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由領她進來的家僕帶走後,一位管家模樣的人敲門進來,到了阿潛身邊,躬身道:";公子,老爺請您即刻去書房.";
阿潛手下的動作頓了頓,他看着水杯中澄透的茶水,看着茶水上倒映着的清冷人影,與他互凝片刻,方慢慢放下來,收拾好茶具,應聲道:";恩.";
阿潛隨管家遊廊過橋,向一座飛檐陡峭,極爲恢弘的閣樓走去.
若是田蜜還在這裡,一定會認出,這閣樓,正是她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的那一座,這並非是家僕口中說的藏書閣,而是阮天德的居室和書房.
阮天德的書房煞是氣派,大而寬闊,書架用料講究,油漆黑中泛紅,不止古卷現書數不勝數,其上的古玩奇珍也是數之不盡,非尋常可比.
梨花木的書案後,阮天德並沒有坐在大椅子上,而是負手站在軒窗旁,軒窗大開,秋風迭起,吹得他衣袍鼓動,本就瘦駝的身子,像是要乘風而去了般.
";義父.";阿潛當先喚道.
阮天德沒有回頭,他看着窗外繁華的景色,道:";你來了.";
阿潛恭敬回到:";孩兒到了,不知義父有何吩咐?";
阮天德點點頭,又明知故問:";她走了?";
";是的.";阿潛面上沒有不滿,語氣依舊恭敬.
阮天德渾濁的眼裡含着幾分陰霾,尖細的聲音刻意壓得低沉,又問道:";這姑娘最近風頭正勝,你可知她是何來歷?";
阿潛實話實話,老實交代道:";孩兒只知她出自富華縣楊柳村,家中一母一弟,在賬務上的造詣頗高,其他的,就沒有了.";
阮天德皺了皺眉,使得原本就皺紋迭起的臉更加皺巴,這是他不滿時的神色,只是他面向窗外,阿潛看不真切,只能聽他道:";看看桌案上.";
阿潛隨之望去,見桌案上放着厚厚一疊宣紙,他拿起來,翻了翻,清冷地目光淡淡略過那些字跡,快速過完.
這是一份田蜜的詳細資料,詳細到她穿來這裡後做過的幾乎所有的事情,不止是賬務上的建樹,就是當初在楊柳村時的洗衣風波,都被記錄了下來.
阿潛的動作很輕,直到他放下了紙張,背對着他的阮天德都並不知曉,繼續道:";憑我之力,都只能追查到這一家子到楊柳村之後的事情,再聯想到這姑娘如此厲害,不難推測,這家人必不簡單.而你,連對方底細都不清楚,就冒然將對方請到家裡來.阿潛,你行此事,太莽撞了.義父不久前才提醒過你,最近要小心再小心,便是你忘了當初在富華縣說的這話,那麼,這幾晚發生的事,你總記得吧?";
越說到後面,阮天德的聲音越尖銳,但偏偏越尖銳他就越壓得低沉,讓人聞之,就像是釘子釘在心牆內,尖銳的疼痛還來不及釋放,就被堅固的堡壘封閉致死了.
阿潛眉眼低垂,想起這幾日夜裡的兵荒馬亂,鼻尖似還能聞到那股血腥的味道,他輕吐了一口氣,回到:";記得,孩兒已經派人追查去了.";
";追查?";阮天德一聲嗤笑,轉過頭來,那雙如同淬了毒的眼睛眯起來,定定落在阿潛身上,咄咄逼人道:";從楊柳村追查到富華縣再追查到德莊府,你說說,你都查出些什麼來了?如今別人都欺上門來了,你還查,查個屁啊!書房重地,機關重重,暗衛環繞,竟然讓別人單槍匹馬三進三出,這說出去,我堂堂稅監的臉面何在?我德莊名門的密室鐵牆都是紙糊的嗎?我養你們千日就是爲了事到臨頭得你們追查二字的嗎!";
阮天德寬大的袖袍狠狠一甩,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小如針眼,眼球旁的紅色血絲,更是像毒蛇嘴裡吐露的芯子,恨不得將敵人碎屍萬段.
