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風吹過,吹起她素白衣裳,她站在空曠的庭院裡,竟像那晚百信着火,她一身白衣,站在無盡黑夜裡一般,陰冷而死寂。
但見她瞳孔灰暗,目光幽幽的道:“田姑娘最初,是得隆藥坊的賬房,她在得隆之時,曾利用自己過人的學識,替作坊偷稅漏稅。”
“你說她偷漏賦稅?”雲子桑眉頭一皺,聲音倏地拔高,驚訝顯而易見。
但也只是一瞬,她頓了一頓,便滿是懷疑的思索着道:“她對稅法如此熟悉,定然知道昌國對偷漏稅款者處罰甚嚴,剝奪再做賬房的權利倒是其次,光是鞭笞她一個弱女子就吃不消,就更別提不知道會判多少年的牢獄之災了。”
“以身試法,她看起來,不太像……”即便這點她很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那姑娘,看起來確實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而盧碧茜卻道:“你看,連你都不信,其他人就更是不信了。而她,正是利用了這點。”
她嗤笑一聲,道:“滿口仁義,不過是說給別人聽。”
她側過頭來,眼眸裡死灰一片,冷漠無情的道:“在百信之時,可是她親授我們稅務籌劃之道,說什麼可利用納稅人構成、計稅依據、政府政策等替作坊減少稅額,說什麼不違《?法違規,不過是給自己脫罪。說到底,利用律法的空白和漏洞,本身便是竊賊行徑,這種油滑奸詐之人。比直接犯法之人更可恨,更應受律法制裁。”
這還是盧父死後,盧碧茜第一次開口說這麼多,好像是一口氣將鬱積的憤恨都吐了出來,酣暢凌厲。
盧碧茜在雲子桑印象裡,不,應該說在所有德莊人印象裡,從來都是一個端莊賢淑的大家閨秀模樣,而此時此刻,雲子桑分明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真不愧是她學生。”雲子桑怔怔的看着她。不禁說了如此一句話,而後在盧碧茜坦然的目光中,冷靜追問道:“話雖如此,可證據呢?”
以上只能敗壞那姑娘聲名。要想置她於死地。還需要真憑實據。
盧碧茜自來聰慧。自然也不會打沒把握的仗,她既來找她,必然有所依仗。
果然。盧碧茜看着她,定定的道:“得隆每月上交給稅務司的賬冊,便是鐵證!仙子若是能從稅務司拿到得隆近期的納稅憑證,一切便可見分曉。得隆的各項稅額,按她的算法算出來沒有任何,但若對比得隆往月納稅數額,再對比其他同類作坊納稅稅額,便可輕易看出,自田姑娘到得隆後,得隆納稅額度大減,且減幅明顯。”
“作坊支出的稅額減少,便意味着國家收到的稅額會相對減少,如此,便是在盜取國家的錢財,如何能輕饒?”盧碧茜神情冷漠,聲音冰冷,她道:“漏稅漏稅的定罪,不止要看其數額,還要看其性質,若是性質嚴重,按我國律法,終身監禁亦或處以絞刑都不是不可能。”
說到此處,她灰暗的眸子平視着雲子桑,目光筆直的像是能穿透白紗直投入雲子桑眼裡般,她看着她,低低沉沉的道:“田姑娘作爲德莊各界的楷模,行事卻如此目無法紀,若不嚴懲,如何能正視聽、儆效尤?且她知法犯法,更該罪加一等。”
盧碧茜平淡無情的說完,定定看着盧碧茜,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不怕她不服罪。便是欽史大人在又如何?他身爲朝廷命官,難道還能枉顧朝廷法紀嗎?”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道:“再則說,強龍難壓地頭蛇,真鐵了心了要一較高下,還怕與他對上?據我所知,德莊各位高官,從一開始便與他不對付吧?只不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不敢輕舉妄動罷了。而這一回,有理有據的,是我們這方。是我們,給他們創造了機會。”
盧東陽死後,盧碧茜是化作妖魔了嗎?何以句句話都如此在情在理,如此的誘惑。
雲子桑豐盈修長的五指無意識的揪緊袖擺,盧碧茜音落良久,她都怔楞着,然後,她忽而俯身撐着欄杆,身子開始顫動。
雲子桑咬緊牙關,壓住過於急促的呼吸,硬硬的從齒縫裡透出幾個字來,“你說的不錯。”
“此一舉,不止要叫她嚐嚐身敗名裂的滋味,更要叫她以命相抵。”雲子桑五指緊扣着木欄,咬牙冷聲道:“畢竟,入了大牢,生死便由不得她了。管她是利用了律法的空白也好,漏洞也好,王法不可褻瀆,但有罪證,便要叫她付出血的代價!”
