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黃旗入洛竟何祥(八)

小冰河期的氣候特徵就是冷。因爲冷而乾旱。因爲乾旱而糧食絕收、蝗蟲氾濫……整個自然就是如此息息相關,一旦有雨水,溫度低反而不算什麼了。如果說整個崇禎朝最需要的是什麼,那就只能有雨水了。

尤其是河南這塊地方,原本的中原糧倉因爲天災**變得赤地千里,如今能夠下一場雨實在算得上是喜事。汝州城的百姓們如同過年一般,紛紛從家裡出來,在雨中歡呼雀躍。

朱慈烺的臉上,卻有着跟天空中一樣的烏雲。

這雨實在太不巧了。

前方傳來消息,前方孫傳庭正與李自成在平原決戰,從昨天軍議時就在打,一直打到現在還沒消息。探馬說離開戰場十幾裡都能聽到大炮的聲響,也不知道是秦兵的火車,還是流賊的火炮,打得十分激烈。

孫傳庭在秦地發明的火車,專門用來對付流賊。這種車在朱慈烺看來就是帶車廂的火炮。車上架着小型仿弗朗機,同時還可以放士兵的甲冑和兵杖。平日行軍可以當做營壘的外圍障礙,交敵時可以當做壁壘。秦督能夠有這麼大的戰意,也多因這種火車的機動性強,火力猛,在冷兵器時代具有極大優勢。

然而現在一下雨,火藥受潮威力大減,啞炮狀況迭出。土地泥濘,主戰實心彈落地即沉,無法造成跳彈傷害。而明軍雖然有開花彈,但威力實在不足,早就爲前線兵將嫌棄,只有開花毒氣彈還有些地位。

十萬秦兵中就有三萬火車兵,可見火車在孫營中比重之大。

正是因爲孫傳庭鐵了心要練這支機動火炮部隊,在關中大力征收的官紳糧稅。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北京每天都能收到哭叫求救號稱秦督虐民的奏疏。在京的秦籍官員更是多方遊說,希望崇禎皇帝能夠將孫傳庭重新投入黑牢之中。

崇禎也是實在沒有督師可以選派,只能一個勁催促孫傳庭出兵。否則北京中樞之地,就要因爲一個秦督而陷入癱瘓——官員們都因孫傳庭而四處奔走,就如後世某些機構上班就看報喝茶打遊戲一樣,誰還幹活?

“真是老天都跟孫督過不去啊!”朱慈烺看着雨水越下越大。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也實在忍不住對孫傳庭的際遇感到遺憾。

“殿下,河南署職遊擊陳德候見。”門外有人報道。

田存善已經跟着吳偉業去洛陽繼續幹他的老本行,爲太子背黑鍋。其他侍從室的幕僚也都散入汝州各街坊、屬縣、乃至大的村鎮,協理民事。中軍部在汝州城外駐防,建築土牆,挖壕溝,佈置絆馬,左軍兩個局則帶着輔兵。已經新招徠的民夫修建散兵營。

這散兵營,就是爲了收攏秦軍潰兵的。

朱慈烺已經毫不介意地表露出他對孫傳庭必敗的看法,讓汝州城裡官紳們對於自己的未來憑空添了一份忐忑。

朱慈烺已經聽說了陳德是陳永福的兒子,因爲在第二次開封攻防戰中射瞎了李自成的眼睛而上報兵部,被視爲“奇功未竟”。

大家都希望那支箭能夠再深入三五寸,插進李賊的頭顱,那就是真正的奇功了!

“宣。”朱慈烺沉聲道。

“殿下,要不要先招閔展煉過來?”在書房角落裡值班的女官突然開口道。

朱慈烺早就忘了這裡還有人值守。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激,順而望去。只見這女官倒是眼熟,名字就在嘴邊卻叫不出來。他道:“倉促之間誰敢謀刺我?沒什麼好怕的。”

女官卻絲毫不懼,硬頂着朱慈烺的目光道:“殿下身爲國本,豈能輕忽自己安危?倒不是說陳將軍有不軌之心,只是讓部下見殿下竟然輕忽大意,白白添一分擔憂。日後在戰場上也還要爲殿下分心。”

“婦人之見,”朱慈烺終於把她名字叫了出來:“陸素瑤,你迴避一下。”

陸素瑤好不容易攤上個機會隨軍開來前線,更好不容易等到了東宮人手奇缺,臨時成爲太子殿下的值班秘書。最最不容易的是有機會讓太子對自己留下一個忠心直諫的印象……結果等到的只是一句“迴避”。

——太子還記得我的姓名,還好還好。

陸素瑤心中自我安慰,只得福身而退。

門外的小內侍已經宣召了陳德,因爲鎮國將軍府實在太過侷促,這位少年遊擊又是大步流星進來,竟然將陸素瑤堵在了門口。

陸素瑤正是心中不爽利時分,眼前突然出現一堵鐵甲人牆,意外之下差點撞上去。連忙收住腳步之後,擡頭卻見一個圓臉少年,眉毛像是用炭筆反反覆覆塗出來的一般,又黑又粗,平平臥在眼上,此刻正火辣辣地看着自己,不由羞怒交加,一甩袖子側身而過。

陳德這纔回過神來,心跳快了許多。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因爲這美貌的女子,還是因爲皇明儲君就坐在上頭。

“末將……”

“陳德,”朱慈烺打斷了他自報姓名,“前方如何了?”

