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奮鬥,其樂無窮!
與地奮鬥,其樂無窮!
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偉人1917《奮鬥自勉》
2151年6月1號
山東濟南 朝陽7號避難所。
“哎,你說這事靠譜嗎?”李金羣拍了拍同鄉嶽榮剛的肩膀。
“太陽消失”以前,他們倆都是濟南生態規劃區裡的繁育員,做着最普通的工作,也一樣養着一家人。
嶽榮剛正在吃飯,他也聽說了。
現在上頭要在華北平原建一座新的“避難所”,據說規模大到可以容納幾億人世代居住,是備選的長期鬥爭方案。可是現代人都不傻,“烽火”點亮後,各個避難所什麼狀況,大家幾乎都心知肚明。
像朝陽7號避難所這種居住人口適中,各項基礎設施運行良好,怎麼說也能夠再撐個五十年的避難所稱得上是當今這世上少有的世外桃源,所以嶽榮剛現在很矛盾。
他四十七了,從出生到開始工作就沒什麼太大的志向,就想着服從指揮和安排,老老實實的在生態園裡過一輩子。
而像嶽榮剛這樣的想法的人不再少說……但誰能想到,還沒到抱孫子的年紀就碰上了這麼場人類有史以來都未經歷過的大劫難呢?
“這不是靠譜不靠譜的問題,我要是回去和你嫂子說了,她指定要跟我吵一架。”嶽榮剛拿着饅頭,嚼着略微酸澀的海藻,心裡暗暗一嘆。
李金羣撓撓頭:“也是嚎,我估計你弟妹也不同意我去……但是吧,這組織給了任務,讓大家積極響應號召,說什麼到了自強不息的時候,是個老爺們就得想着爲後代子孫留片綠蔭……你說,這不都是快兩個世紀前的口號嗎?現在還嚷嚷個啥呢。”
嶽榮剛聽到李金羣這種牢騷只是笑,他不想和李金羣過深的探討,或者說他怕自己說了自己的想法會引起矛盾。
的確。
這次的募集令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都像極了兩個世紀前的風格,很多人聽了都直搖頭。到現在都吆喝了兩個禮拜了也沒見到幾個人去報名,嶽榮剛家的那兒子倒是想去,可纔跟嶽榮剛的老婆說了一次就被關了禁閉,現在還在屋子裡鬧意見呢。
一想到這嶽榮剛莫名的就沒了胃口。
“吃飽了,我去幹活了。”說着嶽榮剛把沒吃完的海藻和剩下的一個饅頭都塞給了李金羣。
工作區域提供的飲食要麼吃掉,要麼分享給其他人,是決不允許浪費和帶回去的,所以最近一段時間李金羣胖了許多,多半都是被嶽榮剛給投喂的。
“喂?你這才吃多點東西啊?”
