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王慎回答。
張浚反問:“兩月?”
王慎一咬牙:“至少四十來日,再短就沒有可能了。我泗州軍主力明日就會回師黃州,兵發安陸,戰前還得準備兩日。”
張浚卻搖了搖頭:“陝西那邊何等要緊,老夫卻是一刻也不能停留的。今日之所以在蘄春停留,那是送李彥平前來赴任。明天一大早,老夫就會起航去荊州,然後逆大江而上到成都府。取道漢中,到陝南。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誰也不知道路上還要如何折騰,又何時能夠到任。關中軍情瞬息萬變,如何能夠耽擱?”
他用責備的目光看着王慎:“道思,是的,荊楚軍事極是要緊,可怎麼比得上關中?荊楚流寇不過是疥癬之疾,而入侵關中的女真卻是心腹大患。孰輕孰重,想必你也能分得清楚。”
聽到這話,王慎心中大覺失望:是啊,對於南宋小朝廷來說,區區一個荊湖地區實在太小,怎麼比得上整個西北的分量。女真進關中,那是要建立政權,再不會走了的。而張用、曹成他們不過是流寇,走一路吃一路,卻沒有割據稱雄的可能。
無論怎麼看,張浚都不可能因爲小小的一個江漢而留下。
他剛纔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四川到陝西的路實在太難走,誰也不知道路上還有耽擱多長時間。現在已經是六月,據真實歷史記載,富平大戰的戰幕將在今年九月天氣涼快時開啓。雖然張德遠聽了自己的諫言,不會急於和女真決戰,也不會有富平慘敗。
但女真於秋天大舉進攻陝南和西北的西軍餘部的這個戰略是不會改變的,路上多耽擱一份只怕張浚都不肯。
張浚看王慎的目光中的責備之意更盛:“是的,平定荊襄當剿撫並重。可是,你不要忘記了,現在的江漢鄂州諸路兼知襄陽安撫制置使是李橫李彥平,老夫若是插手他的軍務,未免越俎代庖,也不合朝廷禮制。我知道,彥平的性子比較急,對你未免有些成就。可是,李彥平也是個顧全大局之人,必然會以國事爲重,你也不必擔心。李彥平懂得軍事,在朝野中也有威望,乃是道德之士。招撫前東京留守司叛軍的事情他應該能夠做得很好,你只需要和他好生配合就是了。還是那句話,國事爲重。”
王慎心中不以爲然,隨口道:“是,張宣撫說得是。”
張浚何等人物,自然看得出來王慎這話應得口不對心。
只淡淡一笑:“道思,李彥平對你有成就,並非對你個人而來。實際上,昨日應該是你們第一次見面吧?”
見王慎點頭,張浚道:“你我今日不妨開誠佈公,李彥平對你的看法其實來自杜相杜公美。他以前在樞密院的時候和杜公本有舊怨,再加上你又是他的門人,要想改變他的看法卻難。”
王慎微嘆一聲,卻不說話了。國事已經糜爛至此,朝中諸公還想着黨同伐異。誰說宋朝是文官門的黃金時代,直他娘政治鬥爭一樣殘酷。當初蘇軾的的烏臺詩岸,王安石一黨被窮追猛打,不就被政敵們搞得極慘。就在這兩年,大學生陳東不就因爲讓惹惱了趙九,被一刀砍掉了腦袋。
不等王慎再說,張浚突然問:“道思,你現在的官職是正七品的黃州防禦使吧?”