她倏然起身,對盧碧茜道:“碧茜,你先下去休息,你放心,你的仇,我一併報。”
盧碧茜聽着,沒有多言,深深福身一禮後,漫步而去,步子不急不緩,鎮定而平穩。
那份平淡如常,一點不像是剛說了那番話的人。
雲子桑看着遊廊上遠去的那道素白身影,冪籬下的目光,凝重而幽深。
寧靜端莊的盧小姐,跟着那人久了,也練就瞭如此利齒,那人也真是了得。
可再了得,也就到此爲止了。
她眯了眯眼,暗道,田蜜,真要感謝你教了一個如此好的學生,她可是學到了你的精華。
以你之矛,攻你之盾,結果會如何呢?
當然,這個答案也不那麼重要了。
有盧碧茜提供的罪證,便足夠了,她要的,不過是個動手的由頭而已。
今日,他們送了她如此大的一份禮,她要還份更大的纔是。
等着吧。
事不宜遲,雲子桑轉身便要往外走,然而她剛轉身,便見管家飛快的跑來。到了她面前,匆忙遞上一份信件,急急的道:“仙子,加急密函。”
雲子桑伸手接過,迅速拆開,她將信紙納入冪籬中展開,一目十行的瞟過後,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握住信紙的手微微顫抖。
那信紙上,白紙黑字。分明寫着:雙龍奪珠。東楚內亂。
東楚,內亂,這是,時機到了。
雲子桑極力地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深吸口氣。將那信件又裝回去。遞給管家,嚴聲吩咐道:“打上三道加急密令,快馬加鞭。即刻送往京城。”
說罷,暫且不再過問此事,快步往外走去。
白紗浮動,裙裾翻飛,步伐迅捷而急切。
雲子桑先是去了趟稅務司,會見過柳長青後,又馬不停蹄的上了阮府。
到阮府時,已是傍晚時分。
花園涼亭中,阮天德與雲子桑相對而坐,婢女送來茶水後,默默退下。
阮天德飲了口茶,放下後,問雲子桑道:“仙子如此急切的來找本官,不知所謂何事?”
雲子桑將帶來的一疊資料推到他面前,只道:“大人看看就知道了。”
阮天德見她如此篤定,便放下茶杯,拿起那疊東西來,他大略的翻了翻,翻完,皺了皺眉,道:“仙子怎把得隆藥坊的納稅資料帶來了?”
語氣裡,有幾分不滿。想他堂堂一個稅監,哪有閒情來管一個藥坊的事情?雲子桑如此風風火火的尋來,害他還以爲出什麼事大事了,結果竟是如此。
雲子桑見他看過後便將東西放下,心中不由一嗤。
這人,根本看不出這堆整理好的資料裡有什麼問題,即便那問題略一分析便能明白。
阮天德在做稅監前不過是宮裡一個公公罷了,奴顏屈膝他得心應手,這賬務上的事情,他還真未必精通。只不過此人爲人奸猾,又心狠手辣,讓人抓不着把柄。
這些年來,他能在這個位置上坐穩,怕都託了阿潛的福吧?
有冪籬擋着,她面上的神情分毫露不出來,即便將對面的人從頭到腳貶了一番,出口的聲音亦是平穩無常,“得隆藥坊,乃是田姑娘曾經的僱主。大人面前的這摞東西,便是稅務司所出具的,有關得隆做假賬、偷漏稅的證據。”
阮天德聞言,不由傾了傾身,他再度拿起這摞東西,仔細的看了看,看過後,神情終於嚴肅了起來。
他將東西放下,銳利的目光定定的看着雲子桑,問道:“仙子需要老夫做些什麼?”
“大人真是明白人。”雲子桑不鹹不淡的誇了一句,見他笑,便也笑道:“大人需要做的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同我一起,將此事大白於天下。”
阮天德乃是德莊稅監,他開口說出的話,分量自是足足的。
阮天德再是一笑,他眼眸雖渾濁,但透出的目光卻精明,他看着滿腹算計的雲子桑,又笑問道:“仙子想要如何昭告天下?”
