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斯波爾帝國啊……
重新站在舊日皇都之巔,林森感覺一陣心潮澎湃的同時卻又忽然提不起半點興致。
俯瞰固然帶給人一種浩蕩之感,可浩蕩之後留下只有觸不可及的遙遠。
因爲就在幾分鐘前林森對整個帝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發展史有了顛覆性的認識,也因此徹底改變了林森對以往那些觀點的看法和認知。
……
一小時前。
“從王安石變法找尋參照,然後又讓女皇給了確切的支持,可爲什麼塔拉夏女皇最終還是沒能扭轉帝國走向衰落的局面呢?”林森看不懂,看不透。
安友人:“那要看洛兒這個新政主持者是怎麼去看待這場變法和這段歷史的。”
“哦?”
“王安石在歷史上的確是一個有學識,有想法,敢於實踐的人,可紙上談兵讓王安石的變法顯得太過理想化,這才讓歷史對一個失敗者有了偏駁的記載和看法。”
“太過理想化?你指的是哪方面?”
“很多方面……不過細細說來實在麻煩,我就簡單的和你形容一下吧,王安石的變法從出發點上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和一個完全理想化的開端,這個致命的缺陷指的是王安石把天下人都當成了讀書明事理的有識之人,殊不知變法的根本雖在百姓,但變法的實施者卻在官府,既得利益集團既然大勢已成,王安石的變法又怎麼可能得到有效的實施呢?”安友人說着把目光投向了坐在角落裡的菲斯克公爵。
林森聞言一震,隨即明白了。
“經是好經……只怕念着念着就念歪了……”林森不禁感嘆了一句。
安友人點點頭:“不過洛兒也早早的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纔有塔拉夏女王新政發佈前的那一段血雨腥風。”
“血雨腥風……”這一段歷史林森總算是接上了。
當然,在正統的《贊斯波爾帝國編年史》上爲了維護贊斯波爾皇室至高無上的榮譽,這一段歷史是沒有記載的。
而一些野史中也只是潦草的描述了那一段慘不忍睹的血腥過去。
十七位重臣,三十三名皇室嫡系成員,甚至包括塔拉夏女皇的女兒和丈夫……再算上波及的家族成員和奴僕……僅在新政之前的半年內,塔拉夏女王就以鐵血手腕處死了三萬餘人。
這三萬人被殺一度讓昔日輝煌盛景一片的帝國陷入死寂一般的陰霾長達數年,直到拉瑟爾公爵伏法,所有的罪名都被累加在他的身上,女皇的榮譽保住了,帝國才終於走出了那段到處都散發着沉鬱氣息的陰暗時期。
“除了這個致命的缺陷以外,過於理想化的開端也是王安石變法失敗的誘因之一,至於怎麼個理想化……我想你應該對楊語蓉比較瞭解了吧。”
林森點點頭,他的心情很沉重。
不過提到楊語蓉的時候,林森不禁問了一句:“對了,關於楊語蓉,她不也是中心之帷的一員嗎?爲什麼你會選擇將她拋棄?”
沒想到安友人卻道:“這個問題……我記得我回答過你。”
林森苦笑一下,他當然記得……可是安友人最初的答案實在是有點含糊不清。
“但你仍然沒有正面回答過這個問題。”
安友人也笑了,很平靜,他收回目光看向塔拉夏的同時說道:“蓉蓉其實只是基於我而被創造出的一個變量,她的身體內流淌着我的血液,但精神意志卻又是完全獨立的,當然……這種獨立也是相對的,因爲我在她的意識中埋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而現在,它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
聽完這段話,林森總算是明白了楊語蓉爲何如此特殊,又爲何始終不得超脫……
還有那蒼白的古樹……象徵着中心之帷的徽記……等等一切瞬間就全都通透了。
在毛骨悚然的同時,林森仍有一點不明白的是……
“那……你現在帶我來這裡看這場變法是爲了什麼?”
安友人聞言後並沒有順勢吐槽林森的語病,因爲按理說,是林森自己好奇跟來的,而不是安友人“有意”引他來的。
但爭論那些可沒什麼意義。
所以,安友人直接道:“由我直接告訴你,何不如你耐心點,自己去看個清楚呢。”
說着安友人一擡手,大廳內的一切都灰飛煙滅。
世界斗轉星移間,再具體化的時候,林森發現安友人不見了,巨大的房間裡只有一地凌亂的書籍和撕碎的紙張。
繞開那些東西往裡走,林森這纔在書桌後看到了蓬頭垢面的律斯蒂文洛兒疲憊不堪的趴在書桌前睡得正香。
讓我自己看個清楚?
林森皺皺眉,他上前一步,來到書桌前,結果映入眼簾的第一個詞組就讓他不由得瞳孔放大。
“中心之帷……”林森感覺背脊生寒,他悄悄的從洛兒身下拿起那張紙,然後正要的看的時候,洛兒突然醒了。
而且醒來後的洛兒居然雙目血紅的,直勾勾的看着林森。
那感覺很詭異……因爲林森明明記得這一切都是由超弦構造模擬的過去,按理說洛兒作爲一段數據怎麼可能看得到林森呢?
