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鵬。
男,漢族,五十六歲,祖籍山東。
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的沈俊鵬原本只是憑着學歷在國內某三流大學當客座教授的寂寂無名之輩。但沈俊鵬在三十歲的時候通過了全球精英篩選工程項目的十七項考覈,由此一鳴驚人。
他曾是前星瀚國際航空航天局局長,現任海南第六,第七,第九避難所最高執政官。
時任星瀚國際航空航天局局長一職時曾促成並負責多個大型航天探索項目。包括“豐盈”火星探索項目的第一、第二階段;“山海號”國際空間站遠望計劃的第三、第四階段等。
2144年1月1號,沈俊鵬卸任星瀚國際航空航天局局長一職,並於同月15號接任海南地區多個避難所的最高執政官。
2144年5月,“探險者”計劃正式開啓,沈俊鵬所管轄的海南多個避難所成爲了該計劃的主要人員、物資供應區。
看完這份簡要的履歷報告,監察人員編號31763默默擡頭。
沈俊鵬端坐於房間正中,面對半月形圍繞他的監察人員面不改色,甚至大有一種僅憑個人氣勢壓倒對方七個人的意思。
“第一個,也是比較關鍵的問題。”31763提問道:“2140年‘山海號’國際空間站上的特A級工作人員李默曾先後多次違規操作,隨後星瀚國際方面啓動特殊程序,針對李默的行爲進行了詳細的調查,調查方向主要圍繞特A級觀察員李默隱瞞遠望發現數據展開,而這份調查報告卻下落不明,關於這些,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沈俊鵬面帶微笑,一如他平時在大會上的從容。
“沒有。”
監察人員31763也很平靜,他知道沈俊鵬這種級別的人物肯定不會那麼輕易的就交代自己的問題,尤其是目前尚未掌握足夠有分量的相關他個人的違法事實之前。
組織約談只有七天的時間,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天,監察人員31763翻開第二頁繼續提問。
“能和我們談談‘豐盈’計劃爲什麼進行了一半就突然被叫停嗎?”
沈俊鵬反問道:“這也是組織希望瞭解的事情嗎?”
監察人員31763道:“你可以選擇不回答,但請不要做額外的提問。”
沈俊鵬明白了,他仔細考慮一下後說道:“雖然這是星瀚國際航空航天局內部會議的決定,按道理說,屬於內部高級機密,但就我個人而言,‘豐盈計劃’被叫停卻是個應該公開的秘密,所以我願意說一說。”
監察人員31763點了點頭:“好的,我們全程錄音錄像,數據同步上傳到最高管理層,所以請暢所欲言。”
沈俊鵬微微一笑:“‘豐盈計劃’的根源項目是火星探索,目的是就75年前在火星發現的液態水和一些懷疑存在火星先民文明的遺蹟展開科學調查,但在執行到第二階段的時候,部分出資方,比如華晟豐茂、蘇氏能源和清水家的望野生物醫藥突然選擇撤資,因此該計劃不得不提前終止……當然,就我個人而言,撤資還只是造成計劃終止的一小部分,關鍵在於,我們發現‘豐盈計劃’的真實目的與星瀚國際航空航天局高層項目會議的目標出現了嚴重偏差,也正是這種偏差最終使得該計劃在執行初期就夭折了,其造成的三十九億投資損失也讓星瀚國際航空航天局的顏面盡失,其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再像之前那樣繼續得到各大商業巨擘的支持。”
監察人員31763認真的聽完沈俊鵬說的每一句話,並加以書面記錄。
他詢問道:“可以和我們說說,這個嚴重偏差指的是什麼嗎?”
沈俊鵬點點頭:“當然可以,不過我不太確定此時此刻正在收看審訊直播的那些人中是否有人會因爲我接下來的發言而惱羞成怒?”
