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一 無慾常教心似水(1)

朱慈烺並不擔心狼兵到了安南之後擾民的問題。

如果說黎利反明是因爲明朝壓迫太甚,那又如何解釋後世的越南**呢?

後世中華幫助越南抗法抗美,勒緊了褲腰帶支援糧食武器、培養越南軍官,最終得到的是什麼呢?

如果佈施恩義得不到友誼,那還不如加大壓力,讓他們徹底不敢反抗,甚至再也不能反抗。

“廣西與安南從風土人情而言十分相似,或許本就有強者爲尊的規矩。”朱慈烺斟酌用詞道:“還是以他們的方式解決比較好,狼將成大用倒是可以作爲羅玉昆的佐貳官,負責東南線作戰。”

吳甡頜首表示瞭解。

大明首輔雖然在權力上大於唐宋的宰相,但名不正則言不順,大明終究沒有宰相,所以即便用兵這樣的國家大事,吳甡也只能建議,不能干涉。尤其是如今大都督府態度強硬,內閣更沒有干涉的立場。

北宋雍熙北伐,宋太宗與樞密院單獨決策,將宰相李昉撇開一旁,結果引起了朝臣的集體反對,李昉也因此辭職抗議。宋太宗雖然仍舊執意進行了雍熙北伐,但結果卻是慘敗,不得不承認錯誤。

這就是上輔君王,下安黎庶,羣臣避道,禮絕百僚的宰相。

內閣首輔說到底只是個政治顧問、秘書的集合體,能夠有今日的權勢已經是歷代內閣大臣們的篡權結果,需要有極大的自知之明,才能將這種制度鞏固延續下去。所以吳甡有時候甚至覺得張四維、申時行等奉命閣老所作出的貢獻更大於夏言、張居正那樣權傾一時的權相。

從文華殿問對出來,吳甡突然覺得大明不知不覺中變得功利了。凡是隻要有好處就上,沒有好處就鬧。嘉靖之前堅守“道義”的“士人”都去了哪裡?難道真是被世廟的板子打光了麼?

從世廟至今也近百年了啊!怎麼國家養士反倒越養越少呢?

吳甡踩在宮中的金磚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職房。

職房的地磚下已經燒起了火。整個房間帶着暖意。

九月間的京師對吳甡這個年紀而言已經很冷了,還好皇帝陛下在辦公條件上從未苛待過臣屬。

吳甡拿起桌上的公文,目光一掃就從制式統一的文本中挑出一本,正是國子監請求增加經費的奏疏。相比現在轟轟烈烈的大學、學堂,國子監就像是個被拋棄的孩子。每年撥給國子監的經費少得可憐。

別說跟經世大學、杏林大學、武備大學、海軍大學這樣的“嫡親兒子”比,就連京師講武堂這樣鄉學級別的學校。拿到的撥款也比國子監多。

以前國子監還可以賣監生名額,現在大家發現新學出來的學子更容易當官,尤其是考法政學院或者行政學院,出來穩穩當當就是個官員。如果抱負大些的,還可以去新拓地擔當主官。若在海西那樣的蠻荒之地,出仕就是個知府。

從隆景元年開始正式衡定的民爵也漸漸普及,只要納稅額度高,就能獲得子、男之爵,形同貴戚。就算納不了那麼高的稅。當兵、做工、乃至務農,男人只要有正經營生,女子只要嫁得夫婿,就能拿到“公士”的頭銜。

這公士雖然沒有免稅的優待,但卻能在大明境內暢行無阻、見官不拜。還可以不以“小人”自稱,更能夠合法穿着綾羅綢緞。若是放在嘉靖朝之前,這就是個不完全版的生員啊!

真正的生員也只不過比公士多免了二石稅糧罷了。

這種情況之下,用不了多久。別說沒人蔘加科舉,就是看四書五經等等元典的人恐怕都不多了。

當年漢武帝並未禁燬百家。但因爲只有儒生能夠做官,所以諸子盡皆湮沒。這正是董仲舒以“獨尊儒術”達到了“罷黜百家”的目的。

如今皇帝陛下也沒有廢科舉,只是偏心新學,這正是以“廣尊諸子”來“罷黜儒教”,可惜世人眼中只有功名利祿,也跟着紛紛入彀。

——這個世道果然是笨蛋比雞蛋還多!

吳甡看到案頭放着的兩個雞蛋。這是司務送來的早點,他吃不了放着的。

“國子監本國朝立學選官之本,如今各序癢獻才選能後來居上,豈不令公等羞慚?一味貪求國帑,而不知自新新民。豈非本末倒置?望太學諸公申序癢本義,本國學正宗,選賢與能,有益家國,而經費自當稟足也!”