嶽榮剛擺擺手:“沒心情。”
……
嶽榮剛現在做的工作和當初“太陽還沒消失”以前沒什麼區別,就是換到了地下繼續生產而已。工作內容雖然幾乎一樣,但心情卻大有不同。尤其是前一段時間,嶽榮剛聽說歐洲那邊的難民有不少都凍死在了前往中國的路上,印度最近也爆出不少避難所基礎生態循環系統損壞,大量倖存者遇難的事情……所以嶽榮剛最近經常會做噩夢。
夢裡他看到自己也成了沒人要沒人管的難民,在冰天雪地裡茫然的走着。
一到這時候他就會感覺渾身發冷,醒來後才意識到是老婆把被子都捲走了,而最近避難所因爲考慮到要打“持久戰”,所以到了深夜都會停止供暖一段時間。起初還只是小範圍的,現在看大傢伙沒什麼意見,就變成了避難所自上到下的統一標準,所以最近經常有人傷風感冒,這可忙壞了避難所裡的防疫工作人員。
嶽榮剛的妹妹就是這些防疫工作者裡的一員,前些年她還主動申請過去雄安,這一次也毫無意外的申請了加入新“避難所”建造的工作,一想到這……嶽榮剛就覺得有些丟臉。
晚上回到家,嶽榮剛看裡屋的門還管着,老婆就坐在門口一動不動,活像一尊佛。
他苦笑一聲,把食物放進供暖爐加熱開始準備晚餐。
嶽榮剛的老婆周雪子原本是個搞生物基因研究的高材生,當年來生態區實習的時候也不知怎麼的就看上了嶽榮剛這麼個胸無大志的男人。
可能主要是因爲嶽榮剛很平靜吧。
周雪子總說有嶽榮剛在身邊的時候她就不會做噩夢,所以就不顧父母和師長的反對,自己放棄了大好前程與嶽榮剛結婚生子,慢慢的變成了一個爲柴米油鹽醬醋茶奔波勞碌的家庭主婦。
“回來了?”可能是一天沒吃飯的緣故,周雪子現在的精神狀態很差,可一想到兒子要去外邊建“避難所”,做母親的就不敢稍有放鬆。
“嗯,我給你帶了點吃的,待會熱了,你和兒子一塊吃吧。”嶽榮剛說完就又要出門。
周雪子皺眉道:“幹嘛去?”
嶽榮剛轉身道:“不幹嘛,就去李金羣那商量點事。”
“商量什麼?你也打算去外頭搞建設?我跟你說!你們爺倆就沒一個有良心的!好啊!你們去!都去啊!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好了!我還能享受國家給的補貼政策呢!”周雪子有些情緒崩潰,她這一天一夜過的非常不好。
一開始周雪子是想着和兒子好好談一談,勸他放棄那麼危險的想法,老老實實在後邊搞工作不也一樣是支援國家,支援世界嗎?
可週雪子的兒子嶽新林卻搬出一堆大道理反過來嘗試說服自己的母親。
什麼人類命運共榮,什麼人生意義的說了一大堆。
周雪子聽得心煩意亂,乾脆就不講道理,就說了一句:“只要你還是我兒子,只要你媽我一天沒死,你就別想出這個門!”
才十九歲的嶽新林正值青春期,叛逆是正常的,可他也不可能真的就和母親翻臉,於是母子倆就耗上了。
在這個家庭裡,周雪子和嶽榮剛的身份大多數時候都是互換的。
比起嶽榮剛,周雪子似乎更像一個父親。
見老婆紅着眼睛說出那樣的話,嶽榮剛輕聲一嘆:“我去李金羣那是商量怎麼把曉曉帶回來的,你也知道的,她肯定已經報了名,但我這做哥哥的,不能看着她去送死啊。”
周雪子不說話了,她吸了吸鼻涕道:“那你也等一會,你過來替我坐在這,我吃了東西你再出去。”
嶽榮剛聞言乖乖的回來坐下了。
看着餓了一天,又一整晚沒休息的老婆狼吞虎嚥的樣子,嶽榮剛心疼之餘又覺得一陣安寧。他本就是個與世無爭的人,生活給與他的最大天賦就是平靜。
他靠在門上,想着屋子裡的兒子肯定也餓壞了,但讓他餓着從比讓他出去要好。
……
房間裡,嶽新林坐在牀頭,空間很狹小,卻讓人感到非常安心。
他拿着一本小冊子,上頭寫着的赫然全是從《偉人語錄》上摘錄下來的經典名句,他反反覆覆的看着,就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讀完了一遍,就從頭開始再讀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聽到父親推門離開,直到他聽到母親因爲過於睏倦臥倒在門外。
深夜,嶽榮剛回來的時候發現老婆已經睡着了,而兒子的門還關着,便自然而然的以爲他們母子已經和解了。拿出準備好的食物,嶽榮剛敲了敲兒子的房門說道:“林子,睡了嗎?”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迴應。
嶽榮剛輕聲一嘆,說道:“林子啊,我知道你現在血氣方剛的,有想法有膽量,可外頭那世界不比這地下,冷得很,也危險的很……你要是……”
