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慎自然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一笑:“府君保重身子,這江漢大局還得相公來主持大局呢!”這話說得滿含譏誚。
王慎身邊的將領們都轟然大笑,隨着王慎騎馬衝上了浮橋,囂張地跑過河去。
只留李橫和一衆幕僚扈從在後面吃灰塵。
衆幕僚都是滿面憤慨,齊聲低罵:“跋扈!”
“小人!”
“卑賤的軍漢,不值一文的殺坯。”
……
“行了,休要讓人聽了笑話。”李橫鐵青着臉:“走,別落下了。”
這次,他被王慎擺了一道,吃了個暗虧,只能打掉門牙和血吞,不然還是能怎麼樣?和他翻臉,拂袖而去?
如此豈不遂了姓王的心願,某纔不肯走呢!
前日,李橫在軍議的時候提出要將剿滅李宏之後所得的軍資四萬多貫錢充入公中。
這個提議他有兩個目的:一,只要這個例子一開,自己就算是抓到泗州軍的財權了。將來無論是通過糧秣後勤控制軍隊,還是索性另起爐竈,都有了豐厚的本錢;二,通過這事將置值使司行轅建起來,將來無論是治軍還是牧民,都名正言順。時間一長,潛移默化之中,泗州軍的士卒都會認識到他們的統軍大將王慎頭上還有個制置使行轅。是的,泗州軍是歸他王某人帶,可最後還得歸行轅節制,歸根結底,歸朝廷管轄。泗州軍是大宋朝的軍隊,不是他王慎的私兵。
李橫在官場是混了一輩子,又是南宋官場上難得的幹才,對於人心的把握自然是妙到毫端。
可惜,事實證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後,自己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反吃了一肚子氣。
事情是這樣,下來之後,立即就有泗州軍的文吏將帳本呈到李橫案頭,態度也非常恭敬:“府君,已經入夏了,可軍中士卒大多還穿着冬裝。按照我泗州軍的規矩,每個士卒每年都會發夏、冬兩套衣裳。今天因爲一直都在打仗,地裡又沒有收成。因此事情就拖延到現在,只能花錢購買麻布。府君你過目一下,核個數據出來,屬下也好去辦。”
這是李橫來江漢之後的第一件公務,而且又直接插手泗州軍的財政,頓時抖擻起精神開始覈計帳目。這事也不難,李橫和手下的幕僚忙碌了半天,總算做好所有帳目,在公函上簽字畫押。
那個文吏見他動作如此之快,連聲讚歎,道;“是,屬下這就去班。這項款子就從制置使司的帳上開支吧,我這就拿去請王軍使過目。”
“這……”李橫一呆,感覺好象有什麼地方不對。自己還沒有看到那四萬多貫款子,光夏裝一項就被人划走了兩千多貫。
“好象是被王慎算計了,嘿嘿,姓王的好**詐,老夫切不可再上他的當了。”
不過一會兒,又有一個文吏過來請示:“府君,昨日一戰,我軍抓獲了不少賊軍俘虜,屬下想來請示,這些被俘的賊人該如何安置?”
“安置?”這可都是能戰的健卒,如果都收歸己有,立即就是一支新軍。李橫眼睛大亮:“自然是編成一軍,這事本使已有計較,不日就會派出將官整頓。怎麼,王軍使有其他處置?”
“不是不是,王軍使的意思是,一切聽府君的吩咐。”文吏道:“若府君要編練新軍,這鎧甲、器械、還有士卒的吃用、被服都要重新購入,這筆開支還得從行轅帳上走。”
聽到這話,李橫大怒,這才明白,原來王慎還在打那四萬多貫錢的主意。冷哼一聲,喝道:“這次剪滅李宏,王道思繳獲的兵器馬匹帳篷不少,從他那裡拿一點就是了,怎麼還出錢買?”
