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和你沒有血緣關係,你幹嘛不放手呢?”妻子的話就像魔咒。
張燁楠聽了很多次,他一回到家,基本沒聊上幾句,這個女人就會和他商量把孩子交還給她母親的事情。
“我說過多少次了,這事沒得商量!就算沒有血緣關係!那也是我的女兒!你比我更清楚她爲什麼會在這個家裡!”張燁楠因爲這件事也和妻子爭吵過無數次。
但問題是,妻子並不理解張燁楠,她的反覆是因爲她的代碼亂掉了,她的記憶就像一盤刮花的磁帶,分明那些東西就在那裡,可再也唱不出原有的味道了。
陳爽建議張燁楠換一個AI伴侶,畢竟這些東西又不是唯一的。
但張燁楠自從真實的愛人過世後就一直走不出那個陰影,是現在這個妻子陪伴他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他說那是一份記憶,刪除了,重置了,或者乾脆再買一個,都是對它的玷污,他甚至堅信人類的情感可以影響那些代碼。
這聽起來就很扯。
飯沒有吃完張燁楠就出門了,門外的草地上,女兒正在和一條寵物牧羊犬玩飛盤。
看到父親的時候,女兒衝他甜甜一笑。
張燁楠有無數次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只要看到這個笑容,他就感覺自己還有必要堅持下去。
但他的堅持有多少意義就很難說了……
轉動車鑰匙,古董機的燃油車轟鳴作響,張燁楠就喜歡這種老味道,他滿意一笑,然後踩下油門,跟着……
“砰!”
一切的一切都破碎了。
“呼!”猛地坐起身的張燁楠感到呼吸困難,他耳邊隱隱約約能夠聽到一個聲音。
“放輕鬆,正常呼吸!”
張燁楠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黏糊糊的,他的後背也很不舒服。探出手卻摸到了很多橡膠管一樣的東西,它們深深的紮在張燁楠身體上,他用力的向外扯,結果被人阻止了。
“彆着急!這些管子還不能拔,拔了你就死了。”
張燁楠皺眉看向說話的那個人,他的視線很模糊,就像視網膜上多了一層毛玻璃,且不管他怎麼擦拭都一樣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
終於,管子被一個個取下來。
張燁楠感覺舒服多了,有人來攙扶他,他就配合着起身,然後落進一隻充滿熱水的澡盆裡。他摸索着,掙扎着,以爲自己要溺水,好在有人及時的安撫。
過了好一陣,視線逐漸清晰的張燁楠終於能看清周圍的環境和人了。
這好像是在一個巨大的球體內部,一個蒲公英一樣的裝置上上百個膠囊狀的活性胚胎裡裝着人,大家都想新生嬰兒一樣。
不過周圍的人都很陌生,張燁楠沒辦法把他們和自己記憶裡的人重疊。
“你們是……”
“張隊長,我們是7號避難所的支援人員,現在……”
“啊!”
一聲慘叫突然傳來。
衆人循聲望去,正看到一個赤裸身體的男人用一把匕首刺穿了一個護士的腹部,雖然他立即就被人按倒在地,可他卻不斷的叫喊着:“你們這些混蛋!老子剛結的婚!老婆都沒親到你們居然就把我的美夢搞沒了!老子不要活在這個世界上!老子要回到老子的夢裡!!!!”
張燁楠傻了,因爲他認識那個男人。
那是他的手下,一個年富力強的中年男人。
在進入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之前他剛剛完婚,可惜調動的時候沒能讓他跟愛人分在一個避難所裡,就爲這件事他鬧了好長時間的彆扭,也就最近一段時間安分了不少。
那被捅刀一刀的護士臉色慘白,她沒想到自己剛把人救醒就被人捅了。
熊恩智趕過來的時候,看到這一幕,她上去就是一腳踢在了那個男人肚子上,跟着罵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這也能讓他傷到人?”
幾個守衛很委屈,尤其是那個匕首突然被搶走的小兵,他死死的按住那男人的胳膊慌張道:“對不起……隊長,是我大意了。”
“一幫子吃乾飯的玩意!把他帶走!”
傷人的中年漢子被帶走了,小護士沒有傷到要害,但這一刀也得躺一個禮拜。熊恩智轉身看到了張燁楠,她徑直走過來道:“張隊長是嗎?”
張燁楠茫然的點點頭:“您是?”
“我是雄安新區7號避難所的特勤大隊副隊長,我叫熊恩智。”
“唔……熊隊長啊……那這是怎麼回事?”
熊恩智大概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張燁楠聽了,當她說道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遭到入侵的時候,張燁楠驚得站起身來:“什麼!避難所遭到入侵了?”
熊恩智瞥了眼眼前這個裸男,俏臉微紅,她咳嗽了一聲提醒張燁楠他還裸着。
張燁楠立馬窘迫的護住身體各部位。
等到換好了衣服,張燁楠看着大廳裡一百多個一臉茫然的先遣隊隊員皺眉道:“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現在是14號上午九點。”
“啊?過去一個月了?”