嶽榮剛話還沒說完,兒子的房門就自己打開了。
可門不是嶽榮剛的兒子開的,是它自己沒鎖死自動彈開的。
嶽榮剛微微一怔,隨後拉開門進屋一看。哪裡還有嶽新林的人,他的牀頭只有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
“爸、媽,我所追求的不是自由,而是明天。”
……
嶽榮剛和老婆倉皇的趕往最上層區域的時候,第一批應召志願人員已經出發了。
他們的數量不多,大概也就兩百多人,但離開避難所的時候卻有幾萬人前來圍觀。大概在他們眼裡,這些人很“傻”,又或許,他們只是來送行,送別這些“英雄”。
嶽榮剛艱難的擠過人羣來到最前頭的時候剛好看到穿着防寒服的兒子嶽新林登上了一輛雪履車,他沒有聽到父親的呼喚,只是默默的回頭望了眼出口附近的人山人海,便收回目光踏上征程。
周雪子趕到丈夫身邊時,送行的人大都已經散去,有唏噓,有讚歎,當然也有嬉笑調侃,甚至還有拿這些人的命運做賭注的。
周雪子不關心那些,她倉皇的來到坐在地上的丈夫身邊。
“林子呢?”
嶽榮剛平靜的說道:“出發了。”
簡單的三個字,卻直擊身爲母親的周雪子的內心,她嘴脣顫抖道:“你看錯了吧?”
嶽榮剛搖搖頭:“我讓李金羣幫我找人覈實過了,那孩子其實回家找咱們商量前就做過體檢了,只是一直拖到今天才走,他都算好了時間了。”
一想到這,李金羣不禁苦笑。
嶽新林無疑是聰明的孩子,但李金羣現在卻寧願他傻一點。
周雪子沉默了,隨後不到一秒,淚水奪眶而出。
沒有多餘的言語,嶽榮剛包住愛人,心中有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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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你也申請了?”李金羣還以爲自己聽錯了。
今天來交接工作的嶽榮剛平靜的點了點頭:“我和你嫂子說好了,我是去帶林子回家的,找到他人就回來,不會再外頭待多久的。”
李金羣卻急道:“喂,我說岳哥,你是不是糊塗了啊?這外頭這麼黑,工程規劃面積又這麼大,你上哪找啊?這不是大海撈針嗎?”
嶽榮剛卻平靜的笑了笑,拍了拍李金羣的肩膀道:“等我回來再找你一起喝酒。”
說完嶽榮剛把兩套工作服都放進了櫃子裡,隨後把一樣東西交給李金羣道:“還有就是這個,你不是一直想要嗎,給你了。”
那是一個古董級的HIFI音樂盒,平時嶽榮剛工作的時候一直都是不離身的。
李金羣感到很不安,他皺眉道:“算了吧,你還是別給自己立FLAG了,我頂多算是替你保管,等你回來了,再還給你。”
嶽榮剛沒有再說什麼,深吸一口氣,看了看這工作了快五年的地方道:“走了。”
李金羣有些不捨,走過來和嶽榮剛擁抱了一下:“好好活着,兄弟,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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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1年7月19號
第三批建造人員抵達1號建設區域。
從雪履車一下來,嶽榮剛就看到了極遠處的大平原上有兩臺巨型的好似章魚一般的機器正在緩慢的意動,它們的機械臂是經過特殊設計的,可以防寒防凍的仿生機械臂,圓鼓鼓的頭部下方掛着十幾個超大號的探照燈,主要負責爲建設區域提供照明。
那光落在地上像極了過去嶽榮剛和老婆第一次去看歌舞劇的時候,漆黑的大劇院裡落下的聚光燈,只不過那燈光下是一個個鼓囊囊的“氣泡”,而不是妝畫的很濃的歌舞劇演員。
“氣泡”是鬼才設計師想到了的點子。
用特殊的高分子材料作爲“泡膜”,然後注入一層可在超低溫下自動進入半凝固狀態的防寒液體,跟着再在裡邊注入氧氣和一些惰性穩固氣體,於是一座微型的“穹頂”系統就做好了。
這些微型“穹頂”綽號就是“氣泡”,主要爲施工人員提供庇護。
嶽榮剛跟着指示先來到地下,然後在那裡休整了一天,等到第二天才有人來帶人。他們都是各個工程隊的負責人,這些人已經在這片區域工作近一個月了,脾氣都不算太好。
看到這一排排好似新入伍的小兵一樣的志願建造者,三個工程隊負責人如教官一般用冰冷的眼神掃視而過,跟着一個光頭大聲問道:“有會焊接的嗎?”
