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一凝聞言頓時尷尬,不過雖然蘭囈不願意提起自己和金原的事情,並不代表韋一凝就沒什麼可問的了。
她湊上前去笑着問道:“蘭囈主母,我很好奇,您究竟是如何從《死海文書》中解讀出有關原體的臨摹之法的?”
這樣的問題並不涉及個人隱私,按照天車圓桌的血契約定,蘭囈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回答。
所以她坦然道:“其實這並不難,《死海古卷》本就是基於希伯來文所書寫的《天車之書》、《創造之書》和《光之書》編纂而成的超新約預言體文獻,所以,只要能讀懂希伯來文,然後仔細研讀,就不難找到有關‘人類原體’形態的詳細記錄,而至於臨摹……有中心之帷事件在前,要想依照這些記錄臨摹出一個類似的造物並不算什麼難事。”
蘭囈的這番話聽上去有些輕描淡寫,實際上涉及的內容卻極多。
韋一凝只知道人類是遵照《死海文書》的指引制定的起源草案,而《死海文書》只是《死海古卷》一個很小的子集,《死海古卷》纔是真正意義上的可以指引人類向下一級文明臺階邁升的超新約預言體文獻。
只可惜,正如蘭囈所說的那樣,《死海古卷》是由三本希伯來文秘本編寫完成的,如果你不懂希伯來文,又沒看過那三本秘本,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研讀《死海古卷》的工作的,就更別提找到有關“原體亞當”和人類“原體形態”的記錄了。
想到這,韋一凝又問道:“我聽說希伯來文是一種非常古老且神秘的文字,在我們的先輩離開地球時,這些語言基本上都已經遺失了,您是如何學會使用希伯來文的呢?”
蘭囈看着靠在桌子上的韋一凝,她依舊坐着,看似鎮定自若,實際上卻已經有些警惕起來。
“的確,希伯來文已經遺失很多年了,以當代存留的這些知識,我是不可能學會並使用希伯來文的,但我在尋找《死海古卷》的過程中意外的發現,其實所謂的希伯來文秘本在道家的玄奧中也有近似的玄奧秘典存在,也就意味着,並非只有古巴比倫王朝參悟到了這些存乎於宇宙萬物之間的真理,在古老的東方,玄奧的長者們同樣通過與自然萬物的連恰感知到這些知識的存在,只是玄奧秘典記錄的內容更少,與那三本希伯來文秘本比起來,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來研讀和思考。”蘭囈說着擡起手在身前一揮,一個古老的金色符號出現在天車圓桌的中心。
那是一個類似於“吅”的符號。
看着那符號,韋一凝隱約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仔細一回憶纔想起來,這不就是玄奧大宗正門前的地面上的符號嗎?
“希伯來文雖然已經失傳,可中文和古漢語依然存在,因此我就可以通過直接研讀玄奧秘典來解讀《死海古卷》,雖然這個過程極其漫長,但好在玄奧秘典作爲一本公開讀物,這麼多年來一直都被公開展示於艾辛瓦爾的洪哲學院圖書館內,我可以隨時隨地的前往借閱拜讀,而這件事用了我整整三十年的時間,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總算是順利的完成了先生交代的事情。”蘭囈說完了看住韋一凝道:“你現在雖然是先生的最在意的學生,可若論起用心,在座的每一位,除了薛逸,都比你強太多了。”
前邊說的話韋一凝都聽仔細了,這最後一句話卻讓韋一凝有些錯愕的感覺。
‘怎麼說着說着開始教訓我了?’韋一凝有些納悶,但誰讓人家有足夠的底氣呢,作爲這天車圓桌前的新人,韋一凝表現的很謙恭,她笑着點了點頭:“主母教訓的是,是我冒昧了。”說完韋一凝就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蘭囈也沒再開口,她閉上眼了眼睛,似乎很是疲憊的樣子。
至於其他人,他們相談甚歡,看上去真真如茶話會一般。
……
玫瑞這邊跟着先生出了宮殿後,沿着宮殿外的走廊一路到了位於山腹間的花園。
在那裡,先生問玫瑞:“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追查林森的下落?”
玫瑞微微一怔,自知瞞不過先生,便坦然道:“對啊,有何不妥嗎?”
先生淡淡道:“沒什麼不妥,只是我很意外,當初他那樣利用你,你卻還在找他,這是爲什麼?”
玫瑞冷冷一笑:“我們是相互利用,並不像先生所說的那樣可憐兮兮的,另外……我找他可不是爲了和他敘舊,我是想找他算賬的。”
先生聞言回頭看了看玫瑞,跟着忽然笑起來:“你不用騙我,也不要再騙自己了,你找他不就是爲了跟上他的腳步嗎。”
心思被戳穿的玫瑞有些惱羞成怒,但面前的男人讓她一點脾氣都提不起來。
於是她嘆了一聲後,悵然道:“總是把別人的心思看的這麼透徹,一定很累吧?”