監察人員31763聞言頓時嗅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可此時他感覺自己已經無法掌控局面了。
“張羨安,原華擎能源執行總裁,現任第一中軸信息網絡安全部部長,這位從商界進軍政界的大人物在幾十年前曾和大作家蘇澈一起執行過一次秘密計劃,而且他活着回來之後就開始在全世界招兵買馬,努力促成‘豐盈計劃’,而我以及星瀚國際航空航天局和其他投資人都有幸成爲他目標名單上的‘受害人’,可以說……正是這位掌握者全球近一半信息網絡安全的大人物在幕後操縱,並‘使壞’才使得‘豐盈計劃’得以迅速推進……不過可惜了,計劃執行到了初期就被強制叫停了,他的計劃落空了。”沈俊鵬語出驚人,幾乎等同於是在一個公開場合當面舉報另一位位高權重,甚至可以說是“位極人臣”的大人物涉及某件大案。
監察人員31763眼皮急跳,他手中的鋼筆不斷的敲擊着桌面,這個細節被沈俊鵬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他露出滿意的笑容道:“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監察人員31763冷汗滑落。
……
“張羨安被帶走了。”商君驍第一時間把這個壞消息報告給了遊格格。
遊格格反問道:“就因爲姓沈的信口雌黃,在受審訊階段編了個故事?”
商君驍沒有立即接話,他沉默了一會才說道:“其實……更早一些時候,前後有兩份神秘檔案被移交給最高監察部門,其中就可能涉及張羨安。”
遊格格臉色微變:“那張羨安到底有沒有問題?”
商君驍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一直以來,在遊格格的暗中部署下,雖然第一中軸內部高級管理人員相互之間並無太多交集,可一旦行動起來就是要把對方當做後背來信賴的。可現在,商君驍卻發現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後,不顯山不露水許多年的張羨安居然極有可能是最大的隱患,這可就太糟糕了。
“說話啊!”
商君驍聞言一震:“我這就去查。”
遊格格聽到這話立馬就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了。
她直接回應道:“不必了,你叫上絕對信得過的守衛人員立即從第一中軸那邊撤退,不要回第二基地,直接往冰島去,路上遭遇任何人的攔截都不要停下來。”
說完遊格格不等商君驍迴應就中斷了通訊。
她走出自己的房間,門外的走廊裡還是靜悄悄,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
可以遊格格多年的經驗,她很清楚張羨安如果真的有問題,那麼就意味着以沈俊鵬爲首的,或者說,沈俊鵬背後的那羣人,他們的反攻開始了。
黑暗中,隱蔽的守衛人員現身詢問道:“先生,要現在撤離嗎?”
遊格格猶豫了一下。
現在有兩個選擇擺在遊格格面前。
其一是趕在對方動手之前找到最高監察部門,把自己擺在最耀眼的明面上,這樣黑暗就只能在周圍窺伺,並不能直接對遊格格做些什麼。這對於遊格格來說無疑是最安全的決定,可同樣的,失去了張羨安,自己又被監察部門管理起來,遊格格對外界的掌控會中斷。
那麼也就等於是逼着遊格格必須退入黑暗。
可如此一來……遊格格是好是壞,就全看他們的編排了。
“不用守着我,他們要真有本事能對我怎麼樣,那也是他們的本事。”遊格格很輕蔑的說了一句,然後又補充道:“去第一中軸,能解救幾個解救幾個,記住,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只有眸子是閃亮的黑暗守衛者點了點頭:“是!”