“有!”有四個人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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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點點頭,指着其中兩個道:“你們倆歸我了,拿上東西給我走。”說完光頭就戴上頭盔帶人離開了。
另外兩個負責人也很快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並選走了需要的人。
可到了最後,房間裡三十個人被選的七七八八了,就剩下嶽榮剛和另外兩個年輕人的時候,這些工程隊負責人們也都離開了。
嶽榮剛有些着急,他不是因爲自己沒有被選上着急,而是如果一直在這候着,那得到什麼時候纔有機會去打聽兒子的下落啊。
可那兩個年輕人卻感覺很僥倖的樣子,他們對視一眼後噗嗤一聲樂了。
嶽榮剛納悶道:“你們笑什麼?”
其中一個小夥子道:“沒被選上還不值得高興啊?這要是剛來就被要走了,那多辛苦啊。”
嶽榮剛皺皺眉:“你們不是自願來的嗎?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另外一個黃毛道:“切,要不是爲了能讓我那剛懷孕的老婆不用工作,我才懶得過來呢。”
嶽榮剛聽到這話明白了,看來還真的有一些人是純粹爲了賺取國家給的補貼纔來的。那麼會否也有人和嶽榮剛一樣是爲了尋找自己的親人來的呢?
嶽榮剛暗暗搖頭,心道:‘應該沒有了吧……’
又一個晚上,冰冷的房間裡,嶽榮剛凍得瑟瑟發抖,這裡的氣溫估計得有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睡着了是會死人的。
可建設區域有規定,節約能源是最緊要的任務,所以嶽榮剛只能縮在角落睜着眼等天亮。白天那兩個自以爲佔了便宜的小夥子也笑不出來了,他們一直在發抖,後來就開罵,罵這裡的負責人,罵這個世界,罵自己家的婆娘怎樣不省心,然後罵着罵着大概覺得更冷了,便也和嶽榮剛一樣平靜下來。
熬夜本就是很痛苦的事情,更何況只能勉強維持體溫的狀態。
於是其中一個小夥子問嶽榮剛道:“叔,你是因爲什麼來的啊?看你年紀應該也不小了,咋不呆在避難所裡呢?”
嶽榮剛對這兩個小夥子沒什麼壞印象,可他不想說話,因爲太冷。
但不說話又太沒禮貌……便儘量簡短道:“爲了錢。”
“錢?嘿嘿!沒想到這世界上還真有那種爲了錢就不要命的呢。”黃毛忍不住吐槽,說起話來也有點沒大沒小的。
嶽榮剛咧咧嘴,心裡犯着嘀咕,但嘴上不會計較。
另一個小夥子道:“你也少說別人,你下來不也是一樣爲了錢,咱們都一樣,一輩子就這命。”
黃毛哼哼兩聲:“早知道白天不裝傻了,說不定現在已經跟着工程隊吃香的喝辣的了。”
“吃香的喝辣的?你想啥呢!能給你個饅頭,讓你睡在不這麼冷的地方就不錯了!還吃香的喝辣的!你當是過去搞基建呢?”與黃毛一起的小夥子吐槽的時候一點情面也不給黃毛留。
黃毛吸了吸鼻涕道:“那也行啊,我都要餓死了,也不知道這裡給不給飯吃,不會真就要把我們三個餓死在這裡吧?”
