背靠着牆壁,仰頭,咬了咬脣,緩緩眨着溼潤的眼睛。
她一動不動的站了許久,等到眼睛被風乾了,便四下裡巡視了一圈,看見牆角熟悉的梯子後,她搬了梯子,爬上牆頭。
只是,剛爬上房頂,便見星月之下,有一人對她淺笑盈然。
田蜜只是微微一頓,便小心的走到他身旁坐下,也不說話,拉過他的胳膊,枕在他肩膀上,看着遠處發呆。
木訥的視線裡,一個小人兒的身影逐漸清晰,田蜜緩緩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看清她的模樣後,笑了。
她將糖人捧在掌心,看着她咧得大大的嘴角,自己的嘴角,也不由牽了起來。
她有些無奈,明明心裡很鬱積的,但看着她,竟然會覺得自己的笑容是開心的。
腦袋輕蹭了蹭身旁人頸窩,她低聲問道:“宣衡,小川可以的吧?”
這個“可以的吧”問得很模糊,但宣衡卻明白她的意思,他輕笑着點頭,道:“相信小川,他可以的,男子漢嘛,自能撐起一片天。”
聽他這麼說,心裡確實要安定許多,田蜜便重重點點頭,拽着他衣角,小聲道:“宣衡,你可要護好我們母子。”
大抵是從未做過這等事,說過這等話,是以,這聲音裡包含的,不是蠻橫,而是有些難爲情。
她家蜜兒,是在跟他撒嬌嗎?心情真是很逾悅呢。
宣衡脣角牽起,擁緊了她柔軟的肩膀,偎着她輕晃着,邊晃邊道:“那是自然。”
他會護好她的,他還想就這麼擁着她,一直晃到天荒地老白髮蒼蒼呢。
對於田川離開這事兒,宣衡確實沒有那麼多的愁緒,非是感情濃淡問題,而是分別對他來說,實是司空見慣,除非是生死訣別,否則,這等意義上的暫別,真就不過是磨礪罷了,寶劍鋒從磨礪出,磨礪是好事,不應牽絆,只需鼓勵。
當然,田蜜與他的生存環境畢竟不同,是以,她的心情,他盡力去體會。
次日一早,田家人將田川送到約定的地方,不多時,王鳳仙那龐大的隊伍,緩緩駛來。
王鳳仙見一行人中,只有田川揹負行囊,譚氏並不像準備出發的樣子,她也沒說什麼,冷冷淡淡的和幾人道了個別,便踏上了她那輛華貴的馬車。
王鳳仙並沒有出聲催促,但田川也沒磨蹭,少年提着行囊,狀似瀟灑的對家人揮了揮手,頭也不迴向前走去。
田蜜擁着淚流不止的譚氏,看着馬車啓動,車隊遠去。
馬車出了德莊城門,越行越遠,王鳳仙透過車窗,看着路旁越來越荒涼的景色,面上神色全無,那眼神,亦如景色般荒涼。
而田川,生生扭過向後看的頭,向前看。
田蜜並沒有那麼多時間來傷感,田川走後,她送譚氏回家,安撫好譚氏的情緒後,已是巳時,她徑直去府衙找宣衡。
宣衡是官身,要查什麼,自須他協同,否則力度遠遠不夠。
田蜜走在街上,感覺今日街上格外喧鬧,不說茶肆中人聲鼎沸,便是路邊叫賣的流動攤販,都三三兩兩的聚一起討論着什麼。
好像又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發生了。
田蜜正四處張望着,冷不丁的,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當然不是巧合——田蜜看着面前這張久違的臉,腦袋裡自動跳出了一隻大蛤蟆,她呆了片刻,喚道:“葛公子。”
面前這人,竟然是自金銘後就不曾見過的葛駿染。
說來也怪,德莊就這麼大,自那以後,她竟沒再見過他。
面前的葛駿染,已不似當初那模樣,當時,他還穿着學子服,雖然狂妄自大了點,卻並不讓人感覺不適,但現在的他,卻莫名讓人感覺危險。
是的,危險。雙眼陰沉,嘴角卻上翹,看着人的眼神,就像在盯着獵物,任誰都想離他遠點。
葛駿染笑,笑得咬牙切齒,他看着面前這個若無其事的小姑娘,眼睛不由得眯起。
金銘之後,這姑娘簡直如日中天,而他,不止被爹罵丟人現眼,還被勒令閉門思過,他從小到大闖的禍從來不少,但這樣的待遇卻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像螃蟹般橫着走的爹,警告他不要去招惹誰,甚至,有她在的地方,他最好出都不要出現。
憑什麼?他又不是見不得人!
還好,還好爹終於想通了,肯放他出來了,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葛駿染一雙眼睛,就像鬱積了許多的黴菌般,陰沉怨毒,還帶着滲人的笑,光是看着就讓人心生不適。
田蜜輕蹙了蹙眉,打算直接繞過他走。
十分放肆的,葛駿染伸手抓住了她胳膊,在她蹙眉時,桀驁笑道:“我看你剛伸長了耳朵聽他們說話,怎麼,這就走了,不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
田蜜掙脫手,鎮定下來,她看着面前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目光平和,淡淡問道:“他們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