阿潛一掀衣襬,重重跪下,沒有辯解,俊逸的面容平靜地近乎木然,垂首道:";孩兒無能,請義父責罰.";
見他面容一片沉寂,阮天德極具喘息幾口氣後,反而詭異的笑了起來.
他慢行幾步,雙手扶起阿潛,堪稱和藹的道:";你們幾個中,就數你最得我心,我又怎捨得罰你?若是你都辦不好此事,其他人又怎會比你更好?";
阿潛沒有搭話,只是順從起身,斂身站在一旁.
阮天德習以爲常,款步到自己的大椅子上坐下,眉頭深糾,面沉如水的道:";此人武功高強,嗅覺敏銳,許多久不見天日的機密卷軸,都被他翻了出來.義父近來閒時遊府,竟覺這府中,到處都有他的影跡.那些岐黃機關,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我真擔心,終有一日,那東西真就保不住了.";
不久之前,被此人登堂入室,他一直追到富華,再三命下屬小心行事,但這些,都僅出於他常年養成的謹慎習慣使然,打心眼裡,他是嗤之以鼻的,甚至爲自己的先見之明而自得.
可現在,自認鐵籠一般的府邸被人視若無物三進三出,書房被人翻得底朝天,禁地被人搗毀,密室被人破解,許多久遠到連他自己都要忘記的秘密暴露在月光下,侍衛的血洗過了石板長道,卻連人家面容都沒見着,這叫他如何心安?如何心安?!
";那人似乎還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如此,就一定還會再來.";阿潛的聲音從不激昂,也幾乎聽不出什麼起伏,無論說什麼,都是一個語調,家常客套也好,狠辣計謀也罷——";今日,我x前請的那號稱‘天下第一關’的機關師已經到達,幾位江湖上的高手也已經在待命,他若再敢來,必然叫他有來無回.";
阮天德脣邊勾出冷冷的笑容,顯然對此安排很是滿意,但他做事向來密不透風,因此,還是沉呤道:";那樣東西,看來得另做打算了.如此,即便他萬幸逃脫,也絕對找它不到.";
阿潛神色平淡,微微垂首,道:";但聽義父吩咐.";
阮天德點點頭,心中稍舒,他端起茶壓了頭,擡頭見阿潛還站在原處,不由奇道:";你可是有事?";
按說,往常說到這裡,他都會無聲離開,從不會如別人般多言諂媚,今日倒是反常.
阿潛從袖中拿出疊紙張呈上,道:";這是田姑娘事務所的文書,請義父過目.";
阮天德有些不耐煩的皺了皺眉,接過來也只是放在面前,翻都沒翻下,看着他道:";不是批下去了嗎?怎麼還送來?";
他說到這裡,話語一頓,看了自己義子一眼,眼露思索,笑道:";阿潛莫不是——";
";不是.";他還沒說完,阿潛就肯定的接了話,清冷淡然的目光看向他,沉聲道:";阿潛幫她,不爲他,而爲義父.";
";哦?";阮天德一手手肘擱在桌案上,身子微微前傾,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架勢來.
";最初的文書,想必義父也看過,所以應該清楚,這事務所,無論是對作坊,還是對朝廷,都是莫大的阻力.";見阮天德點頭,阿潛緩緩眨了眨眼,清聲道:";所以孩兒想,它也能成爲義父莫大的助力.";
一句話,讓阮天德陷入了沉思,而後,他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滿是讚賞地看向阿潛,頻頻點頭.
阿潛便知,此事已定.
田蜜出了阮府大門,就招呼着陽笑,先去了徐府一趟,交換了下各自勞動成果和接下來的安排,商討好後,又去得隆拿了些補藥,這纔回家,而回家之前,自然要先去探望一下袁華.
吃了幾天藥,袁華的精神已經比往日好了許多,田蜜去的時候,他正半坐在牀頭,翻着手中契約.
";袁大老闆真是不辭辛勞啊.";田蜜在繡凳上坐下,微笑着打趣.
