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四 倚劍東冥勢獨雄(5)

朝鮮還沒有謀求到在大明常駐使節,開設使館的殊榮,反倒先等來了大明前來問罪的天使。

在原歷史劇本中,李倧死後八日,李淏就在朝鮮即位了,然而現在大明突然翻臉,讓他連“權署國事”這個過渡稱號都不敢用。

“先生,求先生想個法子出來!”鳳林大君李淏跪坐在席上,朝自己的守役宋時烈行了大禮。

宋時烈是朝鮮大儒,死後被列爲東國十八賢,換言之是整個朝鮮歷史上排名前十八的人物。他早年在大儒金長生父子門下學習儒學,二十七歲中狀元,兩年後成爲了李淏的老師。如今眼看學生要登上王位,卻橫插出昭顯世子一事,這讓他也頗爲爲難。

說到底他只是儒學大家,充其量玩玩朝鮮國內的黨爭和內鬥,對於國際關係方面卻只有單調的事大思想——效忠大明。

“殿下莫慌。”宋時烈個人修養終究是擺在那裡的,此時淡定從容,一句話就安定了鳳林大君的激動。

“可以先召見陪同天使而來的朝鮮使臣,看看他們有沒有在同行中透露出什麼消息。”宋時烈道。

李淏恍然大悟,道:“對對對,是應該先探探明朝的意思。”他當下下令,要隨同明使的朝鮮官員覲見。

朝鮮國王在朝鮮還算頗有威信,得到命令的官員不敢耽擱,連夜入了景福宮思政殿,面陳大明見聞。

這位官員不是旁人。正是當日在北京有幸得以頂替上司在午門觀禮的譯官林在中。年輕的林在中有了大明的見聞,心性老成了許多。回到朝鮮之後只覺得屋舍低矮。人民疲頓,處處透露出壓抑。

——如果朝鮮能夠像大明一樣富庶強大,那該有多好?

林在中並不知道什麼叫愛國,心中只是有這麼一個樸素的念頭。

在見到鳳林大君的時候,林在中有些小小的激動,不過很快便平抑下來。他現在可是見過大明天子的人——雖然距離遠了點。

“林譯官,”李淏溫和地叫道,“你同天使一同回來。路上可有交談?”

林在中心中暗喜:果然是問天使的事。

他不想想,如果不是因爲明使,未來的朝鮮國王可能召見一個小小的中人麼?

“殿下,”林在中一副氣定神閒的姿態,“我與天使沿途無日不聚飲,雖然沒有詩歌唱和,卻探討經史。受益良多。”

“喔!”李淏連忙催問道:“那天使是個何等樣子的人物?”

“此番大明派出的這位天使並非文官,而是一個武將。他在大明武將品秩中是第二等的校官。此人曾經在大明大都督府總參謀部任參謀,後來調任遼東師爲參謀長,因事貶去了並兵部職方司。此番他受命調查昭顯世子一案,也要去拜會他曾經的恩官。”

“他的恩官也在朝鮮?”李淏大喜。

“正是大明提督朝鮮軍務總兵官陳將軍。”林在中道。

李淏脫口而出道:“寡人知道陳將軍!沒想到竟然是天使的恩官,這便好辦了。”爲了保險起見。李淏又問道:“那位天使可會收受賄賂?”

林在中眼前一閃,連忙道:“殿下萬萬不可起此心啊!”

“這是爲何?”李淏知道以前來朝鮮的明使中也有人會索取一些賄賂,否則辦事便要拖延。不過這也是因人而異,有的分文不取,有的貪得無厭。可見即便是大明也有賢良與庸蠹。

“如今大明在推行新政,其中‘清廉’便是重中之重。若是有官員受賄。非但自己保不住官位,就連行賄之人也要發配遼東。”林在中道:“殿下若是贈送厚禮,若是那天使不敢收,再一封的奏疏送到大明天子手裡,恐怕我東便要受罰。”

李淏暗暗慶幸,撫胸道:“原來如此,幸虧林譯官知道。”

林在中也頗爲暗爽,又着力賣弄道:“這位天使是個重情重義之輩,這回討得這個差事,私心裡是想來探望他的恩官。而且他對於殿下一心親近明朝也是知曉的,還知道昭顯世子在瀋陽時幾如蠻人,對此十分不屑。”

李淏回想起自己兄弟三人在瀋陽爲人質的情形,鼻頭一酸,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他哽咽道:“當日寡人與麟坪度日如年,只恨不能殺敵報國。而世子卻廣蓄歌姬,又要大興土木,在瀋陽修築別館……唉!這些寡人本不該說的,可是……唉!”