雲子桑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道:“我聽說,田姑娘在富華縣衙時,曾於堂上三告皆準,告得人無路可退。這一次,不妨讓她故地重遊,看看她還有何能耐脫身。”
阮天德聞言,笑了一笑,卻道:“仙子別忘了,現如今盧大人不在了,暫時接管他職位的,可是欽史大人,欽史大人,可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大人不覺得這樣更有意思嗎?”雲子桑對欽史二字毫無畏懼,她甚至哼笑一聲,幽幽的道:“讓欽史大人親自壓田蜜入獄,那場面,想必很是有趣。”
說着,她已經掩嘴低笑了起來,好像那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阮天德看不到雲子桑的眼睛,但他能從這陰冷的話中揣測出,雲子桑此刻的神情,必然是十分狠毒的。不過,既然她的目標不是他,也就無妨了,他還樂見其成。
“欽史嗎……”尖細的聲音微低,阮天德鬆弛的麪皮扯了扯,他目光陰沉,饒有興趣道:“不知仙子打算何時動手,都有哪些人?”
雲子桑擡頭看了看天,隔着白紗,見遠處夕陽普照,晚霞千里,美不勝收。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金烏隕落,夜晚來臨,我喜歡這個時間。”她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眸光凌厲而果斷,微眯了眯道:“便是現在。”
聽她如此說,阮天德並沒有絲毫意外,反而笑着點頭道:“今日即已如此精彩,那就不妨再加把火吧,也讓大夥兒瞧熱鬧瞧個夠。”
說着,他袖袍一揮,猛地起身喚道:“來人,即刻通知獄中的人,今晚送進大牢之人,絕對不能讓她見到明天的太陽!”
“另外,馬上通知督審司潛大人前往府衙。”說罷,他對着雲子桑深深拱手,肅容沉聲道:“能爲仙子效勞,下官甚感榮幸。仙子,請。”
雲子桑坦然受了這一禮,從他面前走過時,淡淡的道:“稅務司長史與商會會長,已在馬車中候着了。”
阮天德聞言,面上並沒有意外,反倒是冷冷勾了勾脣角,眼裡滿是看好戲的意味。
阮府門前,三駕馬車整裝待發,待雲子桑一聲令下,便在夕陽中疾馳而去,那龐大的護衛隊和馬車上閃亮的徽章,讓路人慌忙退讓後,又快速聚在一起,霎時間,無數猜測頓生。
而在之後,得知他們的目標是府衙後,聞者更是愕然。
這架勢,完全像是去逼宮啊,這又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街面上的事情,睡得死死的田蜜毫不知情。
自我修復能力超強的她,睡了一覺,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她醒來時,窗外一片灰麻,已是傍晚了。
睡了個好覺,幸福感倍增,她滿足的伸了大大的一個懶腰後,下牀出了門。
她徑自向譚氏的房間走去,輕手輕腳的推開門後,見譚氏在牀上躺着,卻並沒有睡着,眼睛睜着,怔怔看着房頂。
田蜜並沒有打擾她,又小心的拉攏了門,退了出來。
兩兄弟都已經回來了,此刻正在院中魁樹下說着話,見她出來,便止了聲,關切的問道:“娘還好吧?”
“夫人還好吧?”
田蜜點了點頭,微笑着道:“還好。餓了吧?娘今天有點累,就讓她歇着吧,你們兄弟兩去酒樓買點吃食帶回來就是。”
“那還用你說。”田川和陽笑對視了一眼,不無驕傲的道:“姐你去廚房看看,早就買好了。”
不止買好了,還考慮的很周全,有乾飯有稀粥,菜色也都很清淡,很適合心事重重的人吃。
乾飯自然是正在長身體的三姐弟吃的,譚氏只夾了幾口素菜喝了一些粥。
吃完後,譚氏又回房躺下了,田蜜本來也想回房,但田川叫住了她。
“姐,你也坐下吧。”田川在桌邊坐下,他剪了燈芯,讓燈火燃燒的更旺。
田蜜眨了眨眼,雖然覺得有些奇怪,卻還是依言坐下,輕聲問道:“怎麼了?”……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