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我一人,自是不能。”田蜜不甘示弱的回視着他,目光清亮,一字一句的道:“可若是百人、千人,甚至萬人呢?所有同行的人加起來,夠不夠做您口中的標尺?能不能衡量您的品行?”
大睜的瞳孔,有幾分幽深駭人,視線直直投過來,竟讓他都感覺到幾分凌冽。
姑娘人雖小,氣勢卻很足吶,怪不得那些自詡精明的商人,總習慣性地將她奉爲上賓,小心謹慎地對待着,而忘記她本身的年齡。
心中不緊不慢的考量着面前人,面上卻半分不顯,徐天福不爲所動道:“荒唐。我徐某人在這行做了這麼多年,還從未有人說過我品行不佳。你今日這般言之鑿鑿,又是憑什麼代表所有同行指控我?”
“就憑我是百信經濟學院的創始人!”擲地有聲地說出這句後,她的神情再次緩和下來,再一次拱手垂首,誠懇邀請道:“徐算師,我以百信經濟學院創始人的名義邀請您擔任學院院長。”
是的,院長,她來此,就是爲了請徐天福擔任經濟學院的院長,而不是她自己。
“你要請我當院長?”徐天福不由面露驚訝,詫異地看向她。
百信培訓機構被燒燬那晚,他其實也到過現場,只不過擠在人羣裡罷了。
自然,他也看到了這姑娘宣佈成立經濟學院時,那雙明亮堅定的眼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必是極看重經濟學院的。
而別人聽她簡單的介紹聽得雲裡霧裡。他雖對那些詞彙不是特別懂。但隱隱的。也能有所感悟。那些個學科,或許並不如外界傳得那麼神乎其神,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詳細細緻的分工教學,更能培養出對口的人才,這是教學史上的一個大突破,意義非凡。
並且,這是迄今爲止出現的第一個技術類的學院。在‘士農工商’。工商乃末流的情形下,所有的學院,皆爲科考而立,學四書五經先賢名言,唯有它,教人謀生技藝。而這技藝,又跟商業有莫大的聯繫,他可以想象,若是真教好了,對昌國商業的發展。將是對麼大的一個助力。
光是展望,便讓人心潮起伏。激動不已。
而以她的聲名,以學院鮮明的特色,再加上培訓機構良好的基礎,這經濟學院,絕不愁招生問題。
有不朽之名,有可觀之利,這樣名利雙收的好事,有多少人能拒絕得了?
可是,就在這樣大好的情況下,她竟要將院長的位置拱手相讓?
爲什麼?
心中如此想,徐天福也如此問:“爲什麼?”
田蜜輕咬了咬肉乎的下嘴脣,默了片刻,坦言道:“因爲,我資歷不夠。”
徐天福和徐嬰語同時詫異的看向她,徐嬰語更是脫口而出,不可思議的道:“田姑娘,你在說笑吧?誰不知道你在金銘之上大殺四方,算無遺策,可見,你算術功底深厚。而且,你所推出的新法,學過之人,莫不讚好,如今,更有代替舊法之勢。再則,你之前也擔任過培訓機構的主事不是?期間並無任何問題。你若說連你的資歷都不夠,那還有誰能夠?”
田蜜只是聽着徐嬰語這連珠帶炮的一番話,等她說完了,方微微一笑,對她輕搖了搖一根手指頭,徐徐道:“第一,我說過,新法非我所創,乃是無意間所得,所以我也不是什麼天才神童。第二,誰不知道,真正讓我揚名的,並非是賬務,而是疫病之時的募捐,而這,並不能證明賬務上的實力。第三,我年紀太小,心性不穩,能管好自己,已是不易,又如何能管得好別人?”