先生收起了笑容,靜靜的看着玫瑞。
過了一陣,玫瑞擡頭道:“你說的沒錯,我是很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爲什麼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後卻不聲不響的離開了,是對所有人都失望透頂,不想再管他們了?還是說,他有什麼難言之隱,他根本就找不到幫手,所以自己離開了?我真的很好奇!”
先生聽罷轉過身看着花園裡的遍佈盛放的小白花道:“中心之帷是人類給自己施加的鎖鏈,是一種在無望境地選擇的自我束縛的永恆牢籠,以人類自身的力量,就算有賽歐什的幫忙,也絕無可能戰勝中心之帷的管理者安友人的,也就意味着,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獲取到所謂的‘自由’,因而當時林森給了所有人一個選擇,是選擇繼續留在中心之帷,還是選擇醒來面對未來。”
這些東西玫瑞都知道,因爲她是林森制定的“歸鄉”計劃中最主要的參與者。
她臨摹中心之帷,創造使徒,製造全球性的滅絕式殺戮,這一切都是爲了趕在安友人發現端倪之前儘可能的把所有人送往由蘇米孕育的光鑄的卡巴拉世界。
在那個獨立的世界裡,所有人的情報樣本都得以完整的保留,而只要安友人現身,剩下的就是讓他們做出選擇了。
而所謂勝利日,只是一部分人的選擇罷了……
“你現在和我說這些做什麼?難道你還有什麼秘密沒有告訴我們嗎?”玫瑞很奇怪,不是因爲先生突然重提舊事而感到奇怪,而是從不談及過去的先生開始回憶過去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先生沉默了一陣後,轉過身看着玫瑞道:“亦幻亦真,似真似假,可是真真假假,分得清又如何?分不清又如何呢?”
玫瑞眉頭一皺,她最反感的就是聽別人說這些晦澀難懂的話了。
“無論真假,總得有個規則吧?難道說我們都到了這一步,還在分辨真假?”
先生搖搖頭:“你我都是凡人,就算擁有遠超普通人的壽命和力量,也一樣是凡人,我們不可能對抗時間,甚至連環境都對抗不了,既如此,爲何我們要相信,我們可以與衆不同?”
玫瑞似乎聽懂先生的意思了,她陷入了沉默。
先生輕聲一嘆:“其實無論我們這些人做出怎樣的選擇,分飾何種角色,都逃不出這個問題框架,若不能在思想上超越,何從談及進化?”
玫瑞跟在先生身後,不知不覺間兩人到了花園中心的位置。
在這裡有一棵枯萎的古樹,它通體烏黑,看上去一棵影子樹。
玫瑞看到這棵樹之後,冷聲道:“說了半天,你其實就是想警告我咯?”
先生轉過身看住玫瑞道:“天車圓桌前的十三人,都是揹負原罪,註定要接受全人類審判的罪人,我們不會名留青史,只會成爲人類進步的助燃劑,燃燒之後,什麼都不會剩下……”
“唔,這我知道啊,不用反覆的強調了吧?”玫瑞輕蔑一笑,又道:“難道你以爲我選擇加入你們是爲了名留青史,讓後世的那些人爲我歌功頌德?呵,你也太小瞧我了。”
先生默默的看着玫瑞,他繼續道:“我相信你聽得懂,也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可事實上,天車圓桌前的十三人並不會真的全部接受審判,這十三人裡,會有一個認留下來,成爲‘原體’的守護者,成爲最後的使徒,而這個人要獨自承受時間的折磨,在永生永世中不得超脫,這樣的懲罰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
玫瑞聞言一怔,隨後皺眉道:“你該不會是想讓我來做這最後的使徒吧?”
“沒錯,你是最佳的人選。”先生很認真的回答道。
玫瑞卻愣住了,隨後她冷笑道:“爲什麼偏偏是我,而不是你?難道我受的苦還不夠?非要受這種折磨不成?”
先生道:“如果我有這個資格的話,我自然不會讓你爲難,但我今天遲遲沒有在那個位子上坐下,正是因爲我遠不夠格……或許當初羅生天還在的話,他或許有着資格,但我……”
先生落寞一笑。
玫瑞卻並未受到觸動,她冷漠的看着先生道:“制定計劃的是你,執行計劃的是我們,現在到了最關鍵時刻,你才告訴我們還有這麼個結局,怎麼?是覺得這一切還不夠精彩嗎?非要有個人走向BAD END才滿意嗎?”