……
張羨安。
男,漢族,八十九歲,祖籍江蘇。
十七歲時還只是個夢想當廚師的平凡少年,二十三歲時就成功從世界三大商業巨擘華晟豐茂旗下最大的能源公司華擎能源“騙”走三十三億用於個人揮霍。
被警方逮捕時,二十七歲的張羨安正摟着世界名模在太平洋上度假,他壓根就沒有逃,一直就躲在國際刑警的眼皮子底下。
然而,當所有人都以爲這個商業鬼才要被送上審判席,然後牢底坐穿的時候,華晟豐茂實際掌舵人王家一位大人物親自將他從國際刑警總部帶走,並撤銷了全部訴訟請求,還交付了高達七個億的擔保金。
第二年,也就是2089年,華擎能源迎來了他們的新任最高執行總裁,也是歷任執行總裁裡最年輕的一位——張羨安。
在華擎能源擔任最高執行總裁三十三年後,也就是2122年的時候,張羨安又憑着自己多年積累的人脈和個人經濟實力,成立了一家名爲“千羿”的信息網絡安全公司。但經過後續調查發現,這家信息網絡安全公司的母公司原屬蘇氏企業,是蘇氏家族近一個多世紀前叫停的項目“涅槃重生”的。
不過在當時卻鮮有人知道這是張羨安與蘇家共同密謀的大計。
憑藉“千羿”網絡架構,張羨安這個本就可以被寫成一本書的傳奇人物再度登上世界級週刊封面,同時他還主動向多個國家以及國際組織示好,有意促成全球數據網絡信息安全大融合。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一中軸率先向張羨安伸出橄欖枝,於是乎……張羨安便順理成章的由商轉政。
正式進入第一中軸後,張羨安不但把“千羿”網絡架構的全部數據源代碼與第一中軸的原信息安全部門共享,還在多年間連續帶領團隊創新加固該架構,爲第一中軸打造出了一座堪稱“天門”級別的網絡安全壁壘,更是讓第一中軸的網絡信息安全綜合評價指數躍居世界第一。
然而,沈俊鵬看似臨時編纂的“謊言”卻成了摧毀傳奇的一把利刃。
張羨安被監察部門帶走後,針對監察部門近期收到的相關舉報內容供認不諱,並且主動交代了,他在擔任第一中軸最高信息網絡安全部部長一職期間,利用自身職務之便爲多個國家或利益集團提供信息網絡數據支持的不法事實。
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監察人員在覈對張羨安交代的各類信息的時候駭然發現。
僅在“太陽消失”的前一年,也就是2142年期間,張羨安就與近百個長期合作客戶有過接觸,並向他們出售了包括星瀚國際航空航天局內部會議紀要、新美聯國家統計數據庫內的碳素數據原始記錄檔案、各國分部在全球的戰略基地具體座標等等隨便一個都能引發世界大地震的重要信息。
也就是說……因爲一個張羨安,在光明處自以爲純潔安全如處女的信息網絡,在黑暗中卻是赤裸裸的毫無遮掩的街頭夜蝴蝶。
而且更要命的是。
在沈俊鵬把張羨安供出來之後,張羨安還主動承認了他曾爲新美聯南部起義軍和非洲南部共榮體起義軍提供戰術戰略數據支持的事實,也就是說……這個男人不但操盤了全世界的信息網絡,讓它變成了自己的搖錢樹。
還在“太陽消失”以後爲戰爭添柴加薪。
雖然目前尚無法定論新美聯南部和非洲南部共榮體起義軍的戰爭行爲正義與否,可張羨安的所作所爲還是過於令人髮指了。
“我無法想象這就是我們曾經信賴過的第一中軸……”監察人員在第一階段的審訊結束後於彙報階段表達了自己的情緒和看法。
負責張羨安這邊審訊工作的是最高監察委的劉處長。
他看上去很年輕,約莫也就三十出頭,可實際上……這位劉處長卻已經是七十歲高齡的老人了。他之所以會顯得很年輕,主要是因爲他的身體接受過全面的義體改造,現在只有部分臟器和大腦還是屬於他本人的,其他的都是那場大火之後由救治他的醫生爲他一點一點替換上去的。
“小鄭啊,你先回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其他的不要多想,事情應該還沒有那麼糟糕。”劉處長走過來安慰了一句。
平時最是嚴肅,且不苟言笑的劉處長今天閒的格外的溫柔。
監察人員編號94516愣了一下,隨後眼眶一熱,點頭道:“嗯,知道了,處長。”
目送手下離去,劉處長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轉了轉,跟着輕聲一嘆,還是決定連夜去看一看張羨安。
來到審訊監管室的時候,年邁的原信息網絡安全部部長張羨安已經吃了藥睡下了。
房間裡坐着三個監察人員,他們負責二十小時看護並照顧張羨安,確保他的精神狀態和身體健康處在穩定水平。
門外還有組織緊急加派過來的一個大隊的特戰人員,他們負責守衛這裡,直到調查全面結束爲止。
看到劉處長,正在小聲談笑的三個年輕人都嚇了一跳。
他們趕緊起身,一個個都抿着嘴生怕下一秒就挨訓。
劉處長面無表情的看了他們一眼後突然露出笑容道:“怎麼樣?張部長還吃的下去飯嗎?”