自從靈魂進入這具身體後,她性情確實變了許多,更容易受情緒的影響,做出些衝動的事情。
比如,當初狀告仁慧,她就冒了很大的風險,弄不好就會入獄。
又比如,培訓機構最開始其實並不在她的計劃內,在金銘上看到有人要學,她便匆忙開設了,於是臨時寫教案,忙得一團糟。
她年紀小,又偏私,不夠穩健,還是個風險偏好者,這樣的形象,實在與院長一職相去甚遠。
要她一天到晚坐辦公室沒問題,要她教育學生,她想象了一下那樣的畫面——一個看起來才十來歲,跟個麪糰子一樣的小姑娘,揹着手,費力的仰着頭,義正言辭地批評不知道會比她高大多少的學生,那年長者還得躬着背才能聽到她說啥——這畫面太美,她着實不敢看。
若是在昨天之前,她可能不會想太多,直接接了這院長之職便是。
而後,將自己前世讀過並且理解了的所有經濟類書籍中的思想方法,分門別類的編寫出來,層層教導下去便算完。
她甚至會覺得,她已做完她力所能及的一切。
要知道,她雖然是會計出身,但她實際上只做了三年注會,之後,便跳銀行,轉證券,做私募。所以,她所接觸的,從不是賬務那麼簡單,但凡跟經濟掛鉤的,她都有一定程度上的瞭解。
可在昨晚,在見識了學員們對知識的渴求後,她卻再也沒法輕率了事了——她必須認認真真的,竭盡全力的,爲他們謀取最好的教學資源,無論是院校領導,而是任職夫子,都必須是這個商業圈子裡最好最有經驗的——她必須得爲他們負責。
腦子裡瞬間轉過許多念頭,雙眼卻是順也不順的看着徐天福,見他終於開始正視起來了,她便繼續肅容道:“徐前輩,晚輩字字句句皆發自肺腑,不敢有半點虛言。晚輩算術確實不差,對賬務與經濟走勢,也有一定程度上的見解。可小女。卻有一個非常大的缺陷。”
徐天福沒想到。爲了請動他,她竟然連自己的缺點也不惜暴露。本想開口阻止,那姑娘卻如有預見般,及時開口道:“那就是,我對昌國的律法,以及實際工作中會遇到的一些現實問題,並不如您瞭解的深刻透徹。您先不要反駁,您先看看我的年紀。就當知道我所言非虛。”
會計越老越吃香,這是在哪兒都不變的定律,皆因爲這行做的越多,就對一些東西越瞭解,越能在律法與各種程序中游刃有餘,實際可操作性也就越大。
而以田蜜十來歲的年齡,確實不太可能接觸太多的實例,不比他,在這行做了幾十年,即幫作坊做賬。又幫官府審賬,平日裡接觸的都不是些普通人。消息靈通迅速,不說明面上的規章制度,就是那些灰色地帶,他都一清二楚,就算這姑娘在德莊聲望高,本身能力也強,可在這方面,不用懷疑分毫,她確實不及他。
至此,他也明白了,這姑娘甘心退位讓賢的真正的原因——她崛起迅速,能力非凡,但她在德莊,在這行業,卻並沒有牢固的根基與廣闊的人脈。她不知道哪位經營有方的大商家已退居幕後,能教學子商業形勢與走向等;也不知道哪位算師算功了得,可當算學夫子;更不知道哪位賬房賦稅、審計、覈算等哪方面了得,可講那課。
而她不知道的這些,他統統都瞭如指掌,所以她拋開成見,親自登門,低頭相請。
一個小姑娘,都能爲學術做出讓步,他若只想着師門利益,是不是活回去了?
