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六 旌旗蕩野塞雲開(9)

萬萬沒想到,就在朱心坎痛得心中流血轉頭要走的時候,一位掛着少校軍銜的軍官走進了接待處。他左手的衣袖空蕩蕩的,顯然是在之前的戰鬥中落下了殘疾。看着朱心坎痛不欲生的面孔,少校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勢劈手將拒接說明奪了過去。

“肥胖?現在軍中肥胖也算拒接理由了?”那少校轉向接待處值守的上士,面色嚴厲。

朱心坎何嘗見過如此嚴厲之人口吐如此犀利之詞?雖然不是針對他,但也嚇得縮頭勾頸,粗氣都不敢喘。

上士起身行禮,不敢分辨。

少校又看了看朱心坎的手臂,道:“人家手臂斷了都不去醫治,先來這裡報道,這份意志就是好種子!你卻只因爲人家身形有些、有些……有些太大,就要斷送男兒之志,說得過去麼!”

少校一席話句句說在大道理上,上士無從分辨,只是默然站着,心中暗道:主戰軍中日日被訓導官教育出來的人果然不一樣。他卻不知道這世道哪有那般忠勇熱血,人人都向往行伍生活?

這人身穿綾羅綢緞,身型肥胖,顯然是出身豪門富貴人家。又打斷了一隻手,顯然是想逃避兵役。這種敗類與其收入營中浪費糧食,不如噁心他一把將他踢出去,也不至於連累軍旅形象。

士官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但不能說長官錯了,只能繼續沉默。

少校拉過朱心坎的手臂,看了看,道:“別擔心,這就是一般的骨折,軍中實在太常見了,等養好了就跟沒受過傷一樣。”他頓了頓。又道:“胖也不是問題,新兵營保證把你的肥肉練沒嘍!放心吧。”

“長官……”朱心坎嘴脣顫抖,似乎預見了自己的不幸,這個橫裡殺出的程咬金分明是要收自己入伍啊!

“只要我一日執掌順天府新兵營,斷然不會將任何一個有心戰功武勳的人拒之門外!”少校慷慨激昂道。

朱心坎心中哭喊:我沒真的沒有啊!蒼天啊,大地啊!讓我回家吧。我不要當郡王了!

大明從各縣徵兵,在各府設立新兵營進行基礎操練。等新兵能夠服從號令了,這纔會送到設立在各省的教導營繼續受訓,然後根據各項成績,分成三品九等,由各軍前來選人。

一般而言,三個近衛軍只選上品兵,輪到朝鮮師這樣的邊緣部隊,就只能從下品之中選人了。

即便如此。還是不夠用。

即便在軍中都有很多人不解,爲何大明如此缺乏兵員,在徵兵過程中還挑三揀四。這隻能說是他們對武人的誤解實在太深,以爲戰士只需要身強體壯就可以上陣殺敵。實際上即便是在最沒戰術含量的上古時代,也不是人人都有當兵的資質。

勇氣,強健,忠誠,服從。紀律。

這些都不是與生俱來的,更不是訓導官念叨兩句就能領悟的。必須要經過長時間的打磨,才能琢出一塊美玉。

朱心坎受傷的手臂打了石膏,在入營的前幾天還算輕鬆。因爲朱審烜的積極,讓他早到了十來天。

新兵營營官考慮到他的傷勢,特許他不參加每日的跑操,只是跟着其他新兵瞭解各部隊的光輝戰史。軍官、士官的肩章徽標,以及各部門的職能,算是初步瞭解一下士兵們未來五年的新家。

五六日之後,朱心坎覺得自己的傷勢沒有半分起色,被厚厚的石膏包裹着根本沒有好轉的跡象。而少校營官卻覺得這點小傷。休息這麼久已經足夠了——“哥手臂給鋸了,也不過休息了三五日。”他道。

於是,朱心坎的苦難生活開始了。

每日早起跑操,唱歌,吃早飯。然後開始早上的體能訓練,別人跑十里,朱心坎得跑十五里,因爲營官說過,對他要格外照顧:他較常人體胖,所以得加大訓練量,決不能讓一個胖子從新兵營出去。

非但體能訓練上朱心坎要承受極大的身體痛苦,下午的戰術操練更是讓他身心受傷。

因爲身形比人形標靶還大,教官很喜歡將他拉到衆人面前,脫光了上衣,用硃筆在他身上畫出要當日的攻擊訓練部位,並且要戰士們牢記正確姿勢刺中之後的反應。

往往到了這個時候,教官就會似真似假地打朱心坎一下,讓他誇張地將反應演繹出來。

“我是晉王之子!我是皇親!”朱心坎幾次發出吶喊:“你們如此對我,是對皇家不敬!”

“軍中只有律例操典,不知皇親國戚。”軍法官擺着寒霜似的臉:“永王殿下還是親王呢,在受訓的時候一樣和尋常士卒無異。朱心坎,你幾次三番自陳身份,逃避訓練,本官現在罰你禁閉三日!以及二十里跑圈!”

