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絕代奇媛

月嬋暗道:

“此女身當大敵,卻猶談笑風生,南海惡僧,那高掌力,卻能不動聲色,消之無形,武林中出了這種奇人,可以說不讓南天八奇,專美於前了。”

思念之間,麗兒已從瓶中倒出兩粒龍虎丹砂,大如黃豆,清香撲鼻,薛趙兩位幫主,接過吞服後,立即謝了見踢。

那兩江總監韓起龍,在武陵總幫裡,可以說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身份地位,比趙逸如薛邦義還要高出得多,此人年事極輕,武功奇絕,師承派系,深諱莫如,他與總幫主,彼此世誼極深,能在武陵立足,而且能列居要職,半由此人才幹,半由世交關係造成。

此人城府極深,手段極辣,但以外貌文秀,而且年事極輕,江南一帶,均稱之爲武陵少年。

這次事情特殊,從總幫主落地迄今,東詢西問,就沒有親自開口和他說話,這不但顯示了態度冷漠,而且還傷了他的自尊。

他雖然極力忍耐,但終於爆出火來,邁步上前,一聲冷笑道:

“薛趙兩位幫主受傷,實爲本幫大辱,請總幫主定……”

車中人微一沉吟,立即問道:

“那捉縛的少年,還未曾發落麼?”

韓起龍一怔神,即道:

“循幫主往例,人發斷虹崖,立即處決。”

那披髮童子,不禁狂叫一聲,似覺恐怖、憐憫、懊惱,交至沓來,身子一轉,兩道銳利目光,竟落在月嬋的身上,那情形,似在說:

“我們怎麼向她交待?”

月嬋也把韓起龍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她不但眼跳耳鳴,心如刀割,幾乎就地栽倒。

披髮童子,竟不避嫌疑,撲上前,就要用手扶她,月嬋猛地一驚,本能地把古箏往前推去,人也微微往旁邊一閃。

童子驚道:

“我並未得罪姐姐!”

武月嬋已覺得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她似乎什麼也丟掉了,人與人相處,一腦子的不和諧,彼此互逞計謀,動輒拿白刃加在人家的頭上,這是武林中的障礙,也是人間惡魔。

她對韓起龍,已起了一片殺機,甚至連對車中人,和這位天真活潑的童子,也存有成見:

“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這時什麼顧忌都沒有了,自己救過盟弟,也斷送了盟弟,沒有自己,絕不會有人引他上這兒來,什麼奇異的蛇蟲,能浸藥酒,治理怪病,藥物未得,遽爾亡身,叫人好恨!

她素懷一種奇異心理:

“對人絕對避免採取敵對,但對壞人則以牙還牙,以爪還爪。”

一股憤怒,燃燒她整個心頭,手抱神箏,婷婷而出,直往車前走來。

那似狐非狐,似狗非狗的怪獸,原產自陰山,俗稱天狗。

此物兇猛絕倫,行動如風,生噬虎豹,但如訓練得法,動作如狗,可以御兇,不過繁殖率低,幾乎絕跡。

嬋兒未得車中人招呼上前,擅自臨近,此物兩耳朝上一豎,身子往地一伏,身上白毛,狀若鋼針,根根直豎,這是怪獸發威,也是撲人的先兆。

那披髮美童,似乎心中大急,忙叫道:

“雪獅不得魯莽!”

榴榴聲起,一溜白光,如一條雪練,掠地而起,直朝武月嬋對面撲來。

童子驚喚道:

“姐姐,快把雪獅阻住!”

車中人笑了一聲,並未作答。

月嬋一聲輕吒,左手朝箏線一壓,右手揮指將第二絃輕輕撥弄,發出一陣叮噹之聲,鋼籤震盪,產生共鳴,聲如密鑼驟鼓,震得山谷皆鳴,天狗嗥然一聲,頭朝後擺,悚然而退。

嬋兒周圍,立涌起一陣罡風,身如臨波仙子,閃至車前。

護車五女,一見來人竟有鬼神不測之功,不由大感驚震,人影連晃之下,早已一字橫排,蓄勢以待,那童子更似喜似驚,身子朝前一橫,站在五女前面,怔柯柯的擋着嬋兒道:

“我也不願你傷我姐姐,如不聽話,我和你只好拼了!”

這孩子,天真稚氣,言語舉動,無不率直,這般赤子心腸,說來與靈舒有三分相似,月嬋不由心中一軟,雙眸流淚道:

“我弟弟身犯何罪,你們必須將他置之死地,手足之仇,不可不報,這道理,你豈不知!”

童子眨眨眼道:

“我姐姐並沒有殺他,你爲何向她下手?”

