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們還沒有躺進棺材裡,這世間的事,我們就管得!”老醫師一根柺杖,簡直是最趁手的兇器,那柺杖往那一雙雙攔路的手上一剁,那手頓時就縮了,一下一下又一下,老醫師執拗地道:“起開,起開。”
衆人不敢去搶那根柺杖,更不敢跟老醫師發生肢體糾纏,只得無奈避讓。
只是人實在太多了,老醫師年老體衰,如此用力的掃清障礙,終是有損身體。
田蜜心中一軟,上前輕扶住老人,對衆人道:“都起來吧。”
衆人擡起頭來,遲疑地道:“田姑娘?”
老醫師許是真累了,便由得田蜜去交談,他收起力氣,站在那裡,喘息幾口氣,不鬧了。
田蜜雙手扶着老人,回頭看了眼身後堅毅中帶着複雜神色的老大夫們,轉過身來,對衆人道:“成全他們吧,請成全他們的一片苦心,這是他們能爲我們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她目光瑩亮,瑩亮若有光,那光柔和溫軟,潔白一片。
就像是老一輩們無私的關愛。
看着堂中佇立的一老一少,衆人怔忡過後,是無言的感動。
姑娘的意思,他們懂了。
老大夫們老了,說不定哪天就油盡燈枯了,可年輕人還年輕,還有無數的光和熱。老大夫們,是想用他們最後的餘溫,來換取這光明長存。
留下年輕人,留下希望。
他們比誰都清楚。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救死扶傷,乃是醫者的天職,身爲醫者,決不能棄病患於不顧,不論艱難險阻。”老醫師立於堂中,對衆人諄諄說道:“因爲,這是我們的責任。”
衆人均垂首受教,緊咬下脣,方能保持緘默。不讓眼中淚光閃落。
見他們都是一副奔喪的表情。老醫師莫名的就笑了,白花花的眉一軟和,摸着長壽鬍子道:“多大的人了,一個個還抽鼻子。丟不丟人?我們這羣老傢伙。可都還沒死呢!”
衆人臉一紅。有些窘迫。
老醫師笑笑,他慈眉善目地拍拍田蜜扶着他胳膊的手,拉着她。看着堂中衆人,欣然說道:“其實,也非是完全爲了你們。”
見衆人眉聳起,光亮的眼睛專注地看着他,他扶着鬍鬚,沉吟着說道:“其實,在聽到田姑娘說‘每一門學術,都是一個不斷髮展完善的過程’時,我們這羣老傢伙,就有所觸動。”
說到這裡,老醫師又側頭看着田蜜,讚賞的點頭道:“說來也是慚愧,這姑娘不過十三四歲,便通曉這個道理,我等已近百年,卻猶自持才自滿,不思寸進。”
見衆人想要安慰,他擺手表示不需要,坦然道:“田姑娘說的說的沒有錯,今天的每一項成就,都是先賢們不斷創新的成果,且每一項成就,也都有其缺陷或不足,需要後世之人不斷完善。”
點頭,所有人都贊同的點頭。
看着這麼多專注的眼神,田蜜有些受寵若驚,她睜大了大而瑩亮的眸子,看向身旁的老者,聽着他道:“想想我們這一輩人,雖然活了一輩子,但這一輩子都是靠前人傳下的技藝謀生,雖則技藝練得爐火純青,但在學術上,卻未曾所有建樹。”
“一生受益先輩,卻始終未能回報於後人,臨到老了醍醐灌頂,醒悟之後,總是有幾分遺憾的。”老醫師輕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田蜜黑亮的發頂,看着她,點頭道:“好孩子,老夫要謝謝你,倘若此次能研得救治之法,彌補藥史的空缺,也算是無愧於先祖,對得起今生後世之民,此一生,可以無憾矣。”
田蜜看着眼前放下一切,卻又扛起一切的老者,已無暇理會他的讚揚,心裡眼裡,都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情感。
她站在那裡,久不能語,直到衆人一拜,誠心說道:“多謝姑娘。”
這一拜,不止堂內,還有堂外。
謝什麼,不必言表。
田蜜垂頭,嚥下喉中不適,低聲道:“是老先生大愛。”
老醫師笑着拍拍她手背,再次對她點點頭,而後面向衆人,含笑道:“這是我們走前,最後的心願——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希望在場諸位,無論身處哪一行,都能不斷開拓,不斷進取,永不止步。”
大堂內外,響起了一致的應和聲:“晚輩謹遵教誨。”
同一個聲音中,老醫師對身後的老夥伴們道:“走吧。”
老大夫們點頭。
老醫師回頭,柺杖杵地,身子前傾,豈料,一拉,不動,再拉,還是不動,一看,竟是那姑娘拉着他胳膊,不讓他走。
正疑惑中,卻聽那一直沉默的小姑娘,忽而道了一聲:“且慢。”
聲音清脆高亢,在這樣的氣氛中,簡直如石破天開。
衆人詫異。
田蜜卻不解釋,她將老醫師交給身旁的林微雅,也不理會衆人疑惑的目光,徑直走到隨她進屋後,就被衆人忽視的一羣人那兒,對他們點點頭後,她在那一排排箱子前頓住。
“前輩們大義,我們這羣晚輩雖無救治之能,卻也希望能盡一點綿薄之力。”田蜜說着,彎膝俯身,扣住並未上鎖的鎖頭,猛地一掀。
“啪!”地一聲,鐵蓋翻開,一片璀璨金色閃瞎了眼。