三人中的一個女孩子怯生生的答道:“只吃了一點饅頭和稀飯,雞蛋和牛奶都剩下了。”
劉處長聞言點點頭,他看到了桌子上的東西,然後說道:“這樣吧,你們三先出去一下,我有些體己的話要和張部長單獨聊聊。”
三個監察人員聞言均是一愣。
因爲這不僅不合規矩,甚至可以說是完全違法最高監察法的相關管理條例,是要被直接問責的。
可劉處長是張羨安案件的主要負責人,他發話了,三個年輕人只好默默的選擇離開。
但剛走到門前,劉處長就說道:“不必走遠,就在門外等一會就好了。”
三人又是一震,相互看了一眼後乖乖的在門口站定。
只剩下劉處長和張羨安的時候,劉處長看了眼房間裡的攝像頭。
這些東西都是直接連接到最高監察委管理級那邊的,相信此時此刻,正有許多雙眼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所以劉處長要是真打算做出一些什麼對張羨安不利的事情,將會有很多人見證這一刻。
但劉處長今天來可不是爲了謀害張羨安的。
他坐在牀頭輕聲問道:“張部長,睡着了嗎?”
張羨安吃的不是安眠藥,是有助於心臟跳動的藥物,他年齡大了,雖然精神氣還不錯,可他畢竟還是老了。
“睡不着啊。”張羨安閉着眼睛道:“一想到現在外頭這麼冷,‘太陽’升起還遙遙無期,我就會失眠。”
劉處長點點頭詢問道:“需要給你準備點有助睡眠的東西嗎?”
張羨安輕輕搖頭:“不必了,清醒點好。”
劉處長微微一怔,跟着點了點頭:“張部長啊,既然睡不着,那咱們聊聊?”
張羨安這才睜開眼,他看了眼劉處長,跟着輕哼一聲:“跟你這小輩有什麼好聊的?你要是拿那些官話套話來問我,罵我,羞辱我,那你趁早死了那條心吧!我根本不在意那些。”
劉處長聞言哈哈一笑:“張部長您是前輩,就算是您背叛了全世界,在我眼裡,只要還沒到您坐上審判席的那一天,一切尚未成定論的那一天,您都是我的前輩,我都應該尊重您,所以啊,您可別把我當成壞人咯。”
張羨安多看了劉處長一眼後,深吸一口氣,又緩緩閉上眼睛道:“你是講規矩的,守得住底線的,和我這種人多接觸,對你沒什麼好處,你幹嘛非要一口一個前輩的叫的那麼親熱呢?咱們不是沒有什麼聯繫嗎?”
劉處長卻說道:“那是因爲這中間少了一個人。”
“誰?”張羨安不在意的問道。
“蘇澈,蘇老先生。”劉處長淡淡的說出這個名字。
張羨安表情微微一變,他依舊閉着眼睛,平心氣和道:“怎麼突然聊起他了?就算你們查實了‘千羿’架構和蘇家有所牽連又如何?都是被蘇家叫停的東西了,應要潑髒水,也沒有這麼潑的吧?更何況,姓沈的不就是希望你們這麼做嗎?把水攪混了,把所有人都定了罪,這樣一來,大家彼此彼此,還談什麼是非黑白?你說是吧?”
對於這番話,劉處長深以爲然。
他當然清楚沈俊鵬的套路。
在沒有足夠多的證據指控沈俊鵬犯有嚴重錯誤的情況下,只要拖夠七天,七天後,很多事情都會有所變化。
黑的描白了,白的抹黑了。
這世界還是他們做主。
劉處長雖然是最高監察委的調查組組長,卻也不是任誰都能提得動的“尖刀”。
他乾脆放下姿態說道:“我和蘇澈是老同學。”
這下張羨安有些不淡定了,他睜開眼看着劉處長,看着這個看似年輕,實則已經一樣年邁的老者。
劉處長,或者說,劉夢巖。
五十年前,風華正茂,翩翩少年。
五十年後,遭人陷害,身陷囹圄,血肉之軀於烈焰中涅槃。
再度醒來時,劉夢巖還是當初的那個劉夢巖,只不過他當年與蘇澈南海一別,竟是半個世紀再無交集。
每每想到這,劉夢巖都不有唏噓短嘆。
張羨安聽聞劉夢巖是蘇澈的老同學的時候微微一愣,隨後瞭然道:“難怪……難怪……”
“難怪什麼?”劉夢巖問。
張羨安苦笑道:“你不像他們,他們見了我就像是見到了仇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也許是因爲他們覺得你出賣了他們,你把他們變得赤裸裸的,而他們還一直以爲自己的個人信息安全是受到保障的,這很諷刺,而且現實。”劉夢巖說完好奇的問道:“張部長,我很好奇……您到底是因爲什麼原因選擇這麼做的呢?在我看來……一百多億的身家和幾千億應該也沒有什麼區別了吧?難道您還真打算成爲首批移民火星的人?”