“她爲總幫之主,一切責任,只要是她手下人所爲,她都得負,我爲何不找令姊。”

“但她如果絲毫不知,他向她下手,這未免太不公平?”

車中人突然朗笑道:

“殺死個把人,用不着大驚小怪,弟弟你站在一旁,彩兒、鐵菱等人,更不用緊張,本總幫主自有解決之法,管教她心悅誠服。”

“哼,沒有那般容易!要我悅服,除非還我一位生龍活虎的舒弟,否則,我和你互拼死活!”月嬋氣憤已極,淚掛腮邊,如一朵嬌豔玫瑰,沾着曉露一般,美麗無比。

車中女並未揭開車簾,卻在裡娓娓而談道:

“事情之錯,不在我們,任何門派,開山立派之地,絕不能任意供人遊覽,你們闖山,已犯禁令,而且就我察言辨色,你們這次,同上武陵,必有重謀,絕非遊山可比,還不實說。”

這等於嚴詞究詰,而且詞鋒犀利,語語逼人,武月嬋只氣得直打哆嗦,暗中罵道:

“好一個險詐丫頭,居然在我面前玩弄權術!”

遂大聲喝道:

“你手下無理殺人,你不問是非,卻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居然還斤斤有詞,道什麼上得山來,便有圖謀,既然硬加編派,爲何還動問於我?”

“這種偏僻之所,而且又不當時令,誰願冒着危險遊山?雖說武林之士,莫不愛名,但誰願爲着芝麻小事,致蹈殺機,事實擺在眼前,卻還設詞相騙,看你人品不惡,卻是這等不誠,未免辜負自己。”車中人口若懸河,步步緊逼。

月嬋暗裡恨道:

“這丫頭,真生就一張利嘴,說不得只有和她硬鬥”遂也故作違心之論道:

“一位少女,佔地成幫,禁絕遊人深入武陵腹地,分明有不軌圖謀,且其所行所爲,有類匪盜,真是人人得而誅之……”

場中響起一片斥吒,同道:

“你敢侮辱我們。”

車前五女,立即把月嬋緊緊圍住。

那少女又在車內笑道:

“你們別嚇唬她,少年被殺,她已氣昏了頭,垂死的人,何必與她一般見識?”

月嬋吒道:

“你走出車來,我定教你伏地橫屍,箏前飲血。”

“你我尚未交手,即把話說得絲毫不留餘地,到頭來,情形改變,豈不有愧於心?且那死去的少年,不過是你的結拜兄弟而已,又不是你的終身夫婿……”

話到此處,噗哧笑聲,傳之車外,月嬋不由粉臉一紅,箏交左手,擡皓腕,遙空劈出一掌,風勢如海嘯山頹,滾滾狂飆,往前撲去。

五女大怒,各平胸推掌,吸胸作勢還未打出,車中人立笑喝道:

“不準動手!”

車前捲起一團勁風,與月嬋打出的掌風相接,激起無數旋流,似受着一種無形力道朝上一託,立消失於九霄雲中。

月嬋手臂一酸,不由後退半步,但車前紅幔也被自己風力微卷,露出半幅紫裙,兩隻小蠻靴,異常精美,立覺芳心微怔,暗道:

“這妮子,資質不惡!”遂起了一種惺惺相惜之意,車中人更笑道:

“這是拼命,足見姊弟情誼,有異尋常!”

月嬋不由羞雲上頰,眼前人影一晃,披髮童子,已縱近身前,滿臉惶急道:

“這位姊姊,可否暫時住手,聽我一言。”

韓起龍突攜着雲逸上人和威靈君,也撲上前來,同道:

“此女狂妄無禮,待我們將她拿下,交總幫主親自發落!”

少女尚未答言,懸巖之上,已撲來一位武裝漢子,遠遠地跪在車前,報道:

“大洞中堂,祖師神像,不知被何人取去,竟換上一幅白布,上書桃源……”

底下的話,戛然而止,不敢再說。

薛邦義喝道:

“上官松濤,有話速講。”

那漢子,嚅囁道:

“弟子膽子再大,也不敢瀆犯總幫主。”

車中少女忙溫語笑道:

“松濤師弟,不必顧忌,有話只管說了出來,絕不罪你便了!”

“布上寫着,桃源灼姬聶秋娘,短命夭亡。”

少女一聽,竟噗哧地笑出聲來,道:

“夭壽窮通,命中所注,不是短命,咒又何妨?”