隆景四年,朱心坎成爲大明宗室子弟中第一個真正參軍入伍宗親子弟。在經過新兵營的基本訓練之後,朱心坎果然瘦了整整一大圈,以“壯碩”的身材前往薊鎮的教導營接受進一步新兵訓練。

因爲手臂受傷的關係,朱心坎許多科目的成績都慘不忍睹,三大近衛軍是沒有機會進去了。最終因爲識字,被選入後勤總部直屬部隊,成了一名光榮的督糧官,駐地在呼倫湖的克魯倫河口。

這裡東靠大興安嶺東麓,再往西北走就是蒙元太祖鐵木真的故鄉。

隆景三年十二月,近衛第二軍蕭東樓率軍從瀋陽開拔,沿途清掃不臣之蒙古部落,一路越過大興安嶺,在貝爾湖短暫休整之後,終於在隆景四年五月到達呼倫湖畔,設立營地,旋即繼續向西北方向進軍,兵鋒直指一千二百里之外的狼居胥山(今蒙古國肯特山)。

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大明其實算是客軍,真正的主人是東喀爾喀的車臣汗。

這位車臣汗名叫碩壘,是蒙元太祖鐵木真的十九世孫,因爲其父謨囉貝瑪遊牧於克魯倫河一帶,沒人來管。他便自立爲車臣汗,成爲與土謝圖、扎薩克並稱的喀爾喀三大部。

或許是因爲成吉思汗的血液已經被稀釋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從碩壘這位初代車臣汗身上看不到一絲蒙古人的驍勇好戰,只有如同草原上狐狸一般的狡詐。

他最初投靠漠南蒙古的插漢部(察哈爾)林丹汗,後來林丹汗被滿洲人打敗,一路逃向青海,最終身死國滅。碩壘也就理所當然與土謝圖汗袞布、札薩克汗素巴第一起向後金行九白之貢,表示臣服。

作爲佔據了世界四大草原之一的呼倫貝爾草原,車臣汗並沒有向野人效忠的想法。所以一方面往瀋陽進貢白馬白駱駝,一方面也沒有忘記與明朝——遼鎮進行貿易往來。在崇禎十九年,大明還沒有進行大反攻之前,碩壘就誘使蘇尼特蒙古背叛滿清,並且派出了三萬大軍幫助蘇尼特部抵禦滿清。

這種完全爲了一己私利的背叛,在如今卻是極好的投名狀。

碩壘派遣兒子巴布前往呼倫湖,獻上勞軍的馬和羊。希望能夠重歸大明皇帝治下,成爲帝國外藩。

“碩壘要是靠得住,呼倫湖裡就都是美酒,不是水了。”曹寧對此人沒有絲毫信任,這並不單單因爲碩壘劣跡斑斑,讓這位秀才從精神層面厭惡他,更因爲曹寧曾親自前往克魯倫河中游的車臣汗王庭,見過此人。

用曹寧的話來說:那雙眼睛就沒停在一個地方超過一息。滴溜溜轉個不停,一看就是滿肚子憋着壞水。無時無刻不在尋摸着害人的主意。

蕭東樓從在山上落草爲寇的時候就十分信任曹寧,此刻猶然。

“但是總參認定喀爾喀蒙古只有八萬戰兵,如今看起來一個車臣部就不止五萬!咱們要是打,就是大打;要是不打,就得冒險把後路暴露在他們鼻子下面。”蕭東樓無奈道:“而且車臣汗已經送了兒子來當人質,又是求貢。如果朝廷不同意還好,若是朝廷同意了,咱們怎麼打?”

“那也不能行險。”曹寧踢了踢腳下的青草,擡頭眺望遠處的地平線,隱約能夠看到黑色的山峰。

“封狼居胥固然牛氣。但如果後路被人抄了就只有傻眼了。”曹寧又道:“咱們可不是霍去病的騎兵,還可以就地因糧。”

蕭東樓一度認爲方陣步兵已經是天下最給力的兵種了,簡直可以說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就算是蒙元再起,沒有足夠數量的人命也休想攻破身穿胸甲的方陣兵。然而進入大漠和草原之後才知道,原來方陣離了城池,就如魚兒上岸,任人宰割啊!

蒙古騎兵根本不需要衝鋒破陣,只需要不斷騷擾後方糧道,切斷補給,就是鐵打的大軍也會不戰而潰。

“其實如今已經很危險了。”曹寧道:“我軍距離最近的固守點有千里之遙,沿途都只是一些軍堡,合理抵抗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如果喀爾喀三部真的聯手與我朝爲敵,光是平定後路就需要兩三年。”

蕭東樓啐了一口:“都是總參那些夯貨!沒事煽風點火,說人家秦軍到了哪裡哪裡,騎兵第一軍到了哪裡哪裡,還不是挑逗着我軍往前死衝麼!最可惡就是也不給個章程,這到底能不能打笑臉人啊?”

“自己耳根子軟,還怪別人?”曹寧嘆了口氣,又道:“先等等吧,無論大都督府怎麼說,咱們自己得把後路保住。我可不想當李陵。”(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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