張羨安反問道:“這也算是審訊的一部分嗎?”
“不,純粹是個人的好奇。”
“個人的?那你先把這裡的監控都關了,然後我再和你聊。”張羨安提出了一個可以說是十分過分的條件。
但讓張羨安沒想到的是,他原以爲劉夢巖會知難而退,這對他們彼此來說都是很好的結果。
可劉夢巖卻立即照辦,甚至都沒有請示更上一級。
關閉所有的監控後,劉夢巖問道:“現在可以說了嗎?”
張羨安很有深意的多看了劉夢巖幾眼後說道:“你可真是……這麼做對你可沒有什麼好處。”
劉夢巖卻無所謂的兩手一攤:“我相信他們會有自己的決斷,至於是怎樣的,會不會因此責怪與我,我都不關心,我現在只想和張部長您單獨聊聊,代表我個人,也代表……額……先生。”
張羨安明白了:“是遊格格安排你來的?”
劉夢巖搖搖頭:“沒有誰現在能安排我,我只是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所以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好嗎?”
張羨安點點頭:“其實這不難理解……信息網絡就像一片人造的太平洋,既然我們都是它的參與制造者,便理應擁有公開透明的權限,而不是把它變成另一種專有工具,或者資本被積累起來。”
劉夢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唔……數據共享主義?”
“差不多的意思。”張羨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從‘千羿’的工程師找到我那一天開始,我就意識到我應該做一些別人不敢做,但其實一直都是正確的事情。”
“比如?”
“我把一家獨大的上市公司的技術公開給了促成這項技術的所有者,而他們答應我的報酬是儘可能快的把這項技術普及化,從而去除資本的干涉,讓事情由複雜變得極爲簡單起來,就像……我們的生活需要食物和水,可社會卻給我們添加太多的條件,我們必須滿足這些條件才能擁有這些必須的生活保障,而事實上……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事情無時無刻都在發生,我們必須做出改變。”張羨安說這些話的十分沉着,他完全沒有那些狂熱夢想家的極端,也沒有聲嘶力竭的發表自己的主見,只是平淡的說明問題。
“但你也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情。”劉夢巖說道。
張羨安微微皺眉:“不該做的事情?比如呢?”
“談談‘豐盈’計劃吧,不必繞的太遠。”
“‘豐盈’嗎?是的……這起初是一項科學探索計劃,可我發現,我所做的事情遲早會爲我招來殺身之禍,當然了……我並不擔心我個人會不會爲了促成全球信息大融合,把烏雲捅破,讓資本圈禁的數據不再是資本壓迫現實的階級工具,我就得做好準備,讓它足夠強大。”
聽到這裡劉夢巖似乎明白了:“所以……你努力促成‘豐盈’計劃的主要目的就是讓你的事業得以繼續開展?且不受影響?”
“那只是理想之一,其實‘豐盈’計劃背後還有一隻手,比我的能量大的多,可我不能說,起碼在‘太陽’升起之前不能說。”張羨安並沒有否認,但他也沒有承認自己促成“豐盈”計劃的目的就只是爲了實現他期待的全球信息大融合的理想。
劉夢巖微微皺眉:“我不太確定,也很好奇……但有一點我想提醒你一下。”
“你是想說‘豐盈計劃’並沒有得以完整實施是嗎?”
劉夢巖點點頭。
“這就對了。”張羨安反而笑了。
“這就對了?”