武陵少年韓起龍,臉容一整,大聲道:

“此事非同兒戲,據我猜測,本山必有奸人混入,眼前之事,如不及早解決,武陵總幫,恐遭瓦解。”

話完,立朝趙逸如薛邦義兩人喝道:

“沅灃兩位幫主,速行守住此山通路,不能讓此女逃走,本總監還請兩位道友大力支援,將人擒縛,天生賢弟,隨我一同捕敵。”

一溜銀光,劃空而起,韓起龍已揮動手中仙人指?“童子指路”,身子微幌,直踏中宮,朝月嬋欺身而進。

雲逸上人和威靈君也揮動月牙杖和手頭玉圭,人分左右疾撲而來。

武月嬋三面受敵,揮箏打算一拼,一陣揚彎和鈴之聲起自車前。

紅幔一晃,閃閃銀光迸作,緊跟着爆出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銀光裡,隱隱現出一位碧藍俏影,但無法看出她的姿容,團團疾轉一匝,聲如裂帛,影到車前,銀光乍斂。

韓起龍和一僧一道,竟被震退兩三丈。

事出卒然,不但武陵高手,驚得目定口呆,連武月嬋也被怔住。

少女聶秋娘,又響起一片銀鈴似的笑聲,緩緩說道:

“韓師兄,事情未經小妹吩咐,絕不得和人動手,武陵之事,我自有道理,決不隨便假手外人,這一點,還請雲逸上人和威靈道友,恕我固執!”

她話語說得幽美悅耳,而且適才所表現的身手,正是武林中百難一見的御劍之術,使人心頭懾服,僧道均難答話,韓起龍臉色微變。

少女又道:

“雲弟麗兒,速聽吩咐!”

聶雲生和譚麗兒忙撲近車前。

紅幔微幌,車裡飛出兩個紙團,雲生麗兒接住之後,略一觀察,竟連話也不問,雙雙同把身子一縱,拔空十來丈高,如兩隻大雁,朝西北疾馳而去。

走後不久,月嬋突聞耳際,響起一絲微音道:

“你敢不敢隨我同上接天巖翠薇洞,到時如不服氣,我們好好再鬥,也不負彼此相見一場。”

這是傳音秘語,月嬋絕不示弱,立報以顏色。

“不還我弟弟,海角天涯,也不饒你!”

“我把雲生做你弟弟如何?”嬋兒耳際,又響起了灼姬密語。

“手足之情,絕難更改,再出戲言,別怨我要出口罵你了。”

兩人你言我語,周圍的人,竟聽不出來,只覺大家都愕在一旁,各有心事。

少女立吩咐車前諸女,請客人回洞。

韓起龍滿臉不豫之色,卻不敢當面發作,只好朝着雲逸上人和威靈君笑道:

“總幫主邀道友等上山,我們先走罷!”立伸手肅客,三條人影,翩若驚鴻,循着石道,朝接天巖飛走。

少女又喚趙薛兩人,隔着紅幔,悄聲低語,不久,兩人也連抉消失林中。

聶秋娘見月嬋愁眉苦臉,愕在一旁,竟隔幔把手一招,笑道:

“人死不能復生,此刻恕我不能正式和你同車相見,更不便走出車來,伴你上山,一切委屈,只能容後謝罪,就着百合陪你,天狗性靈,可以御兇,有此相隨,方便不少,萬勿見卻。”

她人坐車裡,談笑風生,毫無拘束芥蒂,一聲鈴響,除百合女外,其餘三位少女,竟把手柄一提,嬌軀隨車,拔地而起,一縱便是十來丈,瞬即爲林木所掩沒。

百合女姿容韶秀,雅麗大方,俟車子一走,立趨向嬋兒,斂衽爲禮道:

“奉主人之命,着婢子服侍小姐上山,望勿見疑。”

月嬋勉強笑道:

“那怕是虎穴龍潭,既已承諾,絕無不信之理,就煩帶路吧!”

百合女笑了一笑,拿手輕輕在天狗頭上一拍,口中“榴榴”作聲,那東西吹嘯連連,立即伏身前躍,疾如脫弦之箭,循着曲折而陡峭的山道上奔。

月嬋着百合領前,那美麗婢子,娓娓而談,運步如飛,碧羅衣裙,臨風不擺,大約她存心試驗嬋兒輕功,步法愈走愈快,幾乎足不沾塵,武林山徑,險窄異常,懸巖斷壁,隨處皆有。

因爲地處湘北,地僻人稀,千年古木,高拔入雲,這婢子,每於談笑之中,微一聳身,便躍上枝頭,如金鶯織柳,穿枝渡葉而入,但她每當反顧之時,均發覺月嬋如彤隨形,絕未離開自己半步,而且這位年輕少女,鉛華不御,粉黛天成,淺笑輕顰,無一不美,最奇是體散蘭香,中人慾醉,不由大加敬服,俏婢子轉過頭來,嬌笑道:

“武小姐和我家總幫主,可以說是芝蘭並秀,同是絕代天人,婢子驚服不盡。”

月嬋不由嘆息一聲,悽然微笑道:

“今朝天姿國色,明日紅粉骷髏,溷濁塵寰,幻變無定,世情一經勘破,便什麼也了無所喜。”

百合一怔神,竟退在嬋兒右邊,兩隻妙目,凝注嬋兒,但她畢竟也是玲瓏透頂的人,立悟出此語系有爲而發,不由勸道:

“這事情,總幫主必向小姐有個交待。”

“再交待好,人死不能復生,有什麼用?”月嬋又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一陣默然死語,兩人一獸,踏枝而行,忽聞笑話之聲,起自林內。

百合微一怔神,立朝月嬋低語道:

“此次本門三十載週年大慶,總幫主原不主張擴大慶祝,但兩江總監,卻極力慫恿,幾番議論,只好使她打消原議,於是武林簡帖,漫天翻飛,水陸黑白,各門各派,都集諸武林,而今來賓極多,連招待還來不及,如若龍蛇雜處,應付不當,難免不生事故了。”

林中人語,聲帶嘶啞,音似破鑼,答話的人,更是老氣橫秋,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幾乎一字一句,但聞他們談論道:

“老禿驢,我被你拖着來此,目的何在,迄未清楚,如說是來此幫閒,有你一人,中原武林道,就算是功力再高的人,也沒有人能在你手下走個十招八式,何必讓我千里關山,遠勞跋涉?”

被問的人,哼的冷笑一聲,武月嬋和百合女,立覺心頭一震,那天狗奇獸,白毛如針,兩耳齊豎,立即“榴榴”狂吠。

“化子留神,這東西專咬伸手要飯的人,可不是鬧着玩的。”答話者森森然大有鬼氣,陰惻惻酷似梟鳴,兩女偏頭四顧間,突從左側,閃出兩條人影,屹立松枝之上,這是一僧一丐,和尚身着朱袍,凸頭光頂,戒疤宛然,兔耳削腮,面長瘦骨,看形狀,似乎老得不能再老,懷抱之物,卻是一枝鐵蓮花,花瓣如刀,蓮花柄上有鋼刺,麻麻密密,迸出絲絲寒光,令人一見,即知道這是一種絕不尋常的外門兵刃。

乞丐的形狀,更是特殊。

頭上長滿白癬,掀鼻裂嘴,雙睛奇凸,眼皮又紅又爛,白眼球滿布紅絲,白布大褂,長不過膝,補綴重重,骯髒不堪,身上揹着的叫化袋,雖然破舊,但鎖口索卻是又新又黃,手上所持之物,危使人極端困惑。

那是一枝形似短戟,但帶着一具四葉旋輪,輪徑長約七寸,葉鋒銳利如刀,戟鋒尖利,邊有細齒,閃閃紅光奪目,這又是一種外門兵刃,比鐵蓮花只有更奇。

月嬋百合,不由一愕,天狗榴榴作嘯,不是百合極力制住,就得聳身撲人。

老化子兩隻鬼眼,滴溜溜的在嬋兒身上打轉,突地大聲笑道:

“老禿,這妮子,水眼蛇腰,一股香噴噴的味兒,很不壞呢!”

和尚緊合雙眸,陰惻惻的冷笑道:

“你我年在百歲以上,她們好醜,與你我何干?”

月嬋心中,不由憤怒異常,冷然答道:

“此處名山勝景,不容醜物潛蹤,我勸你們嘴上留德,否則,眼前便是是非。”

語罷,手抱長箏,蓄勢待發。

和尚和化子,兩對鬼眼,注視箏上,似乎略感驚奇,彼此面面相覷,老和尚突然喲了一聲,自言自語道:

“奇怪,此乃廣陵蕩天箏,久已失傳,如何會在此間出現?”

他這句話原是隨口道出,卻把月嬋聽得心頭大驚,暗道:

“據師傅和母親言,江湖上,能知道這箏名的人,可以說絕無僅有,廣陵蕩天箏一詞,這鬼和尚如何可以隨口道出?”

錯愕間。

那奇醜髒丐,立又笑道:

“老禿,別在這兒賣古董了,雖是名箏仍在,誰有那種氣魄,能彈牛鼻子所傳留下來的奇怪傢伙?我想不必在此多磨時間,上山作客去罷。”

兩人竟搶在百合和月嬋的前面,一嘯之下,如兩隻大雕,直朝山峰撲去。

上山的人,真還不少,一批批,都是武功極高的人,而且從他們談話聲裡,這批人,似都和武陵少年韓起龍,有極深的交誼。

百合女原聰明通頂,突有一絲莫明其妙的奇異念頭,油然而生,竟朝月嬋道:

“小姐,你恨不恨我們總幫主!”