另外一個小夥子不說話了,估計是真的沒力氣了。
黃毛見他不說話,碰了碰他道:“喂,別睡啊,這麼冷要是睡着了,當心一覺不醒。”
那小夥子惱火道:“我想睡也得睡得着啊,我都餓死了你知道不?”
嶽榮剛聽着他們對話,摸了摸自己懷裡臨行前老婆給準備的備用乾糧,猶豫了一下後拿出一個凍得發硬的麪包丟過來道:“先湊活一點吧。”
黃毛被砸了個正着,但一看是食物也不生氣,只笑道:“謝謝叔啊,哎,咱一人一半,先吃飽再說。”
說完兩人便分了東西開始幹嚼。
嶽榮剛沒心情吃東西,他聽着上頭從土層裡傳來的轟隆聲,不知道此時此刻外頭是怎樣一番光景,但他清楚這前期工程肯定是最艱苦的,只怕不止要連夜的開工,甚至還要擔負生命危險。
就這麼睜着眼睛熬了一夜。
時間上到了第二天的時候,房間裡似乎恢復了供暖,沒有之前那麼冷了。
黃毛呵氣連天,正準備睡一會的時候,房門開了。
又是三十個人進來,而且這一次多了不少女人。
大家進來後都很安靜,唯獨黃毛有些興奮,他到處搭訕女孩子,全然忘了自己是有家有室的身份。
嶽榮剛看着好笑,心裡則在盤算着不管今天需要什麼人,他都得爭取進隊伍。
但讓人意外的是,這一天從新人來了之後過去了十二個小時也沒見一個負責人來過,倒是送補給的人來了兩次。一次帶來了水和食物,一次帶來了說是明天才能吃的壓縮口糧,並囑咐衆人老實待着,最好哪也不要去。
大家都挺慌的,畢竟外頭的生活嚴苛程度有些超乎想象了。
好在不少人是有準備的,身上都帶着食物,大家又都是山東這邊的,所以經過一輪再資源再分配後,每個人手上都有了足夠支撐三天的食物和水。
嶽榮剛開始着急,他腦子裡涌現出更多的壞想法,哪怕因爲人多了,房間沒那麼冷了,他能睡一會了,也是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做噩夢。
於是他索性不睡了,就這麼睜着眼睛又熬了整整三天三夜。
終於,到了第五天的時候,新的工程隊負責人來了。
而且這一次他都沒有任何要求,直接叫上所有人跟他走。
大家還挺興奮的,畢竟一直憋在地下這麼個小黑屋裡都快憋出毛病了,現在聽說能夠出去,哪怕是要開始工作,一個個看上去也都挺興奮的。
然而,細心的嶽榮剛注意到那工程隊負責人的眼中滿是緊張與不安,他看起來太年輕了,就像是一個剛上任的新手,只是被現實推着走到了最前頭罷了。
從地下出來,外頭那章魚一樣的巨型機械只剩下了一臺,另外一臺倒在了遠處的黑暗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損毀了。
嶽榮剛跟着隊伍疾行於黑暗中,身邊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氣泡”,每個“氣泡”裡都能聽到叮叮噹噹的聲響。
對於接下來要面臨的工作,嶽榮剛一點認識都沒有。他一輩子都只是個生態區繁育員,負責栽種一些綠植或者一些蔬菜瓜果,連一些重活都很少幹。現在他卻要穿着二十多公斤重的防寒服在零下一百二十多攝氏度的黑夜中工作,這是嶽榮剛無法想象的。
忽然,天空閃過一道光,隊伍瞬間停下來。
所有人都擡起頭看着那劃破長空,將黑夜一分爲二的紅色光芒,一時間都有些迷離的夢幻感。在避難所裡的這五年,大家都習慣了按照避難所規範的線路移動和生活,就連交際圈也被嚴格劃分,所以對於這天空上的景象都有種不真實的體驗。
黃毛跟在嶽榮剛身後,他輕聲道:“老子都快忘了咱們以前是住在這天空下的。”
嶽榮剛回頭看了他一眼,接着就聽到“轟隆”一聲巨響。
大地在顫抖,翻騰的火焰騰空而起,化作一團璀璨的光,將黑暗驅散。
所有人都嚇壞了,都一臉慌張的看向那爆炸的方向。
隊伍前頭,那帶隊的年輕負責人大喊一聲:“臥倒!”