“嗯,你想啊,如果‘豐盈計劃’真的成功了,地球與火星之間的通道被打通了,越來越多的人可以像前幾年乘坐太空電梯去空間站觀光那樣方便的話,我的計劃不就落空了嗎?”張羨安略顯得意的說道。
劉夢巖到這裡纔算是明白過來。
他不禁啞然失笑……
是了。
或許在沈俊鵬看來,探索火星的“豐盈”計劃只是箇中途資金鍊斷裂的半成品,可實際上……張羨安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還是很好奇。”劉夢巖苦惱道。
張羨安卻說道:“其實我不告訴你更多有關‘豐盈’計劃背後的真相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哦?”
“你也不想從美夢中驚醒不是嗎?我是在保護你,明白嗎?”張羨安說道。
劉夢巖愣了一秒後卻說道:“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如果也算是美夢的話,那過去的時光豈不是天國一般?”
“你形容的沒錯,曾幾何時,早八晚五的生活過膩了,人們整天抱怨,說着空虛的話,埋怨着社會的種種,殊不知卻鮮有幾個人真正能夠有勇氣脫離社會爲他們安排的人生軌跡,他們埋怨着,卻又依賴着,以至於自己明明就住在天國,卻非要重複地獄般的瑣碎。”張羨安說着忽然感嘆道:“我覺得蘇澈要比我成功的多,起碼他把想說的,要說的都寫成了書,還因此成了名,他是理論派的,我也分不清咱們之間孰勝孰負,總之……咱們都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個人。”
“誰?”劉夢巖突然問道。
張羨安微微一笑:“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坐在窗邊的劉夢巖大失所望,他沉默了一會說道:“你真的覺得信息透明更有利於這個社會?”
“信息本來就是透明的,只是一些人把它們變成了私有財產,就像原本路邊有一棵樹,每個人經過的時候都能看到它,可有一天,有些人在它周圍建起一道牆,樹移到了私人的院子裡,於是這棵樹就變成了私人的財產,後來的人想要參觀它甚至可能還要花錢,你說這多沒有道理啊。”張羨安忍不住吐槽道。
劉夢巖卻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不能這麼比喻吧?信息數據雖然是由大傢伙共同締造的,可信息也是有區分的,就想大數據要想成爲堪比‘黃金’的有價值的數據,必須經過人工的分析和篩選,而且把這些數據儲存並利用起來也需要投入成本,難道這些成本的投入者不應該擁有自己的一片田地嗎?”
張羨安卻立馬反駁道:“你這是典型的階級資本論。”
“什麼?”
“誰告訴社會的剩餘價值就必須被私人佔有的?它理應成爲每個人的財產,這樣才能更有效的催化社會的向心力和上升力,就像一個人的身體,如果因爲心臟覺得它的作用比其它任何器官都要大就要索取和佔有更得營養的話,那麼很快心臟就會形成無用的腫瘤,進而堵塞心房和心室,造成大動脈堵塞,結局就是這個人的了癌症,必死無疑,所以……你說的這種誰比誰更有價值這種比較其實才是最沒有道理的。”
“怎麼會沒有道理呢?就比如你,難道最初華擎能源說不給你錢,你也願意爲它賣命?”
“你的這種比喻很無禮,而且很無力。”張羨安不想說什麼了,他覺得自己可能根本不可能說服劉夢巖,這倒不是因爲他的堅守沒有道理,而是他已經感覺到張羨安被這個社會改造的很完美,他已經完全適應這個社會了。
張羨安也很氣惱,他想說服劉夢巖,因爲這個人太過理想主義。
在這個社會,隨便一個小孩子都應該知道什麼叫勞有所得!這纔是社會的向心力!通過勞動和犒賞,通過區分不同來使得每個人擁有更大的期待,難道這也有錯?