這話突如其來,使月嬋頗感難於致答,但靈舒的事,始終盤環在她腦海,終於,一股憤火,直衝而出,語帶怒意道:

“她害死了我的義弟,我怎不恨她?”

百合女不由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語音帶着懇求道:

“幫主少小嬌憨,聰明絕頂,懷赤子心腸,和小姐正是天人一對,這次的事,罪在兩江總監處置過份,與總幫主可無關聯,以婢子愚見,小姐何不捐棄前嫌,共修盟好?”

月嬋見她似在爲主人進說詞,心中頓起反感,怒道,

“除非她把韓起龍斬首謝罪,我決和她拼個死活。”

對方長嘆一聲道:

“這可難了!”

“部屬犯罪,必需按律懲處,否則作爲幫主的人,就得負責,如果左難右難,我不惟她是問,找誰?”月嬋怒透眉稍,話也逞口而出。

百合女勉強笑了一笑,仍帶着勸慰口吻道:

“事情遲早必見分曉,此中原由,恕婢子暫時不能細說,惟望小姐,秉俠義心腸,惺惺相惜,則感激不盡了。”

兩人邊說邊走,已到半山之上,循着狹窄石徑,可直達接天巖,這一路,竟埋伏着不少高手,幾乎步步爲營,此刻百合女已收拾談笑之心,口中不時打出暗語,領着人往上直撲。

山後折左,直似螺旋,怪石崢嶸,翠薇夾道,滿山頭一片青蔥鬱綠,風景醉人。

前行間,左手灌木叢裡,似發出一陣蟋蟀之音,百合女不由一怔神,身旁天狗,兩耳直豎,朝地一伏,榴榴狂吠,立往斜刺裡撲去,搜索不久,突地返回,口齧百合女的裙角,往旁便拖。

此物極端靈慧,如無變故,決不如此。

百合女忙往天狗搜索之處,進行察看,一俟撥開灌木,不覺心頭鹿撞。

原來溜木叢中,躺着一人,滿面鮮血,口鼻浮腫,似乎身受重傷,但還未嚥氣,細看,原是刑堂最有身份的執事,趙瑚。

刑堂三傑,以此人爲首,武功得自峨嵋一派,平生深沉不露,智謀極多,功力精純,毒藥暗器,無一無曉,輕功提縱,造詣尤深,武陵同輩,都稱他爲毒手飛廉。

執掌刑堂的人,原是一位年老寡婦,叫做莫三娘,也許喪夫的女子,久經煎熬,性情特別,所以她脾氣之怪,每逾常情。

長年扳着一付臉,拿刀子也難砍出血來,一七半月,不發一言,那是常事,而性情之固執,每每出人意表。

按理,這種患有心理變態的人,執掌賞罰,最易憤事,但武陵總幫,轄沅灃兩幫之衆,湘鄂爲雄,門下徒衆,難免龍蛇雜處,莫三娘性情怪,輩份高,誰見她都有三分畏懼,拿她作刑罰象徵,也可免除多少事故。

刑堂三傑,趙瑚、餞忠、和孫碧煌,無一好惹,卻是莫三孃的死黨,換一位執掌刑堂,這三人就無法制住。

別瞧三娘個性固執,對手下卻是言計聽從,恣意護短。

總幫主聶秋娘,執事不久,此女身世,極爲特殊,容後細論,其爲人,除酷好武功以外,對全幫事務,極少親自處理。

趙逸如薛幫義,和此女關係頗深,對她自是忠心耿耿。

秋娘在幫中,除就位時,會用藍紗障面,驚鴻一現之外,餘均坐在飛虹車內,臨事,都隔幔指示機宜,辭簡意深,語畢即去。

御車的人,卻是三位使女,鐵菱女居左,燕姊兒在右,宋彩兒殿後。

百合女和譚麗兒,僅隨身侍候,從不御車。

五女功力奇高,性情和主人一樣,車不出來,絕少單獨外露。

莫三娘最討厭這五位使女,但她們都是總幫主貼身侍婢,卻也奈何不得。

總監韓起龍,和刑堂三傑,私誼極佳,表面上,他與三娘也格格不入,但臨事時,卻又能彼此遷就諒解。

百合女見趙瑚傷成這樣,自然極度驚恐,忙低首問道:

“趙執事,何人將你所傷?”