“嗯。”
張燁楠慌了,他問道:“熊隊長,我的裝備?”
“哦,你們的裝備都在倉庫那邊,等你們休息好了,我帶你們去取。”熊恩智指了指遠處的倉庫。
張燁楠卻不能再等了,他說道:“不能再拖下去了,熊隊長,客套的話我也不多說了,我現在得立即帶人回去,你能幫我把我的手下都集中過來嗎?他們現在……額……都混在人堆裡,我有點分不清楚了。”
“可以。”熊恩智立即吩咐人去一一覈實。
很快張燁楠當初帶出門的特勤隊員們重新集合了,可清點人數後張燁楠發現人數少了很多。大家的神情都很低落……顯然這段時間被困在這裡對特勤隊員們的精神破壞實在是太過嚴重了。
其實就包括張燁楠自己。
如果不是被熊恩智這邊強行喚醒,他仍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的日子,每天就是去部裡報道,然後訓練訓練新人,其他時間就是陪着女兒,每天三餐吃着老婆煮的飯。
這樣稀鬆平常的日子以前曾險些讓張燁楠抑鬱,爲此他還曾專門去找心理醫生陪自己聊天。結果沒想到……“太陽消失”以後,這樣的日子也會變成渴望而不可及的美好。
可現實就是現實,夢境就是夢境。
張燁楠收束心神,臉色一正高聲道:“立正!”
底下原本懶懶散散,一副沒睡醒模樣的特勤隊員們立馬打起精神列隊站好。
看到這一幕,張燁楠微微點頭,他還是信得過自己這些手下的。熊恩智眼前一亮,略有些驚訝這些戰士的高貴素養。
“稍息。”張燁楠又說道。
隊伍微微放鬆一些,而後張燁楠沉聲道:“我知道大家現在心裡應該都不好受,畢竟在夢裡有吃有喝,小日子過得相當自在,可夢就是夢,不管它如何美好,總有一天會醒!還好我們醒的不晚,沒有等到被快被凍死的時候才醒來。”
衆人沉默,但眼神灼熱起來。
“現在,那些將我們劫持到這裡的傢伙又入侵了我們的避難所,形勢堪危,所以,我只能委屈一下兄弟們,在你們還沒緩過勁的時候就把你們集合過來,因爲我們能等,避難所裡的大傢伙等不了,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好,其他廢話我也不多說,去拿裝備,準備出發!”
“是!”六十七人的隊伍齊聲應和。
熊恩智感嘆道:“看到你們這麼有擔當有乾淨,我真是覺得丟臉啊……”
張燁楠疑惑的問道:“爲什麼這麼說?”
熊恩智沒有解釋,她微微一笑,衝張燁楠伸出手道:“張隊長,我這次接到的命令只是配合第一中軸方面的特勤隊員來解救你們,所以暫時不能去前線幫你們,但請放心,這邊的工作結束後,我會立即回去請示上級,安排更多地人來支援1號避難所。”
張燁楠聞言感動不已,他很清楚熊恩智這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
這不是在太平年間的區域協同那麼簡單……每一個避難所的人員、物資、設施都是受嚴格管控的,尤其是像熊恩智這樣的武裝特勤人員,他們肩負的不只是自己所在避難所的安危,更要擔負起避難所長治久安的重任,不是隨便就能調動出去支援其他避難所的。尤其是在當下這個大環境下,神出鬼沒的入侵者已經讓各大避難所人人自危,這時候管理層必須變得冷血一些才能根本性的杜絕自己所屬避難所裡可能出現的惡性恐怖襲擊事件。
因此,不管熊恩智能不能真的帶人來支援1號避難所,張燁楠都感覺心裡暖烘烘的,他點點頭:“那就先謝謝熊隊長了。”
……
大門依然是封閉的,在門外建立起臨時營地的秦歡一直在嘗試與避難所內部取得聯繫,可對方似乎是鐵了心不打算開門了,所以秦歡也只能在原地等待張燁楠的人到來。
在此期間,他還聯繫了第一中軸方面,希望得到更多的支援,結果沒想到得到的答覆卻是“正在考慮”。
秦歡當時就想罵娘了。
這都什麼效率啊!非得一整個避難所變成一座巨大的墳墓那些高層才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嗎?
可他哪裡知道,此時的第一中軸也是焦頭爛額。不過此事暫且不提。
入定吐納休息的夏目一直到14號中午才醒。
他醒來時就感應到張燁楠的人到了附近,不過他面上卻一點也不高興,反而皺眉道:“門開了,卻未必是好事。”
秦歡聽得莫名:“哎?怎麼說?”
夏目看着門的方向道:“你們拖了太久,避難所裡的那些東西已經養得膘肥體壯……這樣一羣東西被困在地下還好,要是放出來……其他避難所就很危險了。”
秦歡眉頭一皺:“什麼東西養的膘肥體壯?”
夏目沒有解釋,他站起身來說道:“罷了,門開以後,我會守在這裡,你們如果能贏,那最好,可如果你們輸了,我會重新把門封上。”
秦歡訝異道:“啊?有這麼嚴重?”