所有人不由分說,立即照做。
嶽榮剛和黃毛找到一處掩體躲進去,纔剛剛藏好身形,天空中就激盪開一層又一層絢爛的光暈。起初嶽榮剛以爲是自己熬了四天四夜出現了幻覺,可當他注意到其他人也和他一樣驚詫莫名的望着那呈現出奇異光景的天空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那麼這外頭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嶽榮剛不得而知,他只聽到那雲層中傳來一陣陣炸裂的聲響,似乎是天兵天將在決斷凡人生死的博弈棋局上亡命搏殺。
因此,嶽榮剛逐漸又恢復了平靜,他不再驚訝,甚至不再害怕。
光影閃爍如驚雷翻涌,雲層中一聲高過一聲的爆裂在持續了十幾分鍾,終於以三四道拖着尾焰的星火隕落而結束。
大家默默起身,心中瞎想難以言表。
遠處那西方的天際,又是火光騰空而起,隨後天空中的光暈消散,一切恢復如初。
大地也不再震顫,年輕的負責人心有餘悸的起身道:“好了,沒事了,大家趕緊跟上隊伍。”
黃毛膽戰心驚的縮在掩體後不敢說話,他問嶽榮剛:“叔,是不是打仗了?我聽人說那些在雄安造孽的傢伙還沒根除乾淨呢?會不會是他們?”
嶽榮剛沒有回答黃毛的問題,他起身歸隊。
有不少人提問,可卻沒有一個得到答覆。
進入“氣泡”後,看着已經標記好的工作區域,嶽榮剛知道自己要開始活動身體了。年輕的負責人卻讓他們先把防寒服脫了,換上便裝再開始。
黃毛不同意,他說道:“那哪行啊!這萬一要是出了點問題,這外頭這麼冷,我們不得立馬被凍死啊?”
年輕的負責人卻說道:“你要是有力氣穿着這麼重的東西工作十二小時,那我沒有意見。”
“什麼?十二小時?!”黃毛頓時炸了。
其他人也都非常驚訝。
雖然早知道出來了不可能是輕鬆的工作,卻麼想到會如此的辛苦。
年輕負責人看着手底下這三十多號人都在議論,其中幾個更是直接要和他理論,他便淡淡的說了一句:“十二小時還是我爭取來的,你們要麼現在就開始工作,要麼就回那個房間去,看誰會願意接收你們。”
聽到這話,一些人不再說話,開始脫掉防寒服。
黃毛和他那兄弟不爲所動。
嶽榮剛擔心自己帶來的東西被發現,便穿着防寒服開始工作,可才活動了一會就覺得很辛苦,最終也只好脫掉防寒服工作。
“氣泡”裡的溫度不高,只有十幾攝氏度,但對於嶽榮剛來說已經是如沐春風了。
他知道外頭很冷,但也不至於一下子就把人給凍死,所以也就豁出去了。年輕負責人看到黃毛和他的兄弟不動,也不催促,只把他們晾在一邊,自己專心去指揮其他人工作。
“氣泡”裡的工作其實挺簡單,也挺無聊的。
無非就是在指定位置向下挖掘,同時把挖出來的土堆到一旁。
嶽榮剛他們一直幹,黃毛和他那兄弟就負責在一旁看戲。就這麼過去了四個小時,又有人進到嶽榮剛所在的“氣泡”,他們是來送補給品的,但沒有黃毛和他兄弟的。
黃毛氣急:“喂,怎麼意思啊?不幹活就不給飯吃了啊?想餓死我們?”