可林森很確定,洛兒的確看到了他,而且在短暫的失神後,他一把從林森手中搶走了那張極有可能包含着重要信息的紙張,並且立馬將它死了個粉碎。
林森一愣,有點發懵的看着洛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變了個身份,因爲那手實在太細膩了,完全不是一個男人的手。
果然,就在林森困惑的低下頭的時候,洛兒噗通一聲跪倒在林森面前,並哭嚎着喊道:“陛下!陛下!我有罪啊!陛下!”
陛下?!
林森聞言一震,跟着就明白了。
原來安友人說的讓林森自己去看個明白的意思是讓他變成這歷史中的某個人啊……
而且還不是一般人,正是這場新政的主要支持者——贊斯波爾?塔拉夏。
成爲女皇的林森心思百轉,很快就入了角色。
她靜靜的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洛兒,同時心底也大概清楚了某些東西。
只是……單憑一個“中心之帷”,林森還不能確定。
所以,他以女皇的口吻問道:“你何罪之有?”
洛兒聞言一呆,跟着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的說道:“陛下……我失敗了……我徹徹底底的失敗了啊……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帝國……更對不起那無數死在新政之下的冤魂啊……”
林森最是看不得男人哭哭啼啼不成樣子,便壓低了聲音道:“冤魂?你是在說,爲了推行新政,挽救帝國,朕所殺的人都是枉死的咯?”
洛兒聽了這話,果然不敢再哭了,他立馬趴下,顫巍巍像條受到驚嚇的忠犬。
看到洛兒這個樣子,林森冷哼一聲轉過身,很自然的走到一旁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還有當初站在衆位大公、賢者面前時的氣宇軒昂?這到底是朕看走了眼,還是你洛兒根本就只是個無一是處的庸才?”
洛兒聞言更是惶恐,當即顫聲道:“不,陛下……你絕對沒有看走眼,只是我疏忽了,我大意了,我不該這麼單純把新政視作拯救帝國的砝碼,而致使了正邪對立之間的失衡……更不該相信拉瑟爾那個出爾反爾的混蛋能夠醒悟……他說的對,我太年輕了……我的心慈手軟註定會讓我自食惡果……所以……陛下……懇請您!懇請您最後一次相信我吧!這一次,我一定會扭轉局面的!”
林森聽着想着,猜測着,但並沒有發現什麼確定的,實質的東西。
因爲前半段安友人已經很明確的概括了。
至於這後半段……
“你是個商人,不是政客,這些手段上的仁慈我不怪你……但你還不明白嗎,拉瑟爾現在的勢力就算再怎麼強大,朕想讓他死,他就絕不可能活,可朕真的需要他死嗎?”林森現在已經完完全全的進入了狀態,而且讓林森很意外的是,這些話,都是從心底很自然的發出的,那感覺就像是此刻塔拉夏女王就在林森心底一樣。
洛兒擡起頭,怔怔的看着塔拉夏女皇,他的確一直不解爲什麼自己疏忽大意放走了拉瑟爾可女皇卻對此從未有過責罰,一開始他以爲是女皇的寬仁……可現在看來,這只是女皇的一種手段。
“好了,這件事到此結束,說說你的新辦法吧。”林森說着又轉過身去,這倒是不是習慣,而是林森感覺這種背對他人的姿態顯得很倨傲和威嚴。
尤其是面對洛兒這種人時,看不到女皇陛下的神態對他來說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威壓和折磨,當然這也是相對的,不需要直視王的目光於洛兒來說也是一種解放。
於是,在看到女皇轉過身的時候,洛兒首先起身從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了一份草擬的稿件,那上頭印着的徽記與之前林森看到的一模一樣,都是出自中心之帷的。
看着草稿上的東西,洛兒儘可能的保持冷靜,然後稍加整理一番後,將稿件丟掉道:“陛下,這次新政改革的起點是因爲拉瑟爾公爵等一批人所代表的資本腫瘤和腐化,但病入膏肓的帝國想要通過刮骨療毒一樣的鐵血手腕來根除這腐化的源頭從目前新政的施行效果來看已經爲時已晚了,所以……我覺得,是時候在內部鬥爭創立第三方勢力來介入這場新政的時候了!”
果然!
林森聽罷心底一寒,他的猜測是對的,雖然還沒有那麼具體……可林森已經預感到洛兒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第三方勢力?”塔拉夏女皇皺起眉,她的聲音很冷。
洛兒聞言一驚後說道:“陛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要在帝國之外創建一個新的政權,那對我們來說無異於養虎爲患,就算能夠解決當前的問題,以後也遲早是禍患,所以……我提議的第三方勢力是完全獨立於人類世界之外的,並且對人類世界本身具備威脅的一股力量!它不但要足夠強大,而且要有自身的進化的演替能力,這樣一來,只要進化和演替的過程與我們帝國的發展是相互制衡的,我想,所有這一切因爲一方獨大的內部紛爭都會因此化解,我們的帝國不但將走向更高更輝煌的未來,甚至可以衝破穹宇,超越星辰啊!陛下!”
