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們上了馬車,隔着車窗,衆人看着裡面蒼老的容顏,都覺得,今日的天光,過分的明亮,刺得人眼睛都疼了,眼前朦朧得很。
也就是在這朦朧中,忽然的,有兩排人小跑着穿過人羣,飛快的在馬車兩旁停下,站好。
站好後,他們就不動了。
這是?衆人定眼一看,卻見那兩排像侍衛一樣的人,竟然也是手持醫箱的大夫,而且還都是年輕的大夫。
車上的老醫師看清楚情景後,手指着他們,氣急敗壞的喝道:“你們這是作何?還不快給我滾回去!”
搖頭,不動,抿緊脣,不說話。
老醫師的柺杖伸出來,戳着離他最近的年輕醫者,喘着氣罵道:“你們這是作何?是不是想我們這羣老傢伙死都死不安心,啊?!”
柺杖落在身上,能聽見沉悶的聲響,那年輕醫者的身體晃了幾晃,但腳卻跟生根了似得,不動分毫,他咬緊了嘴脣,淚光凝結在眼中,硬是一聲不吭。
老醫師使喚不動這邊,又折過身消磨那邊,可是,不動,還是不動,任打任罵都不動,年輕的醫者固執地站着,如同無知無覺的木樁一樣。
看着這羣一臉絕強的年輕人,老醫師氣得咳了起來,指着他們嘶聲道:“你、你們!!!”
田蜜見此,垂首,曬然一笑,但她終是不忍老人家如此着惱,便走出幾步。站到馬車車窗下,揚起臉,瑩亮的眸光看着老醫師,輕而認真的道:“老先生,他們是不會走的。因爲,你們有你們的胸懷,年輕人,也有年輕人的堅持。”
別人的話老醫師可能聽不進去,但這姑娘的話,他確是願意聽的。
他活到現在。眼睛雖然有些渾濁了。但心裡卻是清楚的,他看得清這姑娘臉上的贊同,也看得清年輕大夫臉上的堅持,更看得清衆人臉上殷切的期盼。
他不開口。他們甚至連眼珠子都不肯移動一下。執着堅持着。
年輕人。也有年輕人的堅持。
好,好啊!
老醫師點頭,不住的點頭。渾濁的眼裡依舊有激昂的光,他看着整整齊齊地站在兩旁的年輕人,一杵柺杖,大聲地道:“好!難得我們老少聚集一堂,也難得我們兩代人能團結一致,如此難得,就不信瘟神能耐我們何!”
說罷,他手中的柺杖往上一伸,直戳到頂,大喝一聲:“啓程!”
車伕聽罷,馬鞭一甩,駕着馬兒,平平穩穩的往前駛去。
長長的車隊駛過衆人跟前,年長者坐於車內,年輕人行於車外,在馬車的‘咯吱咯吱’聲中,一行人,慢慢消失在長街盡頭。
穿過數個長街盡頭,就該到城池的盡頭了。
而城外病疫區,許進,不許出。
若是三生不幸,這一面,便是永別。
此一去,不成功,便成仁。
田蜜怔怔的望着那個方向,不知怎麼的,她突然很想見徐師。
徐師事務繁忙,從城門離開後,立即出外勤,到一個作坊審賬去了,是以她臨時上門,沒找着人。
不能將方纔在學術上的頓悟一吐爲快,田蜜忽而有點遺憾。
她看着那個方向,怔怔的,目光久久不散,旁邊的林微雅,還以爲她是記掛着醫療團隊,以及城外的病患,於是勸慰道:“放心吧,會沒事的。如今我們能做的,就是確保後方的安穩。”
田蜜也並沒有解釋,她只是點點頭,應道:“是。”
兩人還沒來得及多說句話呢,忽然的,人羣一窩蜂的涌了過來,他們七嘴八舌的說着,也不聽不清具體都說了些什麼,就是一股腦的往她懷裡塞東西,什麼金子銀子,玉佩金釵,扳指手鐲,還有雞蛋青菜,更神奇的,竟然有一隻瞪着黃豆眼的大公雞倒掉在她面前。
田蜜嚇得倒退一步,好在林微雅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纔沒出洋相。
只見大公雞身後,是一個咧着嘴,笑容很是燦爛的婦人,婦人張着一口黃鐵牙,把公雞往她面前一送,笑眯眯的說道:“姑娘,這是我家最值錢的東西了,燉了給病患們喝湯吧。”
啊?……田蜜下意識的往後閃了閃腰,一時震愣當場,傻愣愣的瞪大眼瞅着她。
難得見到一向精明幹練的田蜜一副呆傻樣,林微雅手抵住鼻尖,肩膀聳了聳,忍不住笑了笑。
“多謝大嬸。”接過大嬸手上的大公雞,目送着她走開,林微雅方回頭看着懷裡抱了一大堆完全不搭調的東西的田蜜,笑道:“別介意,普通人家是這樣的,平日裡走親訪友,送的可能也不是什麼珍貴的錢財寶物,而是雞鴨等自家養的活物。哦,對了,你懷裡的雞蛋也是其中之一。”