年輕負責人平靜的道:“對,不幹活,就沒有飯吃,這就是這裡的規矩。”
黃毛急了,上去要搶,結果年輕負責人立馬拔出武器對準了他們倆:“我警告你們!不做工可以,但必須按規矩辦事,幹活就有飯吃,不幹活就等到這邊工作結束回地下待命,沒有其他路給你們走。”
見到那年輕人拔槍,黃毛和他那兄弟都不敢動了。
嶽榮剛輕聲一嘆,吃了東西后就繼續工作去了。
不一會,黃毛也脫掉了防寒服開始工作。
外頭的溫度還是那麼低,有兩百多平米的“氣泡”裡,三十多號人乾的熱火朝天。融入集體的黃毛很活躍,他跟他覺得有戲的姑娘介紹自己的時候,用了好多個名字。
後來嶽榮剛纔知道,他本名叫“呂世安”,山東滕州人。
他那個兄弟也姓呂,叫“呂品晶”,據說是他那不正經的老爹給起的古怪名字。
呂世安在“太陽消失”以前是個形象設計師,不過屬於三流之下那種,也就是不入流的……可他自己卻一直堅持自己的藝術創造風格,經常把自己的頭髮搗鼓的亂七八糟,像現在這樣一頭黃髮還算是他比較正常的時候。
至於呂品晶,這兄弟家庭殷實,原本也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可他卻偏偏要自己闖蕩,還自封爲作家,結果寫了十年,粉絲基礎連一百人都沒有,也算是個挺悲催的人物。
但讓嶽榮剛覺得意外的是,他們倆居然都是在“太陽消失”以後找到的老婆,而且老婆還都懷了孕。一聊才知道,曾經年少輕狂不懂事的兩位現在在避難所裡可是正經的民兵預備役。雖然沒怎麼碰過槍,卻也是受過些訓練的。
呂世安幹活的時候話特別多,他和嶽榮剛聊起自己第一摸槍的時候,那興奮勁比聊起他第一次和姑娘上牀時還要興奮。
“哎!叔,你不知道,那槍摸起來的感覺冷冰冰的,可拿在手上的那種分量感卻讓人心裡燙的很,只可惜我都沒怎麼正經進行過射擊訓練,不然絕對是個神槍手。”
嶽榮剛就只是笑着聽。
呂品晶吐槽道:“你少來了,就你還神槍手呢?子彈都打歪了,給我那好同學整成個宮/外孕,要不是我老婆在醫院,你媳婦都沒了!”
嶽榮剛聞言古井無波的臉上也泛起一些漣漪。
呂世安紅着臉道:“呸!要不說你不學無術呢!這宮/外孕和老子有什麼關係?那純粹就是個意外好不好!而且!你丫的說話注意點,再拿我老婆開玩笑,我跟你急信不信?”
呂品晶嘿嘿的笑,也不過火。
幹活的氣氛熱烈不少。
嶽榮剛感覺有些懷念,就像是當初生態區剛建成那會,他作爲志願者進去開墾田地的時候也是這樣一羣人湊在一起忙活。
只不過那時候的土壤不像這裡這麼硬。
呂世安沒吃東西,所以忙活一會後就有些架不住了,他丟下工具一屁股坐在地上惱火道:“孃的,這地硬的跟鐵塊似的,咱就不能找臺機器來挖?非得讓人上?”
呂品晶聽到這話也丟掉了工具坐下來,他挖的手上都起了泡,現在疼的要命。
工程隊的年輕負責人叫王殿海,他輕聲道:“咱們現在做的事情就是在給下一步機器進場做鋪墊,否則就指我們這些人力得建到什麼時候,所以啊,別抱怨了,爭取三天完工,然後我們就可以去下一個區域了。”
呂世安聞言道:“下一個區域?有什麼說法?”
王殿海沒明白呂世安的意思:“就是下個工作區域啊,能有什麼說法?”