聽到這種言論,林森悲哀的閉上了眼睛,他算是明白安友人爲何要帶他回到這段歷史中來了。
轉過身看住洛兒,林森化身的塔拉夏女王輕聲道:“你打算怎麼做?”
本以爲女皇會反對的洛兒受寵若驚,當即歡喜的說道:“陛下!我已經找到了穩妥的辦法,只要陛下信任我,我這邊就會命令手下開始在地下興建實驗基地,屆時只要把我之前向您提交的那份關於‘中心之帷’的研究報告推向實際,我們就可以人爲的在帝國之外培育出一個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一旦成型,我們的人就可以直接撤出,而且,只要我們在這股力量成型前建造好足夠多的,佔據蓋亞星最富饒地帶的穹頂建築,我們的人民,我們的帝國就會重新凝聚,昔日的輝煌盛景就會再現啊陛下!”
瘋了……
這個洛兒真的瘋了……
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林森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麼樣的遭遇、是什麼樣的挫敗會讓一個風光的商人在爲求新政推行的道路上誤入歧途,甚至以爲只要能夠引來外患,就可以解決內憂呢?
這樣做真的會得到支持嗎?
悲哀的林森面對的是一臉嚮往和期待的律斯蒂文洛兒。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努力平和下來,然後再睜開眼的時候,眼中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他借用女皇的口吻道:“洛兒,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洛兒一怔,隨後笑容瞬間消失,但他並沒有因此清醒過來,反而是嚴肅的回答道:“陛下……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是在歷史上這是真實發生過的,所以我才大膽的期望通過這種有些偏極端的辦法來喚起人們內心的潛藏的希望,這是逼不得已的辦法啊陛下!”
林森沒說話,他靜靜的看着洛兒,在平和下來之後,憎恨與厭惡逐漸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種異樣的平靜。
如果這就是安友人想讓他看到的,那麼安友人的意圖呢?
作爲把人類的火種重新播撒的起源者,他穿過黑暗的宇宙來到這裡,顯然也是不希望看到人類重蹈覆轍……那麼中心之帷是否就是因此而建立的呢?
之前安友人說過,中心之帷不是一股力量,而是一個希望,一個無限的可能!
但林森卻在發掘真相的路上越走越迷茫……無數的謎題讓他喘不過氣……
他甚至曾經笑中帶淚的和勒米帝亞打趣道:“如果拯救世界只是奧特曼打怪獸話該多好……起碼那樣還能爲人類而戰,成爲英雄……可現在……”
我卻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
並沒有注意到林森情緒上變化的洛兒只看到塔拉夏女王臉上那深深的憂鬱。
他誤以爲女王是在爲這種徹徹底底毀滅人類道德底線的行爲感到自責,所以他又說道:“陛下,這件事不需要您來參與,所有的過錯,所有的一切都將由我一人承擔,我將成爲那個罪人,帶着所有這一切走進墳墓,而您,只要率領大軍繼續爲帝國的人民而戰就好了!那樣纔是您應有的光輝的形象啊陛下!”
“然後呢?”林森回過神來,他看住了洛兒,感到心驚,又莫名的淒涼。
“然後您就會看到,在面對外族的入侵,我們的帝國會前所未有的團結一致,我們會拋棄所有這些庸俗的,無知無恥的東西,開始覺悟,開始進化!這纔是帝國該有的未來,不是嗎?”洛兒的話深深的觸動着林森的內心。
因爲他無法否定自己內心對洛兒這種想法的感嘆……
或許與道義,與純粹的善,洛兒已經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可……
修改,並參與了“歸鄉計劃”的林森又是什麼人呢?
跳脫個體,把道德的基準上升到種族延續這個層面之後,林森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冷漠了,越來越不像一個存有底線的凡人了。
“把自己上升爲高高在上的神……這種事……真的會帶來未來嗎?洛兒?”塔拉夏女王最後一次質問律斯蒂文洛兒。
洛兒聞言後正要回答,卻突然僵住了 。
跟着,安友人適時的出現了。
他從洛兒的背後走出來,輕輕一揮手,房間,陰暗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帶着林森回到了那片綠意盎然的原野。
晴空萬里之下,林森終於從窒息的狀態中獲得解脫,可解脫之後又是深深的疲憊。
“你現在明白了嗎?”安友人問。
林森:“明白什麼?”
“明白庸才和英才之間的區別了嗎?”
林森陷入了沉默。
“可以不拘小節,能夠發現問題並解決問題的那些人才是英才,只是以狹隘的目光看待的世界的,註定只是庸才,但……”安友人忽而又笑了:“可正如天才和瘋子的界定一樣,庸才和英才之間,也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