“一位年事很輕的少年,匆促上山,卻無請簡,當我盤詰時,他乘我不備,拿掌在我胸口上應了一掌,現已震傷內臟……”

他說話喘着氣,口鼻之內,竟又冒出血來。

百合女一時也失去主張,忙從革囊裡取出一瓶粉藥,並乞月嬋惠賜援手,她略感躊躇,但終於蹲下身子,揮掌朝傷者胸前,輕輕按去。

趙瑚口中,不斷噓氣,聞來似有一股奇腥,這東西不是血腥,而有異尋常,月嬋好潔成癖,頗感不耐,微蹙雙蛾,身後突響起一種類似梟鳴的冷笑,背部竟有人用掌輕輕抵住,語音冷峻無比,緩緩說道:

“女娃兒,你上當了!”

月嬋把手一鬆。

趙瑚卻藉機挺身前躍,金鯉穿龍門,身如閃電,奇快無比,脫出嬋兒掌力範圍之外。

月嬋回首反顧,不由心頭一涼。

原來身後立着的人,卻是一億白髮滿頭,長眉皺臉,身披黑衣,五指奇瘦,形如利爪的奇異老婦,她直挺挺地宛如一具殭屍,兩道精芒,形如利剪,月嬋目光和她接觸以後,她立即沉聲喝道:

“你如再動,馬上就叫你倒地橫屍!”

百合女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情形,怔在當地,舉止不知所措,忙閃退一步,冷聲問道:

“莫堂主,婢子奉總幫主之命,引貴賓上山,爲何中途伏襲?”

“來人上山臥底,侮辱本門,本堂主奉幫主救令,捕人上山,而且刑罰之事,老身自有全權,你如橫加干涉,莫怪我按規懲處。”

“難道總幫主出爾反爾,以她爲人,絕不至此,貴堂雖執掌刑罰,也未便胡亂捕人!請堂主隨同婢子一道返洞,待當面請示總幫主以後,再作決定如何?”百合女義正辭嚴,朝對方發話。

莫三娘又是陰惻惻地冷笑一聲,續道:

“並非幫主出爾反爾,而是兵不厭詐,命令出手,義無反悔,再行請示,未免多此一舉。”

月嬋被人制住之後,本可用真氣護住全身,拼着一擊,疾回頭,竭全力反撲敵人。

但是來人掌抵自己的脊心穴,穴在肋骨末梢分歧點,脊樑骨縫,適當其衝,神經中點,亦位於此地,不但爲麻癱要害,而且傷者功力全失,癱瘓而亡,這一拼,輕則兩敗俱傷重則當場死亡,而勝負之數,自己僅能佔十之一二,不如忍辱待時。

突地,她感覺心頭作惡,氣血上翻,一股熱流,從丹田直衝而上,直透腦門,於是全身一軟,眼花耳鳴,心地恍惚,自己意志,似乎全無主宰。

莫三娘這時哈哈一笑,隨手把月嬋古箏取下,背在自日的背上。

百合女大怒道:

“三娘,你身爲堂主,這種行爲,真是下五門江湖宵小,武陵名望,豈不斷送你手?”

莫三娘扳着一付羅剎鬼臉,慢條斯理道:

“你不用逞強,一同乖乖聽話罷!”

說也奇怪,百合女與月嬋一樣,頓覺迷糊,一身軟綿綿的,頭腦不清,人如醉酒,直僵僵的兀立着。

趙瑚閃近前來,附掌大笑道:

“堂主,此計如何?”

刑堂莫三娘,陰惻惻的冷笑連聲道:

“我倒不知你還擅施迷藥,而且裝傷作死,非常逼真,連這兩個厲害婢子,也不疑有詐,這一來,實可減去前途不少阻礙,事成真是一件大功。”

趙瑚又笑道:

“詐傷還賓不易作呢?爲示忠心,連舌頭也得嚼破,而且口含迷藥,利用口頭呼吸,使上釣魚兒,身受感染,一經中計,毒及大腦,無本門解藥,不論經過多少時日。也醒轉不來,這一點,爲其他各門各派的解藥,萬所不及……”

這位心計特殊的惡徒,正講得唾沫橫飛,莫三娘突然將他止住,附耳密語,趙瑚面有喜色,立朝兩女大喝一聲,

“速隨我同見總幫主,就此走罷!”