夏目臉色陰沉,他閉上眼,感受着避難所內部的氣息,而後自言自語道:“有七個……他們已經吸納了足夠的神性,雖然還遠不及真正的舊神,卻也不是凡人能夠對付的……呵……居然會選擇在這裡養出這種東西……”
“什麼?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啊?”
夏目再一睜眼,眸子已然變成了湛藍色。
他的人還在原地,霊卻已經進入到避難所深處。
……
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第十三層居住帶,西區,2065號倉庫。
攀枝錯節好似藤蔓,那中間跳動的心臟火熱而赤紅,它已經與整間倉庫融爲一體,並繼續向外擴張,那些綠色蔓延開來後所觸及的一切都被它吸收進去。
一些進食者被綠色的枝葉刺穿了胸膛,而後它的身體也被一點點轉變爲樹木的一體。
再往下。
第二十一層居住帶,匯流區的中心,色孽的狂歡進入了尾聲,那些糾纏的肉體在融合,每個被融合的色孽僕從都流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他們的軀體就像是融化又被重新澆築了一樣,在匯流區的中心緩緩形成一個巨人,一個赤裸的,女性巨人。
繼續深入避難所。
第二十七層居住帶,進食者們正把一切能吃的東西運往一間巨大的倉庫。
倉庫裡一個漆黑的洞窟緩緩旋轉,它就像活物一樣,吞噬着一切靠近它的東西,包括那些進食者。
只是盯着它看了一眼,夏目就感覺自己的精神力都被抽取過去。
好在夏目早有警覺,他逃走了,繼續向下。
第三十九層居住帶,在這裡,虛妄的信徒們成羣結隊的跪拜在地面上,他們都朝着一個方向虔誠的祈禱着,在那被乳白色膠質污染的高臺上,一個被皮膚潔白,身着黑衣的女人慵懶的躺在那,她閉着眼睛,聆聽者來自虛空的低語。
在夏目來到臺下的時候,她睜開了雙眼,一對異色雙瞳詭異而可怕。她凝望着夏目,嗤笑一聲問道:“你在期待什麼”
夏目沒有理會她,他轉身就走。
第八十一層居住帶,附着在軸心桅杆上的,被黑暗籠罩的死亡地帶中,那些自行挖去雙目的恐懼的奴役在詠唱着來自異端深淵的禱文,他們如行屍走肉一般列隊穿行於黑暗的長廊中。這裡已經無限逼近死亡地帶……不可能再看到光。
但這裡依然不是被神性污染最嚴重的的地方……
在淪爲深淵的避難所的最底層。
一切都在朽敗凋零,那些設備雖然還在運轉卻已經逼近極限……沉澱池裡,鮮血溢滿,一個女人跪在光落下的地方,她掩面而泣,痛苦不已。
這裡是避難所的最底層,不是居住帶,而是水循環系統。
夏目看到她的時候知道一切都已經爲時已晚……墮落的七種原罪已經被盡數剝離出來,純粹的神性即將孕育出人類世界中第一個行走在人間“神祇”!
……
“喂?你沒事吧?”
夏目回過神,發現秦歡正在搖晃他。一身冷汗的夏目跌坐下來,他盯着秦歡道:“逃吧……”
秦歡一呆:“什麼?”
“逃啊!打開大門!帶他們逃吧!能活一個是一個!”夏目說着突然又站起來,他向避難所緊閉的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喃喃道:“對!逃!能活一個是一個!”
秦歡想要拉住他,卻被夏目周身的氣場逼退。
到了大門前,夏目雙手貼在那扇數萬噸重的大門上,他閉上眼,感受着指尖流動的天地氣機,可就在他準備強行破開大門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在他心底響起。
“夏目。”
夏目聞言猛地一顫,睜開眼道:“師傅?!”
剛爬起來的秦歡看着茫然的夏目又迷糊了,心說這些神仙人物怎麼都這麼古古怪怪的?
“夏目……不要胡來。”
的確是遊格格的聲音。
十幾年來,自從遊格格將夏目領入玄奧的之境後,她就再也沒有露過面,甚至夏目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卻沒想到她今天會突然再度出現……
“師傅……”
“既成定局,不要妄圖扭轉,這本就是衆生的罪。”遊格格聲音平淡,一如她多年前教誨夏目要學會沉默和隱忍一樣。
可如今的夏目再也不願意去忍了。
他雙拳緊握:“師傅……”
“你還是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而是爲什麼呢?爲什麼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爲什麼我們就不能出手幫幫他們?”
“因爲你幫不了!你救得了一個人,你救得了這世界嗎?”遊格格質問道。
夏目聞言一震,可他卻又笑道:“我救這個世界做什麼……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只是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我不能當做看不見。”
說完夏目的雙手再次貼在避難所那扇重達萬噸的大門上。
“夏目!你會死的!”遊格格第一次在夏目面前顯得驚慌。
夏目卻笑道:“一條賤命而已,不足爲惜。”
說罷,夏目沉聲一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