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那樣的情形下,那只是一個短促的擁抱。
可在楊磊多年後的記憶中,那卻是他和房宇最久的一個擁抱。長得彷彿一生,一輩子。
房宇滿是泥漿和血的手捧起楊磊的臉,用力撫摩他的臉頰,彷彿一放開他就會消失不見,楊磊的手指陷進房宇脊背的肉裡,所有的感官,都陷在房宇的眼神裡,楊磊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千言萬語像狂風暴雨涌上他的胸腔,楊磊卻只聽到自己喊出了一句:
“……你瘋了!!……”
楊磊顫抖的聲音在雨中飛散……
“咱們回家。”
房宇緊緊抱住他的肩膀,房宇一字一句……
他們那一刻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楊磊在之後很久竟然出現了記憶的斷層。那彷彿一個空白,在他過度衝擊的大腦裡。楊磊知道自己記得,記得清清楚楚,卻在他腦海的深處,被放在最深的地方,只有自己才能碰觸。
他們離開了那裡,離開了那個危機四伏的叢林。
一顆信號彈,飛向天空,奪目明亮的光團,在人們眼中炸裂。
地面上的騷動,螺旋槳的轉動,救援隊的急發……
當天的電視新聞裡,主持人播報:“……災區雨勢一度急驟,形勢嚴峻,但幸運的是沒有引發泥石流和大規模山體塌方,給搶險救援爭取了時間,受災羣衆安全疏散轉移……”
直升機緩緩降落,狂翻着地面人們的頭髮。
巨大的噪音,在楊大海的耳邊震耳欲聾,狂敲着他的心。
人羣在焦急地等待,在終於看見那兩個身影時,爆發了歡呼……
醫護人員衝了上去,陸政委和官兵們衝了上去。
楊大海邁動不穩的腳步,趔趄地向前……
楊磊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雪白的天花板,鼻子裡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怔忪了一瞬,反應過來自己在什麼地方,猛地坐了起來。
“睡醒了?哎你小心,掛着吊針呢!”小護士趕緊過來調整吊瓶。
楊磊急切地看四周,這是一個單人病房。
“他呢?”楊磊劈頭就問。
“誰啊?”小護士不明白。
“和我一起獲救的!他人呢?!”楊磊幾乎是用吼的,嚇得小護士愣住了。
在楊磊發出了房宇搜救包裡的信號彈後,一直在附近盤旋的直升機當即找到了他們的位置,空吊將他們帶離險境。絞車升降吊索將他們帶進機艙,救生員、醫護員圍繞了他們。
楊磊挨在房宇身旁,手緊緊地和房宇十指緊握。
楊磊陷入了昏睡。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閤眼,當他靠在房宇懷裡,被房宇攬住的時候,那猛然放鬆的安心感讓他瞬間跌入了黑暗。在他昏睡過去時,他還緊緊地拉着房宇的手,不鬆開。
他怕他一睜眼,房宇就會消失。他還有太多要說的話,必須要說的沒來及說完的話……
在吊索上的救生員落地前,房宇答應過他。房宇說,什麼都別說了……等活着回去,我都聽你說……
“他啊,白天還在這兒坐着看你。後來沒見着,可能走了吧!……”小護士說實話。
“走哪兒去??”
“他就點外傷,沒啥事兒,回去了吧,好像回對街那賓館,大概拿行李吧……”小護士也是猜的。
楊磊拔了針頭,猛地跳下了牀。
“哎哎你!……”
小護士驚訝的喊聲裡,楊磊套上軍裝就衝出了病房。
——你說過要等我!你說過我們活着回來,你聽我要說的話!!
……房宇!!
楊磊衝到走廊,撞見了正要進來的楊大海。
“小磊……”楊大海喊了這一聲,就在楊磊的眼神裡沉默了。
楊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了他一眼。
一眼之後,楊磊就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衝下了樓。
楊大海沒有喊住他,站在原地,看着楊磊消失的背影。
在楊磊看他的那一眼裡,楊大海知道,他失去了這個兒子……
口袋裡的手機在響,楊磊邊一路狂奔邊接起。
“楊磊!你沒事吧?你……”方梅焦急擔憂的聲音。方梅在外地也得知了災區的消息,擔心壞了。
“方梅。”
楊磊打斷了她。
“對不起。”
“……”方梅感覺到了什麼。
楊磊跑着。對着電話裡的方梅,含着深深的抱歉,愧疚,卻堅定……
“我答應你的事,沒法做到了。對不起……”
楊磊跑着,他生命裡好像只剩下了奔跑。他衝出醫院的大門,人們都錯愕地看着一個飛奔的年輕軍官,奔跑在霓虹燈下的馬路上。他跑到了對街的賓館,撲到了大臺前,他打聽到了那個房間號,來不及
等電梯,衝着樓梯就奔了上去……
在樓上空寂的走廊上,房宇站在房間前,正要關上房門,被身後衝來的力道一下抱在了懷中。
“……”房宇定住了。
楊磊的手緊緊抱在房宇的胸膛,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是不是我活着,你就能撇下我。”
房宇沒有動,直直地站着,門在他們身後關上,隔斷了外面。
“那我該死在那地方。”
“……別胡說!”