不等他們被財帛迷住,便聽那清脆的聲音,擲地有聲地道:“這一箱,是青雲三當家嚴明爲疫區患者所贈,不多不少,正好六千金。”
衆人下意識的看向人羣中的嚴明,只見嚴三當家的臉上肅穆一片,完全沒有土財主一擲千金的粗豪。有的,只是鄭重。
之後,那姑娘在第二個箱子前駐步,俯身開箱,露出那白花花的一片銀。
她站起身來,說道:“這一箱,是呂老闆的心意。”
對上衆人的目光,呂良咧嘴笑了一笑,並未多言,很快收斂着站好。
到第三個箱子面前。那姑娘再次頓住。俯身打開,卻是一箱各式各樣的藥材。
那姑娘站在藥材旁,對衆人道:“這一箱藥材,是得隆張老闆的承諾。他承諾。但凡是林家親善堂所需之藥。他不說全贈,但絕對只收成本價,且是成本價下七成。”
全部贈與。得隆確實沒有那個能力,可成本價下七成,已是他能做到的極致了。
他盡了全力。
並沒有相互對比,衆人看向張老闆的目光,已經全變了,他們還記得清楚,這個人,似乎不久前,還因在尋伊湖失態,被他們不屑的嘲笑過。
此時此刻,卻不曉得誰該嘲笑誰。
可是還沒完,遠遠沒有完,只見那姑娘在下一個又下一個箱子前駐步,讓箱子中的衣物、食物、器物、水……但凡可能用到的東西,這裡都有,且一應俱全。
“東西不算珍貴,大家都是有什麼出什麼,不過想必城外的患者都能用得上。”田蜜站在箱子旁,澄亮的目光從大堂內外一張張震驚的臉上掃過。
“至於我——”她嫣然一笑,眉眼溫軟,聲音脆朗,平淡而堅定的道:“我能做的,就是將這裡所有的財產物資都記錄好、保管好、分配好,以確保戰鬥在第一線的諸位,無後顧之憂。”
她要確保他們,無後顧之憂。
衆人看向她的眼光,晶瑩盈亮。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見無後顧之憂,有時要勝過千軍萬馬。
可以說,這比什麼都重要。
田姑娘說,她能做到,她能確保,可是……衆人眸光暗下,卻是抿了抿脣。
不是他們有心潑冷水,而是,姑娘帶來的東西雖然齊全,可是,光憑這些個箱子,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不夠是嗎?”豈料,那姑娘就跟會讀心術似得,笑看着窘迫的衆人,也不多做解釋,而是轉向林微雅,笑道:“是不夠,所以要請林當家的助我一臂之力。”
林微雅一笑,清亮的眸子看着她,無奈說道:“姑娘但凡要,我林家有什麼,拿去就是了。”
誰知,田蜜卻是搖頭,毫不客氣的聳了聳小巧的鼻子,直言道:“林家再大,也只是一個林家,哪裡能夠那麼人予取予求?”
這話,其實別有深意,但此刻衆人已來不及品味,只見她說罷,瑩亮的眸子掃過在場衆人,投向檐外廣闊青天,目光一定,定定說道:“我要的,是無數個人,無數個家。”
無數個人,無數個家?
衆人正不解其意,卻見那姑娘回過頭來,過於瑩亮的目光,結成一道凌然的光束,竟有幾分凌雲壯志,翻滾其中。
她站在那裡,就那麼看着林家當家人,大言不慚的道:“將金銘閣作爲這次病疫防護的指揮中心,你可捨得?我要在那裡,聚衆人之力,合整個德莊的財產物資,爲城外醫患,提供源源不絕的動力。”
說罷,她轉向衆人,聲音清脆而高亢,“我希望,金銘能像記住每一場賽事的冠軍一般,將每一個爲疫區有所付出之人銘記,若是個人,則將個人的名字鐫刻其上,若是作坊府邸,便將作坊府邸的名稱懸掛其上,且付出的越多,位置便越醒目。”
最後這一句說完,她的聲音低沉下來,看着衆人,抿了抿脣,還是決定說:“同時,我也希望大家明白,排名,並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因爲人與人的情況總歸是不同的,但相同的是,儘自己所能。盡力了,就是一樣的,因爲心意這個東西,無法衡量,也就無需比較。”
至於爲什麼還要以金額來定排名,衆人都能明白,且能接受,甚至,他們還希望有更實力的人出更多的錢做更多貢獻,而他們,竭盡所能便安心了。
所以,田姑娘帶來的這些東西,其實只是千萬分之一,遠遠不是全部。
所以她說,她能保他們無後顧之憂。
她確實做得到,因爲,會有無數個人助她做到。
田蜜站在那裡,微微一笑,澄亮的眼眸看着老大夫們,溫聲道:“所以,放心去吧。”
放心去吧,背後有她在,有這麼多人同在。
老醫師長長一嘆,拱手道:“多謝姑娘,多謝諸位慷慨解囊。”
田蜜只是微笑,但聽嚴明等人道:“不敢當,應該的。”
老醫師點頭,再點點頭,環視了堂內堂外一眼,最終堅定目光,杵着柺杖,往堂外走去。
堂外,是林家早已準備妥當的馬車,馬車上吃穿用度具有,醫書藥材齊全。
老大夫們各自站在馬車前,看着目送他們衆人,說道:“回去吧。”
說罷轉身,踩着踏板,搭着車伕的手,慢慢爬上馬車。
ps:感謝紅遍天下送的香囊(o╯□╰o每天趕午夜12點更新,都沒來得急多敲幾個感謝的字兒,沒忘,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