劉夢巖此時已經忘記了他深夜來找張羨安談話的初衷。
似乎比起張羨安爲什麼可以如此坦然的把信息網絡變成“公交車”,他更想知道這個男人在堅持什麼。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而此時門外,原本面色冰冷的,帶着一羣守備人員來拿人的另一個監察組組長在門外停下了。
屋內長久的沉默過後,是張羨安先打破了沉默。
“你聽說過這樣一個說法嗎?說……其實不是人類馴服了小麥、狗和家貓,而是它們馴服了人類,因爲只有這樣,野生的小麥才能比其它植物更有可能得以延續,它甚至改變了人類長久以來以狩獵,或者說肉食爲主的飲食習慣,讓人類中出現了很多的素食主義者……而狗和家貓也是如此……尤其是貓……我覺得在這個星球上,很多動物會滅絕完全是自作自受,因爲人類社會無可避免的會擴張,會佔據它們仰賴的生存資源……而如果要我在我的人民和這些動物之間必須二選一的話,我肯定會毫不猶豫的把它們全部殺掉,同時把那些所謂的動物主義保護者送上審判臺,告他們一個反、人類罪!”張羨安說完自己都笑了:“你覺得這說法是不是很有意思?”
劉夢巖點點頭:“我聽說過,其實總結起來就是愛因斯坦提出的相對論……任何事物,甚至任何理念都是相對的……”
“所以到底是人在影響社會,或者說,人在主導資本,還是社會在影響人,資本在奴役人?”張羨安提出了一個幾個世紀以來都沒有人能給出明確答覆的問題。
劉夢巖也一樣,他本就不善於搞哲學研究,所以他說道:“或許你應該去漸漸蘇澈,他在這方面要比我更有天分。”
“不……他想得太多,太遠,太廣……在他的思維世界裡,人類的社會屬性問題早已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列,那些看起來複雜的不過是人爲的複雜,事實上……種族歧視也好,資源紛爭也罷,所有這一切都是基於一個根本的原因,那就是思維意識形態不夠豐盈的緣故。”
“唔……”
“當然這扯遠了,我就說說我們倆吧。”張羨安看出了劉夢巖對這個話題沒啥興趣。
他坐起身,劉夢巖很照顧他,還爲他拿來了枕頭墊在腰後。
張羨安說了聲謝謝,跟着說道:“就拿我來說吧,在我進入華擎能源之後,我很快就意識到我已經被資本俘虜了,我成了它榨取社會剩餘價值的工具,而且我幾乎沒辦法去反抗。”
“也許你應該搞一些希望工程,或者更有益於社會,或者公衆的事情。”
“你說的沒錯,但你知道嗎?有句老話叫……升米恩鬥米仇,如果我做華擎能源的最高執行總裁卻每天想着把公司的剩餘價值用於回報社會,這對於社會來說並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劉夢巖愣了一下,跟着卻笑道:“可你之前卻說資本本身不應該存在,它理應成爲公衆資源。”
“對,我是這麼說過,可你忽略了一個大前提。”張羨安面不改色。
“什麼大前提。”
“那就是社會本身要把資本價值觀去掉。”
“這不可能。”
“不,這有可能。”
“好了好了,我們不爭論這個,我覺得我還沒有那麼高的層次能夠探討這麼高深的問題,你就直接告訴我,假設真的按照你說的,社會資源理應直接回饋社會,每個人都應該成爲信息網絡的主人,而信息網絡也應該成爲公共資源,那麼……如何促進個人創造的積極性呢?我可是聽說在一個多世紀前,一些福利很好的歐洲國家非但沒有因爲社會福利的提升而獲得進一步的發展,反而滋生了大量的社會蛀蟲,並直接導致了政府負擔加重,社會經濟發展遲緩,甚至很多人不再工作,開始走上街頭通過抗議來爭取所謂的個人應有的物質和精神財富,你覺得這也是社會應有的發展情狀嗎?”
“空想的平等不是平等,社會責任價值觀理應有一個更堅實的核心概念。”
“什麼概念?”
“人類共同體。”張羨安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喂……不是吧?張部長,恕我直言,您真的太過高看社會大衆了!其實在很多人日常生活中,你給他精神的追求不如直接給他物質上的滿足,哪怕只是一頓飽飯都比你和他聊地球未來有意義的多。”劉夢巖說了個很現實的問題。
張羨安卻並沒有因此退卻,他繼續說道:“那麼現在呢?”
劉夢巖的笑容僵硬了,他捏了捏拳頭。
想說些反駁的話……可想來想去……其實這種反駁與其說是反駁,倒不如說是因爲必然失敗而做出的總結。
就像一個人無法戰勝絕症。
面對別人的鼓勵,他所有的看開都是因爲這個病沒得治,而不是因爲他真的無懼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