“爲什麼不告訴我?!”
痛吼從楊磊的心腔裡迸出,聲音都帶着血,撕碎了他自己,也撕碎了房宇的心……
七年,他們的七年,他們再也回不來的七年。
楊磊的手指緊緊扣進了房宇的衣服裡,幾乎要拗進房宇的身體。他的聲音不是他自己的,他連呼吸都萬箭穿心……
他的心,被生生地用刀一塊一塊地生割,剖了腹,剜了心,痛得令他沉滅在滅頂的水裡窒息,令他即使張開嘴都無法喘息!他恨不得拿刀一刀刀都戳在自己身上,讓鮮血流乾讓五臟六腑都掏空,刮骨,入髓,最後只剩下一個軀殼,這軀殼空了,什麼都沒了,只有深入脊髓的痛楚,連魂魄都被撕裂!
“……我要什麼你不知道啊?……不知道啊??……”
房宇聽着背後楊磊碎不成聲的聲音,房宇緊緊攥住了楊磊緊扣在他胸前的手指……
“……你傻啊?……你咋這他媽的傻啊?!……”
楊磊猛地把臉埋進房宇的背上,房宇感覺着背後猛然地顫動,聽到了一個男人爆發的、失控的哭聲……
他毀了房宇,他親手毀了他這一生最愛的人。
他在軍營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在鐵窗中苦熬度過漫漫寒夜,他在千禧夜看着漫天煙花怨恨他的時候,他在深牢大獄,看見的只有冰冷的電網和高牆。他有了目標,有了事業,可他的目標和事業,卻是用房宇在牢裡的每一天換來的。 而他還以爲自己纔是天下最痛苦的人,他推開他大喊,我們已經回不去了!……甭讓我看不起你!……
“……我才傻,我纔是天底下最傻的傻逼!!”
如果他真的相信他,就不會看到了那封信就放棄,如果在那三年裡,他去問過房宇到底在哪裡,到底過得怎麼樣,如果在那個大年夜看見黑暗的屋中孑然一身的房宇,他真的去關心過爲什麼,就不會一直等到今天,才知道所有的一切!……
如果,可人生沒有如果。
是他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這份感情。是他親手毀了自己口口聲聲所愛的人。
“……”房宇的心扎似地縮緊了。
他要轉回身,楊磊卻緊緊地抵着他,背上溼透一片,溼透了房宇刺痛的心。房宇低頭看見了楊磊的胳膊,上面都是道道疤痕,那是自己用刀才能劃出的整齊的切口,在那個監獄外,楊磊就這樣用刀,一刀刀地劃在自己的胳膊上……
房宇死死瞪着那傷疤……
“……是我的錯!……是我毀了你!!……”
楊磊悔得天崩地裂……
“扯淡!!”
房宇猛地轉過了身,抓住了楊磊。
“你的錯??……我持槍殺人,嚴打的時候能被槍斃!可我只判了六年還減刑,爲什麼,因爲你!”
“別說七年,就是十七年二十七年,也是我該得的,我犯了法,就得還!就算倒回去重來一次,我還是會爲九哥報仇,我該會咋判,不和王老虎一樣崩槍子兒,就是吃一輩子牢飯!可現在,我只坐了七年,我這條命還在,這是毀嗎??……是嗎??……”
房宇掙紅的眼睛瞪着楊磊,用力捧起他的臉,看着他通紅的眼睛。
“我只做錯了一件事,”
他唯一後悔的事,唯一做錯的事。
“……我不該放你走……!”
當他看着懷裡酩酊大醉痛苦流淚的楊磊,當他在亂泥塌土中,看見那個鋼盔,當他瘋了似的用手指往下挖着深埋的土層,他知道,他當年錯了,他真的錯了。
那時,他寫下那封信時,他認爲那是值得的,他告訴自己放手,纔是對的。
可是,當他看到痛苦了三年的楊磊,當他在山裡以爲要失去了楊磊的時候,他才明白,他錯了。
人生都要走一些彎路。該怎麼去愛,要經歷了代價,才能真正明白。
他和楊磊,都走了彎路,繞得越走越遠,可是他們終於發覺了這是一個錯誤。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希望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這一次,他抓住了,再也不會放手。
可是老天能再給他這個機會嗎?能嗎??
“在牢裡,不苦,我有念想。蹲再多大獄,想到你,我心裡敞亮”
當他第一次看到楊磊寄來的照片,照片上穿着英挺的軍校學員服的楊磊,那是他第一次在牢裡笑了,他覺得日子有了盼頭,他覺得所有的苦都值得。
“你毀了我?……沒有你,我還有亮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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