吳甡提筆寫下票擬,貼在了題奏上。

內閣雖然以首輔爲尊,但每個閣臣都有資格直接將票擬送入宮中。只是百年磨合最終造就了“內閣民主”,哪怕首輔都不能不打招呼就直接遞進票擬,而各閣臣對其他閣老的票擬也都有建議修改的權力。

當然,夏言、嚴嵩、高拱、張居正這類權相併不在此例,但他們無一得以善終,故而成了後來閣老首輔的反面教材。

吳甡的這幾句話寫得十分公道,而且是站在新學的立場上貶斥國子監。如今朝中小官書吏多是新學出身,佔據了朝官大半,所以這種話即便傳出去引起小部分人的不滿,但終究還是能夠得到廣泛輿論支持的。

而且新學是今上不遺餘力推動發展而成,在朝中不要跟皇帝對着幹,這是爲人處世的基本原則。

其他閣老都是進士出身,本就對國子監出身的官員看不上眼。於是這票擬便隨着題本走舍人科進了司禮監。

如今司禮監可真是一個傳達室都不算的衙門,所有本子只在那裡放一下,宦官只負責幫忙搬運。經手文字的都是舍人科舍人,最終由皇帝親自批紅。

朱慈烺一天的工作時間在十小時左右,與閣老們交流,接見各部門長官,接見回京敘職的外官,接見陛辭的官員……種種這些需要花去三到五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則要處理各地送來的奏本,即便經過內閣分類票擬,將“請安”、“祝賀”、“報瑞”等無關緊要的本子交給舍人科回覆,每天還是有數百本奏本。

若是碰到自報考成科目、財產申報的時期,奏本更多。

雖然許多奏本都只需要提批:“某部知道”、“內閣知道”、“照此辦”……但偶爾也要進行抽查,以免被諸多人精糊弄。

剩下關於軍國大事的奏疏則要細細閱讀,統合奏本意見和內閣票擬意見,深入思考之後才能做出決策。有些分歧過大的,則還要面見當事官員和閣老,進行討論。

如此龐大的工作量,舍人科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陸素瑤先命人查了一下崇禎元年以來的國子監出身官員名單,發現從國變之後就再沒有官員是國子監出身的了。

這就意味着國子監對今上的作用幾乎爲零。

加上又是要錢,就連內閣老先生們都看不過眼,所以這封題奏理所當然地歸於“不重要、不緊急”一欄,等有空了才遞呈御覽。

朱慈烺連本子都沒翻開,只看了票擬,便提筆寫道:“國子監知道。”旋即放在一旁。

此時距離國子監上奏,已經過了三個月。距離吳甡票擬遞呈,也已經過了一個月。

四個月的時間,國子監祭酒都已經換了新人。

新祭酒就是大名鼎鼎的蕺山先生劉宗周。

這位大儒在原歷史時空中因爲國亡而絕食而死,在死前大徹大悟,是個不遜於王陽明的大宗師。只不過他沒有王陽明的通達,不曾有過平定禍亂的軍功,所以歷史評價並不高。

對於朱慈烺而言,第一次聽到劉宗周這個名字還是在重生之後。因爲沒有前世的人物設定,朱慈烺將劉宗周歸入了“空談腐儒”一類,而且是極其不會說話的腐儒。

身爲江南紹興的大學問家,與那麼多勢家往來密切,這位蕺山先生竟然還天真地相信,只要崇禎皇帝做出好榜樣,過着符合道義的儒式生活,天下就能大治。

如果換了別人,可能是勢家的代言人,但劉宗周能做出餓死自己來殉國這麼殘忍的事,可見他是真的如此相信。

最終結果就是崇禎如此文青的皇帝都覺得他迂闊,只是感嘆他的忠心。

朱慈烺起用劉宗周並不讓人意外,因爲劉宗周的名聲的確太大,他的兩個弟子黃宗羲與陳確又都在舍人科供職。

如今吏部尚書解學龍其實跟黃道周、劉宗周也都是一路人。

朝野一片呼聲請劉宗周出山,朱慈烺自然沒必要爲了一個國子監祭酒的位置爲難吏部。

讓人意外的是劉宗周竟然出山了。

劉宗周在萬曆二十五年釋褐,因爲母喪而沒有受官,直到萬曆三十二年才北上受行人司行人之職。萬曆朝末年,朝中已經有了黨爭的苗頭,吏治風氣敗壞。有着精神潔癖的劉宗周以侍親爲由,辭官回鄉。

到了天啓朝,朝廷以劉宗周“千秋節氣,一代完人。世曰麒麟鳳凰,學者泰山北斗。”將推舉他入閣。

但劉宗周上疏推辭說:“世道之衰也,士大夫不知禮義爲何物,往往知進而不知退。及其變也,或以退爲進。至於以退爲進,而下之藏身愈巧,上之持世愈無權,舉天下貿貿然奔走於聲利之場。”赫然要以自己來矯正士風,砥礪氣節,爲“衰世”樹一榜樣。

這樣的人,如今卻也肯入京爲官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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