林在中見主公落淚,跟着哽咽道:“殿下,大明天子聖明,此事恐怕還是那些禮臣從中作梗。”

李淏這才抹去眼淚,道:“只求這位天使能夠爲我東辯誣。”

林在中以爲自己已經看透了那位大明天使,放心大膽地打着包票道:“那位天使洞察秋毫,在大明中也是一介英豪,定然不會爲小人之言所誤。”

李淏道:“如此甚好,甚好,明日我便要款待這位天使,只求真相昭明。”

翌日,李淏在景福宮宴請大明天使魏雲少校,請了朝鮮諸多兩班貴族相陪。因爲知道魏雲是武官,所以並沒有找詞臣在此,反倒多以武將出席。他哪裡知道,這魏雲也是在大明中過生員的讀書人,因爲嚮往班定遠而有了棄筆投戎,萬里密封侯之事,並非單純的武夫。

朝鮮的儒學、漢詩造詣本來並不低,以前許多進士出身的行人在與朝鮮詞臣的答和中都未必能佔頭籌。只是這回李淏選錯了人,只顯得朝鮮這邊粗鄙非常,而大明的武官竟然都是經史、詩詞涉獵頗廣。

雖然要事大吹捧,但也不能丟人現眼啊!

李淏心中很不是滋味。在他看來,如果朝鮮人文薈萃,不愧東國小華夏的稱號,應該是大明天子更喜聞樂見的。

不幸中的萬幸,這位魏雲少校並有流露出絲毫不悅,反倒說了朝鮮許多好話,句句都說到了李淏的心窩裡。就連治學嚴謹,平日裡一絲不苟的宋時烈,對魏雲都頗爲青睞,直說:“上國英才濟濟,少校這般年紀而有如此學業見識,令人羨慕。”

主賓盡歡之下,李淏醉醺醺地回到了康寧殿休息,對於自己接受冊封再無擔憂。

然而事態卻隨着魏雲開始查訪昭顯世子三個被流放的兒子時出了意外。

“大明天使說:該立昭顯世子的嫡子爲朝鮮王……”朝鮮方面的陪臣在聽聞的魏雲的表態後,急急忙忙回報李淏。

李淏心中一驚,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怎會如此?”李淏驚道:“去傳林譯官來!”

……

“因爲昭顯的三個兒子已經死了兩個,只剩下三個女兒和一個五歲大的男孩。想李淏已經年過而立,又有其國大儒輔佐,未必就肯乖乖聽話。而一個五歲大的男孩,呵呵,這不是明擺着的傀儡麼?”魏雲坐在陳德帳中,侃侃而談。

他與陳德雖然共事時間不長,但彼此年齡相近,性格相投,關係極好。對外,他說陳德是他的恩官,並不算錯。內裡,他們卻是好友。

陳德又讓趙啓明和茅適一同陪席,在整個朝鮮,他能看得上信得過的也就這三人了。

“是卿舉臨時起意的吧?”趙啓明熟絡地喚着魏雲的表字。

魏雲也不否認,哈哈笑道:“本來只是奉命演戲,逼朝鮮割讓江華島,但一查之下竟然還有小石堅這宗奇貨,何必再拘泥於小小的江華島?直接將朝鮮佔下來不就行了?等這石堅成年之後,再詔書全國,請求去北京當個太平王爺,朝鮮廢藩建省,豈不是永絕後患?”

“卿舉胃口太大了些吧。”茅適都有些看不過去了:“遼東方面雖然平定了,但是國家哪裡還有多餘的兵力投入朝鮮?更何況第二軍還要防備北面的韃靼。”

“兵力嘛,擠擠總會有的。”魏雲不爲所動:“何況朝鮮兵不是不耐打麼?”

陳德輕咳一聲,道:“朝鮮也有火器配備,雖然不如我大明的火器犀利,但若是開戰,死傷難免。有道是伐謀爲上,伐交次之,最下伐戰。原本已經定好的伐謀之道,爲何要落入下乘呢?”

魏雲放下酒杯,沒想到自己竟然被三人質疑反對。他看了看陳德,又看了看趙啓明,知道這話肯定是趙啓明教的。

他道:“雖然是下乘,卻是機不可失。朝鮮百官固然非議昭顯世子,但我聽說昭顯回國歸省時百姓夾道哭泣,可見其民心可用。再者,一旦李淏襲爵,絕了昭顯之後,日後我朝要收取朝鮮,恐怕就更沒好由頭了。江華島只如囊中之物,而整個朝鮮卻是狡兔,一旦鬆手可就難抓了啊。”

陳德知道魏雲說得在理,也希望看到大明一舉收了朝鮮,自己能有更大的事權。說不定有生之年還能碰上倭亂再起,也好一展抱負。

可是……

“將軍是怕現在打朝鮮,我軍又要淪爲陪襯麼?”魏雲似笑非笑地看着陳德,就像是一句酒後玩笑,話鋒卻是犀利無比。

眼下陳德在朝鮮只有個空頭的總兵銜,連將軍印都沒有,誰肯鳥他?手下五百兵,放在朝鮮是精兵,跟明軍相比則是弱旅,連輔兵都未必能算得上。此時若是挑起朝鮮之戰,自己豈不就是片綠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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