呂品晶解釋道:“哎呀,就是想問問你,咱們這邊忙活完了,去那邊是不是可以歇一歇,有些獎勵啥的?”
王殿海皺眉道:“獎勵這塊……我沒聽說,不過確實可以休息一下。”
呂世安懂了,他躺下來冷笑道:“老子算是明白了,這分明就是個大坑啊!跳進來之後再想出去就難咯。”
呂品晶也學着一樣躺下來。
嶽榮剛見狀輕聲道:“你們倆要是真累了,就去別處休息一會吧,別妨礙其他人。”
呂世安和呂品晶正要挪地方,王殿海卻說道:“你們不能休息,這些工作都是有進度要求的,要是三天後不能完工,會耽誤工程整體部署的。”
餓着肚子的呂世安卻冷聲道:“耽誤就耽誤了,嘛?光擠牛奶不給牛吃草?這算哪門子道理?老子累了,不幹了。”說着呂世安就走到一旁坐下來。
呂品晶卻有點擔憂的小聲對呂世安道:“哎哥!咱還是別硬頂硬的了,他可是有槍啊。”
呂世安聞言卻把眼一瞪,直接問王殿海:“喂,我說我不幹活想休息,你該不會又要拿槍出來嚇唬我吧?”
提到槍,衆人的神經都很敏感。
王殿海下意識的摸了摸腰後,隨後卻淡淡的說道:“除非你們做了絕對不該做的事情,否則我是不會動槍的。”
說罷王殿海便去到嶽榮剛那邊,接替了呂世安的工作開始按照標記在凍硬如鐵的大地上工作。
看到這一幕,聽到這樣的話,呂世安坐了一會後說了聲:“曹!”跟着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崗位。
大家默不作聲,氣氛低落了許多,但工作進度加快了不少。
終於,十二個小時過去了。
每個人手上都起了泡,有些甚至磨出了血。
王殿海給所有人都準備了藥,但交給他們的時候叮囑道:“一人一份,只有這一次,你們要收好了。”
拿到藥的嶽榮剛本想着找機會和王殿海聊幾句,想探一探兒子的下落。
可王殿海就像一臺被規劃好的機器,到了點,做了該做的事情後就開始催促衆人穿上防寒服,準備回去休息。
穿衣服的時候,不少人已經累得擡起不起胳膊。
嶽榮剛早已不在年輕,就更是如此。
好在黃毛呂世安這人看着很刺頭,實際上卻還是個熱心腸,見嶽榮剛怎麼都沒辦法把上衣穿好,便默不作聲的過了幫忙。
嶽榮剛說了聲“謝謝”。
黃毛卻只是冷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在抱怨什麼。
從“氣泡”出來的時候,嶽榮剛發現建造區域已經徹底的黑了。那臺巨型機械也已經停止了工作,它也倒在了遠處的黑暗中。
黃毛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嗤笑道:“也不知道這東西造來幹什麼,這麼不頂用。”
呂品晶累的不想說話,可是走着走着,他卻突然停下來。
走在他前頭的黃毛和嶽榮剛都沒有注意到呂品晶掉隊。
黑暗中,隊伍遠去,直等到所有人都回到了住處時黃毛才發現自己兄弟丟了。
他立馬找到王殿海彙報了情況,王殿海對此很重視,但卻不允許黃毛自己出去尋找兄弟呂品晶,而是將這一情況轉達給了建造區域的守備人員。
當晚,建造區域全面停工,直到守備人員在建造區域西北一公里外找到了呂品晶的屍體爲之。
看到那身首分離的屍體,守備人員面色凝重。
他們沒有把這個噩耗帶回來,而是悄悄的將呂品晶的屍體原地處理了。
黑夜中,不安的氣息在瀰漫,但嶽榮剛他們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辛勞付出的第一晚,黃毛卻意外的失眠了。
亢奮了幾夜沒睡的嶽榮剛睡着了,而且居然沒有做噩夢。
夢裡他回到了故鄉,那好像還是個夏天,到處花紅綠柳,一切都那麼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