先生聞言後直視玫瑞道:“玫瑞,其實所有這一切都是從《死海古卷》中解讀出的預言,在人類終獲新生之際,原罪的守望者都會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只是有些人是自願的,有些確實被迫的,而我之所以提前告訴你這些,是希望看到一個不一樣的結局,或許你有能力改變這一切,讓原罪歸於須彌,讓‘原體’得以最終解放,讓人類文明在晉升階段步入另一個隱藏的臺階,這些都是尚不確定的,你可以去嘗試改變。”
玫瑞默然不語,她的視線越過了先生的肩頭,看向了那棵漆黑的古樹。
它已經枯萎了,根系早已腐爛,但軀殼卻留在這花園裡靜靜的矗立了上千年。
它的生命形態遠比戈壁荒漠中的胡楊木更加頑強……可是這種頑強的意義何在呢?從孕育到成長,從成長到凋零,再從凋零到徹底腐朽……一棵樹要存在近萬年……雖然這萬年的時光相比較於宇宙洪荒而言微不足道。
可要和人類的文明比起來,它幾乎貫穿了人類的整個文明史。
如此一看,人類數百萬年的進化最終結出的文明之果也不過是這樣一棵樹新老交替的時光罷了。
“呵……先生,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嗯,你說。”
“我們因何存在?爲什麼懼怕死亡?爲什麼要擔心我們的文明消失?爲什麼非要進步?如果沒有了慾望,我們爲什麼要存在?”玫瑞連續提出了好幾個問題。
先生靜靜的看着她,隨後道:“其實沒有這麼多爲什麼,因爲對於很多人而言,根本來不及思考這些問題,他們就已經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若想找尋答案,不僅僅需要更多的時間,還需要更高思想和智慧,也許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不會提出這些問題了,我們不會擔心沒有了現在這些慾望,我們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也不會去思考爲什麼我們要進步?因爲這不是簡單的財富積累,更不是尋常的力量追求,而是下一級文明臺階的魅力所在,它的不確定纔是我們渴望得到的。”
玫瑞聽罷若有所思的看着先生,忽而笑了起來,不是冷笑,而是像是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情。
她說道:“你知道嗎,先生,你讓我想起了楊迪,那個傢伙也整天神神叨叨的,寫的東西,發表的演講也都是些讓人聽不懂的,可莫名的,就是很喜歡聽他說,聽他講,你知道爲什麼嗎?”
先生微笑着看着玫瑞:“爲什麼?”
“因爲他說的東西不是陳詞濫調,更不是爲了某些利益而思考,他試圖打破當代人的思維界限,就好像……一個在中世紀提出日心說的科學家,又好像一個在古代東方公然質疑皇權神授的傻子一樣!他什麼也不怕,一點也不擔心自己說的話會給自己招來怎樣的後果,這一點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但很可惜……直到現在,他的很多理論我依然不明白,我依然聽不懂,就好像現在……從加入你們至今,我都不明白爲什麼你們如此堅信人類有資格晉升到文明的下一臺階一樣……把全人類當賭注的你們,真就無所顧忌嗎?你們拯救的到底是人,還是你們自己?”玫瑞問完了看着先生。
先生卻略微有些驚訝的看着玫瑞,他感嘆道:“我沒想到你會提出如此尖銳的問題,看來真正需要去思考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玫瑞搖了搖頭:“先生,思考的永無止境的,又何況是在反覆的說服自己的前提下去思考呢?我們都給不了自己答案,我是這樣,你應該也是如此。”
先生這次是真的被震住了,他看着玫瑞,萬沒想到這個女人會把問題看得如此透徹。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震動而已。
他其實早就有了答案,只是答案越明確,他就越是不確定。
這句話並不矛盾。
就好比在某一刻,人如果確定了一個概念,做出了一個堅定的選擇,那麼在真相和現實到來前,人會不斷加深對自己的懷疑。
最終,最開始的明確就自然而然的變成了不確定,而至於原因……就是世上並無絕對可言。
但此時此刻的先生非但沒有因爲這種不確定而感到不安,他反而覺得這一切纔是他期待的。
“新的變量已經出現了,玫瑞,我相信這故事的結局不會以某個人的BAD END結束的。”先生微微一笑。
玫瑞也笑了一下,略微有些冷漠。
她轉過身看着山頂的宮殿道:“時間差不多了,我估計再有一會,探險隊那邊就該把那東西收拾了,我們也該出發了。”
先生微微一笑道:“不着急,錯過了這個窗口期也無妨,畢竟我們的目標與他們是不一致的。”
玫瑞一愣:“哎?我們不去找‘先行者雲圖’了?”
先生搖搖頭:“‘先行者雲圖’固然重要,可重返地球同樣重要,如果我們能掌握因子的力量,一樣從他們手中拿回‘先行者雲圖’,所以,我們又何必親自去找呢?”
玫瑞明白了,她不禁嬌笑一聲:“你好壞哦,我還以爲以你的風格做不出來這種事呢。”
先生有些慚愧,他說道:“只要能順利的完成‘歸鄉’的最後一步,我的使命就算達成了,所以用一些非常手段也很正常,你也不必笑話我了。”
“嘖,我可沒有笑話你的意思,相反,我很欣賞你的風格,這纔是我擅長的,如果按照你們之前的做派,我估計等最終計劃正式開始,我可能要被你們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