“是!”陳德被打斷了話頭,精神卻清明瞭許多,朗朗對道:“末將今早間出發時,聽說先鋒總兵官牛成虎已經大破賊陣,斬殺賊將僞果毅將軍謝君友!塘報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朱慈烺面色稍稍放開了些。

陳德以爲太子聽了這好消息,心中高興,不由也跟着咧嘴笑了笑。他卻不知道,朱慈烺心情好並不是因爲李自成損了一員大將,而是因爲這十七歲的小將朝氣蓬勃,中氣十足,換言之就是陽光少年。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前世的侄子,也是如此帶着一股二氣,熊熊生威。

陳德卻怕皇太子高高在上,不知道這戰果的分量,藉着太子給他一抹陽光,還真老不客氣地燦爛起來:“闖賊竊授僞將軍號,其中以權將軍爲第一等。又有左右前後四營,以制將軍統領,這是第二等。制將軍之下便是左右果毅將軍,算是第三等。這謝君友就是第三等的左果毅將軍,相當於……”

陳德說出“相當於”三個字,舌頭便如打了結一般,說不下去了。

流寇的僞將軍,怎能跟皇明官制對等起來!

“我知道,副總兵。”朱慈烺善意地接過話頭:“我還知道他是闖賊前營統領。”

行軍打仗早在西周時就有保密意識,姜子牙所創“陰符”以傳遞號令,可以說是最早的軍事密碼。到了戰國時代,保密範圍甚至一度擴大到了統帥——秦趙長平之戰,秦軍就有“敢泄武安君爲將者斬”的軍令。

然而三千年來,更多的將領對於保密工作並不十分重視。尤其是有些人名利心重,但求聞達於諸侯,打下個縣城也生怕別人不知道,一定要將自己的大名宣揚出去。所以朱慈烺剛進河南,闖賊麾下大將的名錄和分屬便已經送到書案上了。

陳德嘿嘿笑了笑,額頭上已經是一片冷汗。他從父親那邊聽說皇太子不是個“易與”之人,說人話便是這人不好相處。讓臣下這麼評價,可見這人得多麼難相處。不過現在看來,太子殿下倒是十分平易近人,架子還沒那些督撫大。

“聽說就是你射瞎了李自成的一隻眼睛?”朱慈烺問道。

陳德對這個問題已經回答了不知道多少遍,當下按照父親幕友交代的標準答案道:“託聖上洪福,僥倖得功而已。”其實這話也不光是套話,而是事實。

當時站在城頭朝城下射箭的並非只有陳德一人,還有一羣人並排而立,都用的是長箭重弓。一輪齊射之後,李自成中箭落馬,被左右親兵救回。當時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哪裡知道是誰射的?只是因爲這排弓手中地位最高的就是陳德這位總兵之子,故而功勞就算在了他頭上。

這也是陳德自小就有善射之名,所以大家也覺得多半就是他射中的。

陳德其實很清楚,當時站在他身邊還有個名叫謝三的鄉勇弓手,用的是與自己一樣重的弓,射術也十分了得,事後有人嚼舌根,說陳德仗勢搶了謝三的功勞。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射中李自成的那支箭上沒有刻字,憑什麼認爲就不是自己射的?當時自己也是瞄準了李賊的額頭。陳德對此絲毫不以爲然。

“看來你射術果然了得,能演示否?”朱慈烺來了興致。

雖然他想建立全火器營,但這兩天的雨水澆滅了這份狂熱,不得不接受明軍在未來一段時間裡,仍舊是以弓箭手爲遠程主力兵種的事實。一來是火藥保存技術不過關,容易受潮。二來是火繩槍在雨天基本沒法用,只有得換裝燧發槍之後才能考慮大規模配備火器營。

若是能夠得到一個善射的將領對弓箭手進行動作標準化、操典化的整理、傳授、訓練,無疑能更快提升戰鬥力。

如今的東宮侍衛營中,弓箭手的訓練是最讓朱慈烺頭痛的。拋遠齊射在統一號令之下倒還有點樣子,但對陣散射就讓人失望了,還不如用發射效率更高的“一窩蜂”。然而一窩蜂雖有六成的命中率,但也是火藥驅動發射的弓箭,同樣受到潮溼天氣的影響。

陳德自有一身技藝,毫不膽怯,大聲應道:“孟子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末將亦如此。”

“好好說話,你還打算去考狀元怎麼的?”朱慈烺被逗樂了。(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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