王慎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問,應道:“是,張相,末將現在正是正七品武職。”
張浚:“荊楚實在太小,羣寇不值一提,就算沒有你王道思,換別人來也能平定,只不過是遲早的問題。區區一隅之地,又怎麼比得上關中、西北那個大世界?久聞你有絳灌之勇,乃是天下一等一個勇士。今日和你長談,某才發現你不但是個將才還是個帥才。你的位置應該是在更大更高之處,而不是區區蘄黃一地。不如將軍隊交給彥平,隨老夫去陝西。陝西六路中,秦鳳路、熙河路自老種小種罹世之後,一直缺少一個震得住的大將,可交給你帶。以你之才,爲國家立下功勳,未必不能成爲又一個种師道,開牙建府,成就一翻偉業。”
說着話,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王慎,眼睛裡全是期許。笑了笑:“道思你不是老夫的門生故吏嗎,這次重回老夫門下,可願意?”
“啊!”王慎心中大震,這已經是潑天也似的價碼,潑天也似的富貴了。
聽張浚的意思,自己若是這次隨他去陝西,那就是張浚的心腹中的心腹,未來西軍餘部只怕要全部交給他王慎來帶。真當那個時候,過得一二十年,王慎未必不能因老張動用手頭的所有資源,而被打造成南宋軍界第一人。
張浚有這個威望,也有這個能力。大宋朝文貴武輕,張德遠名滿天下,聖眷正隆,差一點就進政事堂掌印了。
而且,最要緊的是,張浚也有這個決心。
在真實歷史上,他一到陝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肅西軍,將陝西六路兵馬變成他張某的自留地。弄權是每一個政治大人物的本能,實際上,西軍驕橫,不使非常手段也鎮不住。
爲此,他甚至借他人之手殺了不聽話的西軍悍將曲端。又將吳介、吳麟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
如果王慎這次投入他的門下,去了陝西,重組西軍的進程將進一步加快。
統帥千軍萬馬,成爲入种師道、折彥質那樣百年不墮的將門領袖,那可是大宋朝每一個武人的最高理想,王慎不動心也是假話。
可是,他不能這麼做。
首先,自己當初在江北假冒張浚的門人招降李成,後來又爲了泗州軍衆袍澤弟兄的前程投入杜充的門下,身上已經深深地烙下了杜黨的烙印。現在又投張浚,天下又如何看待自己?
第一次改換門庭可以說是爲了實行個人人生價值,良禽擇木而棲,第二次就是人品問題了。
在這個時代人的目光中,這已經是三姓家奴,反覆小人了。名聲若是一壞,你還憑什麼在世上立足?
其次,就算自己將來混到老種和折彥質那樣的地位又如何?宋朝武人地位卑微,總歸不過是文官們的玩物。文官們在政治鬥爭中失敗了,大不了流放嶺南,到天涯海角做個小小的縣官,武人若是被人猜忌最後的結果就是往風波亭上走一遭,甚至連個罪名都不須要,“莫須有”就能堵住天下悠悠衆口。而這樣的人生,卻不是王慎所想要的。
再說了,要奮鬥到老種那樣的地位,誰也不知道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時間跨度實在太大,變數實在太多。就連張德遠,在真實的歷史上,也不過風光了幾年,就黯然下野。作爲一個先知先覺的穿越者,我王慎怎麼可能將個人命運寄託在註定要在朝廷政治鬥爭中將要落敗的張浚身上。
最重要的是,聽張浚話中的意思是讓自己將辛苦訓練出來的泗州軍交給李橫,孤身隨他去陝西。要等整合了西軍餘部之後,自己纔會有一支真正屬於自己的軍隊。西軍將門在陝西百年,其間的關係錯綜複雜,自己一個外人去了,那就是落進一團亂麻中。
西軍的人馬再多,未來手頭所能掌握的資源再多,怎比得手中實實在在的力量?
在泗州軍上我王慎傾注了太多心血,又怎麼忍心拋棄那些信任我的袍澤弟兄?
俗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
沒有他張德遠,我王慎就不能施展心中報復了?我王慎若是要走捷徑,當初已經跟李成走了,還等得今天。
大不了未來的路漫長一點,但腳踏實地卻是最穩妥的。
男兒大丈夫,切不能將自己的命運寄託在別人身上。就算張浚不肯幫忙,就算張用、曹成匪軍的勢力再強,又算得了什麼?