說也奇怪,兩女竟如奉綸音,隨着趙瑚,如飛而去。

莫三娘那付羅剎臉上,竟帶着一絲詭秘笑容,拿袋子將蕩天箏套好之後,佩在背上,微一薇腰,拔身而起,轉眼即不知去向。

接天巖翠薇洞後,卻是一道狹長深谷,就在絕壁半腰,有一處深蘧同府,表面上,很難使人看出,洞府之內,會潛蹤二位絕代奇援。

桃源灼姬聶秋娘,原是武陵開山幫主聶長鬆之女,聶氏幼年,即醉心武學,由於家中廣有財富,弱冠之年,即踏遍名山大澤,訪求名師,窮十年之力,據云得異人傳授,功臻絕頂。

夫人易氏,爲大家女。

桃源聶易兩姓,相處至爲融洽,互通姻好,時有所聞,而指腹爲婚之事,亦屬屢見不鮮。

易氏極爲美名,自視亦高,常稱:“得夫不必顯貴,但必文武兼資,風流倜儻,否則,寧願老死閨房,終身不嫁。”

由於過份挑剔,求婚者均被擋回,以至周圍百里的人,談及這位易姓才女,莫不視爲畏途,而輕簿之士,自然懷恨,於是飛短流長,蜚語中傷,乃至華年二十有五,猶是雲英未嫁。

大抵姻緣自有定命。

聶長鬆返里之後,與沉江幫主趙逸如互結知交,更因趙而與薛邦義相識。

薛與易氏爲中表戚,知之頗詳。

長鬆文武兼資,朗目修眉,武功一項,更是其測高深,薛爲之驚服不置,終於慫恿長鬆,求婚之事,毋妨一試。

長鬆笑道:

“令表妹眼大於箕,桃源不少名士,均難人選,聶某何人,敢動求凰之念?此事殊難應命!”

邦義正色道:

“吾兄文武兼資,倜儻不羣,正堪人選,歷來佳偶天成,爲何吝於一試?”遂不由分說,代爲安排,果然一拍即合。

結離之後,情好彌篤,易氏婉麗溫和,竟也醉心於武功,聶長鬆雅愛乃妻,遂選擇武陵,作爲修練之所,五年之後,終由趙逸如薛邦義之助,在武陵成立總幫,飲水思源,奉立一位酷似呂純陽的道長,爲開派祖師,此人身世,聶長鬆諱莫如深,趙薛雖然詢及,僅笑答,暫時無可奉告,日久自知,此一啞謎,趙薛亦無法窮根究底,只能聽任其事。

在當時,武林之小,出了一位極其神秘的人物,沅灃兩位幫主,均敗在此人手底,趙逸如並還帶傷,長鬆得訊,遂怒離武陵,一幌五月,全無音訊,易氏至爲着急,遂問計於趙薛,經數度磋商,天罡手趙逸如,遂決計踏入江湖,明查暗訪。

還未動身,聶長鬆竟翩然而入,逸如不由驚叫:

“大哥,你回來了麼?小弟正待身人江湖,踏遍天涯海角,前去找你。”

長鬆微笑道:

“這次的事,雖費了不少周折,總算結果圓滿,今晚我們就在翠薇洞,擺酒歡聚如何?”

逸如自然滿口贊同,不久邦義亦至,遂齊集門中有頭臉的職司,參見總幫主,一時翠薇洞裡,歡聲沸騰,喜氣揚溢。

夫人易氏,聞夫君已返,竟從後洞跑了出來,婦人心細,不免動問經過詳情。

長鬆朗聲笑道:

“此間情形,一言難盡,留待今晚列席歡聚之時,再行細說好了!”

當晚,翠薇前洞,筵開北海,酒冽餚香,凡稍具頭臉的職司弟子,一律入座,按照江湖幫派慣例,任何慶祝聚會,女子都在後堂,嚴禁男女混雜,武陵幫規至嚴,故夫人易氏,也未能與夫君同席,酒餚已上,座無餘席,長鬆不但毫無即席開動之意,且在自己左邊,加上一付杯箸。

一國難有二王,一幫不能兩主,這是天經地義之事,趙逸如和薛幫義不免大疑。

邦義性格較直,且在幫主同桌,肅容動問道:

“盟嫂席設中洞,除她以外,任誰也不能和幫主並肩而坐,此人爲誰?”

長鬆笑道:

“此人和愚兄相比,我萬難及一,特設席以待,不久便見分曉。”

語畢,洞中微風習習,燭影搖紅,酒席之前,突多了一位身着藍衫,年齡和長鬆相若的中年男子。

此人臆相威嚴,武功之高,不可臆測,因爲百人席上,竟能不動聲色,突然而來,使人不覺,自非小可。

趙逸如和薛邦義,不由喲了一聲,驚得從座人站了一起來,正待喝問。

聶長鬆早已推座而起,縱聲大笑道:

“韻梅賢弟,果是信人,愚兄也略備酒筵,虛席以待!”