田蜜垂頭,看着懷裡那幾個比她還圓滾滾的雞蛋,一時間哭笑不得。
“不是要在金銘大幹一番嗎?還不快走?當心再不走,就要被家禽淹沒了。”林微雅發誓,他真不是嘲笑她身材矮小,真的,可是爲什麼,看着她手裡提的大公雞,就想笑。
田蜜一路黑着臉,看着心情愉悅了不少的林家當家人,默默在心裡換圈圈。
而遠去的兩人不知道的是,此刻,親善堂對面的閣樓上,有兩人正悠然對飲。
臨街的軒窗半撐,有風吹來,在嫋嫋雲霧裡兜個圈,再往裡邊飄散開去,頓時的,滿室都縈繞着茶香。
茶香迷人,卻並不比屋中秀色更具吸引力。
屋中兩人,一個神秘縹緲,一個俊逸非凡,便是隨便一個靜坐品茗的姿態,也如同一幅定格的畫卷一般唯美。
雖對坐良久,兩人卻少有交流,直到樓下曲終人散,雲仙子才掩袖飲了口清茶,茶香滿腹,起先苦,到後來,竟連呼吸都有幾分清甜,她似是忍不住勾了勾脣角,說道:“怎麼,不是說是你心儀之人嗎?怎麼看起來,她與你,反倒還不及林微雅親厚?”
倒是時刻都想着套他的話。阿潛清凌凌的眸子,如冰雪般通透,他秉持了他慣來少言少語的風格,只是一句:“怎麼,難道我有說過我是她心儀之人嗎?”
雲仙子萬萬想不到他會回這麼一句話,但是毫無疑問的,她確實有被噎着。
她是他的心上人,和他是她的心上人,聽起來差不多,可實則差太多。
好吧。雲仙子好像是難得八卦一回,尤其對象是這麼個人,於是又多問了一句:“難道你都不吃味?”
還是想證明他的話是真是假,阿潛在心裡頭給她定了性。他清雋的容顏波瀾不驚,再次反問道:“吃味?爲何?爲林微雅?
見對方靜等不語,他搖搖頭,清瀲瀲的眸子裡平淡得很,根本沒把這當一回事,就一句:“跟他有什麼關係?”
壓根跟他沒關係,讓他一邊玩兒去吧,這大概就是深的無視了。
究竟,是什麼給了他這樣的自信?
這份自信,就連雲仙子都要覺得,或許,他說的是真的?否則,怎會如此志在必得。
雲子桑好像真的來了興趣,即便對方並不配合,她也猶自說道:“不過依我看,那小姑娘,也不是輕易能馴服得了的。”
那又跟他有何關係?阿潛神色漠然。
但因他實在漠然慣了,因此,這表情反而很難被注意到了,便是心細如髮的雲仙子,也錯過了,她只聽到他請冷冷的道:“你約我來,就是爲了說這個?”
真是沒有耐心啊,不過,這樣直來直往,她反倒更爲適應。
雲子桑指腹拈着茶杯肚兒,手垂放在案几上好一會兒,才收回來,端正盤坐着,凝成實質的目光穿透白紗,落在阿潛俊逸脫俗的容顏上,沙啞的聲音,帶着點點磁性,低低沉沉地道:“不久前的糧案你還記得吧?”
阿潛看着她,目光帶着探究,只是淡淡的,一望便收,他道:“德莊誰人能忘?”
也是。雲子桑略過這點,定定看着他毫無瑕疵的臉,不肯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緩緩說道:“那麼,你一定不會忘記那些打掩護的舶來品了?”
阿潛終於正眼看她了,他看着她,試圖透過漂浮的白紗,看透那女子的真容,可是無果。半餉,他才道:“你想用那些舶來品做什麼?”
到底,還是在乎的不是麼?
雲子桑似是笑了,且笑得有幾分得意,只是她始終未出聲,悄無聲息的,一切都發生的很隱秘,表現在外的,就是一句低沉寡淡的話:“我自有用處就是了。大人只需知道,最近,相繼會有幾批舶來品到岸,還請大人跟市舶司那邊打個招呼。”
見阿潛那清凌凌的眸子望過來,她一手舉起茶杯,一手拈着繁蕪的廣袖,微側臉頰,看着他道:“噯,別急,我也知道最近風聲很緊,所以絕不會亂來,這些貨,我要光明正大的從岸上運來,而需要大人做的,就是行個方便,讓一切順當而已。”
說罷,她手中茶杯往前移了移,對他頷了頷首,方掩袖一飲。
放下茶杯,她看着一動不動的阿潛,也不在意,而是意味不明的一笑,朗聲道:“大人儘管‘放心’,你的‘心上人’,我佔時不會動,也希望大人好生約束約束她,像今天這樣的事,還是少做爲妙,煩請敬告她: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