袁華見是她來,面容鬆動不少,隱隱含笑道:";沒有辦法,事務繁多,不處理不行,再則,臥病在牀,也甚是無聊.";田蜜笑道:";我看你是勞苦久了,閒不住.";
袁華心情甚好,竟也跟着打趣道:";我看,姑娘說的是自個兒吧?";
田蜜失笑,無奈看着他,佯裝微怒的道:";袁華,我看你是皮癢了吧?";
這下袁華不接了,只笑,田蜜就道:";看你病得挺輕鬆的啊.";
";無事一身輕.";袁華舉了舉手中契約,道:";如今送來的事少,看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又繼續,自由自在,確實比以前輕鬆多了.";
自個兒忙得天翻地覆,自然不樂見別人輕鬆自在,田蜜存心給他添堵,一本正經地接到:";可不是嘛,這會兒能輕鬆就輕鬆,這要病好了,看到積壓已久的一大堆事情,想輕鬆都輕鬆不起來了.";
袁華也不與她爭論,只含笑點頭.
袁華臥病在牀,每日都有下屬和同行前來探望,外面的事情,田蜜不確定他們都跟他說了多少,但作爲一個有追求的少年商人,自不可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因此,她就把最近發生的事情都拿出他跟他閒聊,順便說說自己的見解,以及最近與一些商界泰斗在一起探討時受的益.
屋內,兩人相談甚歡,屋外,楊氏端着清水盆怔怔站在門邊,不知在想什麼.
晚上,吃過飯,田蜜照例洗漱回屋,正在桌案前寫行業法規,忽然感覺燈火跳躍了一下,比以前更亮了,她擡頭一看,見譚氏放下剪刀,對她輕柔一笑.
";娘.";她仰頭,微偏着腦袋,笑眯眯地看着譚氏.
譚氏輕輕理了理她頰邊髮絲,輕輕俯下身來,秋水般的眸子,對着她的眼睛,聲音柔柔地道:";球球這幾天,可是有什麼不開心的?";
即便她以爲自己掩飾得很好,好到可以拿奧斯卡金獎,還是被發現了,這大概就是細緻入微的關切吧,真正在乎你的人,便是你一絲一毫情緒的波動,都能被對方察覺到,區別只是,說破與不說破,什麼時候說破.
孃親擔心了她這麼些天,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田蜜輕抿了抿下脣,脣角輕輕一彎,望着她,輕聲道:";喬宣幾日了無音訊,我只是有些擔心而已.";
雙手抱過譚氏胳膊,臉頰輕輕在上面蹭了蹭,她貼着柔軟的衣料,看着晃動的燭火,靜靜道:";娘,你知道,從我醒來後,喬宣就一直在我們身邊,與我們爲伴,在我眼裡,他就像家人一樣.";
說到這裡,她擡頭看譚氏,見譚氏水眸含笑,並沒有半點不贊同,方放心一笑,又貼回去,安心繼續道:";喬宣從沒離開過這麼久,所以我有點擔心他.娘,你說,他會沒事的吧?";
";這一路走來,皆相互扶持,未曾棄離.娘和弟弟,也是把他當做這個家的一份子的.";譚氏摸摸女兒柔軟的發頂,脣邊含笑,目光中有細碎溫暖的光,柔聲安撫道:";放心吧,喬公子武功高強,又智慧過人,無論遇到什麼,都會平安無事的.";
譚氏並不是無知婦人,雖然喬宣不曾表露過身份,但相處這麼久,以她的見識,又怎麼可能什麼都看不出來?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喬宣並不單是田川的夫子,但當時別無他法,她咬牙接受了.而既然接受了,就用不着再懷疑,否則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再則,之後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四福與共,早就不分那麼多了.
聽孃親親口認同喬宣,又滿嘴吉利話,田蜜不禁笑了,重重點頭.
譚氏便道:";明日便是南山賞菊了,早點休息,知道嗎?";
田蜜乖乖點頭,目送着譚氏離開.
這一晚,一如既往,聽到更鼓敲響,田蜜便收拾好東西,躡手躡腳的出門,搬梯爬牆,在屋頂納涼,等凍得有些頭昏了,便自然的抱着自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感覺身邊一暖,憑着本能,她向熱源靠近,緊巴着不放.
可是,巴着巴着,她就皺了皺眉,小巧的鼻子連聳,聞到那個記憶中烙印般的味道後,強行命令自己睜開眼睛.
迷濛中,感覺熱源在漸漸遠去,她下意識的伸手抓住,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剪影,她下意識的呢喃:";喬宣……";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