來人卻長揖爲禮道:

“小弟無顏列席,特向大哥執事之前,專程請罪!”

長鬆卻一把挽着他的臂膀,推誠介紹道:

“兄弟們,馳驅大江南北,以旋風掌震撼武林,甚至逸如和邦義賢弟,至今對他還芥蒂難消,此君真名實姓,愚兄五月之力,才得摸清,競技結交,共同生死,韓韻梅三字,從此亦與武陵共存亡。”

筵前,響起一片驚呼後,立又默然。

長鬆恐幫中人互有異言,遂從革囊裡取出一把匕首,解開衣服,露出膀臂,目視來人一笑,兩人神光閃爍,往前掃掠一週,筵前一片沉寂,銀光一幌,長鬆拿着巴首,在臂上猛戳一下,鮮血如注,旋舉起巨觥,接血數滴,和之以酒,立將匕首往韻梅一遞,來人含笑接過,如法泡製,鮮血也流在同一巨觥之內。

長鬆舉杯喝了半觥血酒後,立派酒觥遞與來人,韻梅毫不遲疑,接過餘酒,一飲而盡,逸如邦義,相顧動容,暗中嘆息一聲,相率而起,朝着長鬆一禮道:

“一切全憑總幫主之意,小弟等絕無異言!”

從此韓韻梅以兩江總監身份,加入了武陵總幫。

長鬆三十八歲,獲一愛女,取名秋娘,夫人易氏,愛逾性命,越三年,復舉一男,取名雲生,自獲子女,長鬆豪氣頓消,而幫中大權,都掌握在韓韻梅的手上,好在情誼尚篤,武陵總幫,迄無變故。

秋娘和雲生,童年對文武兩途,天票極高,武術尤甚,長鬆遂將師傳心法,傾囊而授,併爲着這姊弟兩人,便於修練,乃至遷至翠薇,另闢新居,洞在巖後絕壁之上,除趙薛兩位幫主,略有過往外,其他弟子徒衆,均嚴禁擅人。

聶韓雖有插血之盟,但自長鬆另闢新居,韓韻梅絕少人見幫主,任何大事,每與趙薛一經議定,立即付諸實施,倒也次序井然,有條有理,趙薛兩人,雖不以義兄爲然,但還對他一秉初衷,不改素志。

刑堂莫三娘,原是武陵怪盜胡德之妻,夫婦武功,均出自旁門,但胡德本人,總算盜亦有道,終以天不永年,行年三十,即暴病而卒,莫三娘雖仍繼承夫業,但威望已遠不如前。

長鬆遷入武陵時,這位個性奇特的寡婦,竟當場一言不合,彼此動手過招,纏戰三十餘合,莫三娘使出九幽修羅功,卒被長鬆用道家純陽罡氣破去,於是一舉懾服,待開幫立派,遂執掌刑堂。

莫三娘個性偏執,但震於總幫主和韓韻梅兩人武功,卻也能奉命維謹,而且執法森嚴,幫中弟子,無不畏服。

韓韻梅自雲家居巴蜀,每隔一年半載,必需返里數次,習以爲常,有一天,卻從家中帶來一位年青子弟,那是他遠房族侄韓起龍,年齡雖是十六七歲,但兩太陽穴,卻凸起老高,使人一見,即知道他內功造詣不凡。

韓起龍少年倜儻,自視極高,胸有城府,功臻化境,有一天,韓韻梅與趙逸如等,聞立翠薇洞外,暢談各派武功時,適起龍自山下而來,事爲韻梅瞥見,突攝口一嘯,意即出聲招呼。

彼此相隔,少說也有百丈開外,逸如笑道:

“如果提縱術練到絕頂時,聲落人到,那便是武林罕見高手了。”

忽聞身旁有人笑道:

“愚侄叩見世叔,望恕魯莽!”

這一下,把趙逸如驚得目定口呆,對少年所具身法不但佩服,簡直見所未見。

從此韓起龍在武陵幫裡,大露頭角,武陵要事,不但可以參與,乃至能代乃叔親作決定。

秋娘和雲生姊弟,自遷入新洞之後,即不見人影,不但如此,連乃母易氏亦一同隱遁。

聶長鬆偶而出現,如被人間及妻兒時,則含笑相答:

“易妹隨同秋娘雲生,爲了鍛練武功,不惜杜門九年,絕不與外人相見,據我看,這娘女兩個,直要瘋了!”

逸如邦義,也只好相顧一笑。

轉瞬便是九載,計算時間,應是秋娘武功完成之日。

突聞洞內“榴榴”之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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