想到這裡,王慎心中生起一股豪氣,信念頓時通達。
他一作揖到地:“多謝張宣撫,能得相公看重,末將感激不盡。”
方纔王慎心中天人交戰,面色陰晴不定,張浚也不急,就微笑着將目光落在他身上。此刻,見王慎拜下去,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一伸手將他扶起:“道思啊道思,你我師生一場,何用如此大禮。”
“不。”王慎咬着牙將禮行完,誠摯地說道:“可是,末將只怕要讓相公失望了。”
張浚愣住了。
王慎緩緩道:“泗州軍是末將一手拉扯起來的,王慎答應過他們,不拋棄不放棄,若現在爲了自己的前程丟下他們去陝西,豈不是叫他們沒個下場?”
他聲音漸漸大起來:“男兒大丈夫,說過的話就得算數。張相公,請恕我不能與你同行。另外,女真侵我大宋,川、陝、鄂、湘,甚至兩淮江南俱爲一體。陝西是戰場,我荊楚何嘗不是。等到剿滅張、曹賊軍,王慎將提孤軍收復襄陽,出兵豫西,配合陝西戰場。末將以爲,王慎留在荊楚作用更大,更能爲國家和民族效力。”
張浚聽到王慎拒絕自己的提攜,剛開始的時候心中還微微惱怒,眉頭皺成一團。聽到這裡,心中卻是一動:是啊,若是王慎將來能夠出兵襄陽,配合關中戰場,所起的作用比他孤身一人去陝西更大。兀朮的東路軍北撤之後,如今駐紮在開封、洛陽一線。他們手頭的兵馬乃是女真精銳中的精銳,若是進潼關加入關中戰場,事情就麻煩了。如果王慎能夠牽制住兀朮,陝西局面倒有扭轉過來的可能。罷,此子心志堅定,又是個不肯拋棄袍澤、部屬的忠直之士,又何必強求?
另外,老夫之所以要帶王慎走,內心中未免沒有替李彥平奪泗州軍權的念頭。如此做,卻是有些小人了,慚愧,慚愧!
……
只是,不能將王道思這樣的帥才收歸帳下,可惜了啊!
扶着王慎,張浚嘆息良久,才道:“理解,理解。”
……
和張浚告別,王慎也不說話,只騎着戰馬一路飛奔。
衆士卒都不敢說話,只埋頭趕路。
一路行了十餘里地,風吹來,天上的夜雲散開,有月色清冷投射而下。
四野寂寞,到處是荒村殘垣,卻看不到半點燈火。
禁不住長嘯一聲,低唱道:“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裡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遊,騎黃鶴。”
他將頭轉向北面襄陽方向,轉向河南。
是啊,那裡纔是自己未來的目標。
穿越一場,手頭總算有一些力量,也是時候該爲國家和民族做些事情的時候了。
不能去陝西,並不可惜。一個百年不墮的將門又算得了什麼,怎麼比得上我漢家的天之將傾。
你我之輩所需要做的就是將這有用之軀把這將要崩塌的天地撐起來,即便粉身碎骨也顧不得那許多。
否則,不過百年,蒙古鐵騎就要南下了,崖山以後無中國,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一曲唱罷,心懷突然大暢,王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馬背上,衆騎士同時恭下身去,深深一揖。先前王慎和張疏在小帳中所說的話,守在外面的他們都聽得明白。
王軍使竟然放棄高官厚祿,放棄成爲第二個老種經略相公的機會留下來,就因爲不可放棄大家。有這樣的統帥,乃是我輩軍漢最大的運氣。
能夠爲這樣的統帥沙場征戰,爲他流血犧牲,這輩子值了。
……
但是,王慎這一趟也沒白跑。他從張浚手頭拿到了一疊空白告身,又拿到了幾封保舉安陸羣寇的奏摺,日後在恰當的機會未必不會派上用場。
接下來就該回黃州,然後全力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