這個姑娘,有超越時代水平的學識,而他,有幾十年來積累的現今社會的經驗教訓,再沒有什麼,比他們共同合作要好了。
見徐天福遲遲不說話,田蜜不由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看錯人了,但今兒個門也入了,禮也送了,頭也低了,說什麼也不能空手而回了,虧本的生意堅決不做。
於是,心一橫,她擡起頭來,扯出個大大的笑容,猛拍馬屁道:“徐前輩在業內素有鐵面賬房之稱,人人都知道您能力超羣剛正不阿,晚輩內心裡亦是欽佩不已。這院長一職,非您莫屬。”
說到這裡,她再次躬身,朗聲道:“晚輩代百信學子,請徐前輩入駐百信。”
當年劉備還三顧茅廬呢,她被連拒三次又如何?即沒死也沒脫層皮,幾句冷言冷語算個甚,她就當耳邊風了,沒聽見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
田蜜烏龜般躬着身體,一動不動的在那裡自我催眠着,一點沒注意到對方的反應。
徐嬰語看着兩人的交流,或者交鋒,總有種詭異的感覺,好像……一個不懂得表達關愛的長輩和一個鬧彆扭的晚輩……
“田姑娘,田姑娘。”徐嬰語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那明顯耍賴的人,覺得又好笑,又無語。以前覺得這姑娘小小年紀分外早熟,現在卻覺得這姑娘也並非外面傳的那麼神乎,還是挺可愛的嘛。
如此想着,她便沒那麼拘謹了,走過去,輕拍拍她肩膀,俯身在她耳邊道:“田姑娘,我爹都答應了,你還行着禮幹什麼?”
“答、答應了?”田蜜瞪大眼,澄澈的眸子裡,清楚的映着徐嬰語笑着點頭的模樣。
田蜜瞬間擡起頭來,見徐天福還是面癱着一張臉,卻並沒反駁,‘呵、呵呵”她頓時傻笑了兩聲,而後高興的握住徐嬰語的手,連聲道:“太好了太好了。”
兩個姑娘在這邊高興,那邊,徐天福寡淡無味的聲音傳來:“嬰語,讓廚房備桌酒菜,好好招待田姑娘。”
徐嬰語笑着退下,田蜜喜滋滋的在客席上坐下,她知道,這是留她細商細節,商定人選,以及約定時間共同探討教材問題——徐天福也是師傅,也有自己的教案,但顯然,不適用於經濟學院,經濟學院的教學材料,必然是史無前例的古今大結合,非現今任何地方可比。
徐氏父女都是行內精英,對行業動態那是瞭如指掌,田蜜雖沒他們消息靈通,但一點就透,還能給出自己的見解,三人可以說是相談甚歡,甚至頗有幾分相見恨晚的感覺。
一直到黃昏時分,徐嬰語才依依不捨的送她出門,走前還再三請她留宿,要和她徹夜暢聊。田蜜平時回家也晚,但從不會不回家,因此婉言拒絕了。
踏出敘府大門,眯眼看着火紅的夕陽,田蜜大大的鬆了口氣,抿嘴微笑。
她也算是對學員,也對自己,有了個交代了。
這天過後,田蜜就成了敘府的常客,與徐氏父女進進出出,去拜訪商業圈子裡的能人,請合適的人,擔任經濟學院的夫子。
讓田蜜沒想到的是,徐天福自從答應了她,對這事兒,竟比她還上心,連許多盛名在外,在現代可稱專家的人,都被他直接排除了,而讓她覺得肯定不會同意來當夫子的大能,竟然輕而易舉的就同意。
田蜜先前還以爲單是徐算師的影響力,後來纔不得不承認是自己膚淺了——爲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崇高無私,無關名利。
這邊,經濟學院的進展一切順利,田蜜雖然每天跑來跑去,累得半死,但回到家裡就有兩小的可差使,日子過得也算滿意。
那邊,與衆人商議解決募捐餘額的時間也到了,而這件事引起的關注度,顯然遠高於尚在建設中的經濟學院。
這天,吃過早飯,田蜜與陽笑正準備出門,譚氏連碗筷都沒來得急洗,便追出來,特意詢問道:“球球,這筆餘款,可已有了打算?”
譚氏這些天常與楊氏去寺廟,每去必會添些香油錢,田蜜知道,她是希望這筆善款,能繼續行善事。
但現在,她還真不能向她保證,因爲這筆錢並非是她的,而是所有募捐者的,自然要由大部分人來決定,她心中雖有想法,但也不一定是最終的結果。
因此,她輕輕搖搖頭,微笑着柔聲道:“娘,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譚氏如今信佛,聞言,點點頭,叮囑兩人路上小心,便安心的回去洗碗了。
田蜜便與陽笑,向臨江樓行去。而他們到時,絕大部分人,已經到了。
ps:四千字,感謝不是劉柯和南賢隱士送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