文吏:“府君,我泗州軍本就窮苦,一人一套鎧甲都做不到,很多時候兩個人才有一把長矛可使。這次拿下李宏大營,才基本做到齊裝滿員。此番攻打安陸張用、曹成何等要緊,怎麼這也得保證一線作戰部隊啊!”這個文吏是杜束的人,掛了個縣尉的頭銜。作爲杜黨一員,對李橫自然沒有什麼好客氣的。
李橫大怒,什麼一人一套鎧甲都做不到,很多時候兩個人才有一把長矛可使,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當初王慎從建康來黃州,杜充爲了裝備這支貼心人馬,幾乎將整個建康府的武庫都搬空了。真說起裝備,王慎可謂是一流,甚至比官家的親軍還精良。
不過,既然那些裝備王慎都吃進嘴裡去,要想叫他吐出來已經沒有任何可能,反引起沒必要的麻煩。
就哼了一聲:“好,那就打造和購買好了。”
於是,他就和手下忙了半天,得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要想裝備這麼多降軍,起碼要五萬貫錢。
沒辦法,就是這麼貴。一套上好的鐵甲就得十幾泯錢,一把刀,一泯,一匹戰馬……這東西有錢也買不到。
自己就算將所有的家底子都掏空也弄不成,就算勉強裝備好,估計也錢養兵,部隊用不了兩日就會散得乾淨。
看來,這事卻是不成的。
正懊惱間,又有幾個文吏拿着公函過來,也沒有什麼廢話:“府君,這是行轅的開支,馬上就要支出去,請相公簽字用印。”
“什麼東西?”李橫接過公函一看,頓時惡向膽邊生。
那幾個文吏一臉的嘲諷。
一人道:“相公,此番大戰,我軍陣亡士卒需要撫卹,受傷的將士需要治療、休養,不能再上戰場的也需要給田宅安置。我等去找王軍使,軍使說這些都是行轅的事,讓我來找相公。”
又有人道:“相公,剿滅李宏賊軍,按例,有功將士需要犒賞。將士的名單和數據各軍已經統計出來,請相公撥款。”
“相公,明日就要征討張用,按照我朝軍中規矩,部隊出征需要開撥錢,還請相公拿個數字出來……”
李橫徹底呆住了,是的,自己是將行轅的架子搭起來了,也得了四萬多貫錢。可泗州軍的各項開支也找到自己頭上來,又不能不官。
他計算了半天,發現那四萬多貫錢不但不夠,自己還得貼補進去一些。
他的內心之中是崩潰的。
若是不理,文吏們和各軍將領都派人來癡纏。那些軍漢們性格暴躁,一言不合就拍桌子摔板凳,又叫罵皇帝還不差餓兵呢,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死活不肯給錢,是不是想貪咱們的賣命錢。惹惱了我等,一刀宰殺了,大不了上山落草去。過得幾年,受了招安,說不定這官兒還當得大一些,嚇得李橫手下的扈從們面如土色。
就這樣,熬了一整夜,覈計完數字之後,那四萬多貫錢還沒到手,就盡數開支出去。
他李橫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不但沒有落到任何好處,反白給王慎當了一場帳房先生。
王慎來這麼一手,徹底將李橫得罪了。
他沉着臉騎馬走到浮橋上,恨恨對手下道:“王慎實在可惱,視我行轅無物邪?你們也不用說那些沒用的,來日方長。”
“來日,還有來日嗎?”一個幕僚苦笑:“相公,真沒想到泗州軍如此剽勇。李宏一萬人馬,只一夜就被打得全軍覆沒。還有孔彥舟,當出孔賊縱橫江淮、山東的時候,朝廷拿他也沒個奈何。可王慎一出手,就取下他的頭顱。若是王慎這次再席捲安陸,將整個德安府、鄂州收入囊中,咱們可就沒有安身之地了。”
“是啊!”一想到自己無亮的前途,衆幕僚和扈從都是唉聲嘆氣。
以王慎的飛揚跋扈的軍閥作風,以泗州軍的兇悍,掃平江漢之後,一旦拿到這片膏腴之地,自然是不可能吐出來的。有了赫赫戰績,有了這片富饒的大平原,姓王的勢力將成倍增漲。
現在朝廷威信不存,無論是對外對內戰事都必須依靠這些軍頭們。前一陣子,朝廷和官家已有大力籠絡統軍大將的跡象,一改靖康以前對他們諸多限制的祖宗之法。
比如張俊張伯英因爲鎮壓南方賊軍有功,就被封爲節度使;至於韓世忠韓良臣,更是被提拔爲任建康、鎮江、淮東宣撫使,大大提振了武官們的心氣。
以朝廷現在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鳥樣,一旦王慎拿下江漢,必然封官進爵,一個置置使甚至節度使也是跑不掉的。
到那個時候,大夥兒還真是白來荊楚一朝了。
看到手下衆人灰心喪氣的樣子,李橫冷哼一聲,道:“你們知道什麼,依我看來,王慎用兵多以智勝,其中部隊也並不比賊軍強多少,甚至不如。”
“還請相公教我。”
李橫淡淡道:“王慎殺孔彥舟靠的是孔家父子內訌,劉家叛開了城門放泗州軍進城,這纔有一場大勝。至於昨夜一戰,你們也是看在眼裡的。李宏愚蠢,於低窪處立寨,以至被王慎來了個水淹七軍。擊潰曹成部,則用的是火攻。至於泗州軍的真實戰鬥力,其中未免沒有吹噓和以訛傳訛的成分,老夫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若泗州軍真能戰,也不至於攻打蘄春兩月,死了那麼多士卒。”
衆幕僚聞言紛紛點頭:“確實,王慎倒是個個智將。”
李橫:“王慎最愛說的是一句話是水無常形兵無常勢,凡戰,以正合,以奇勝。所以,每戰此人專一取巧,甚至行險,不是堂正之法。就目前的敵情來看,張用、曹成得七八家賊寇已經佔據了整個德安府,騰挪空間有限,且全是大平原,王慎再要出奇制勝,談何容易。別忘了,賊軍有十萬之衆,兵力強於泗州軍。且,賊軍都是前東京留守司的精銳,戰鬥力怕是比泗州軍更強。在老夫看來,王慎此番西征殊爲不智。若是兩軍在平原列陣對壘,說不好,等待他的將是一場空前大敗。”
“相公言之有理。”
“相公此言極事,王慎狂妄悖逆,可嘆不聽府君之言,終至要遭受空前敗績。他若是輸了這一陣不要緊,怕就怕卻要毀了朝廷不好容易在江漢開創的大好局面。”
“依我看來,泗州軍敗了纔好。如此,纔看得出相公的經世緯國之才。”
“對對的,輸了纔好。”
……
李橫呵斥道:“爾等胡說什麼,老夫雖與王道思有罅,可泗州軍畢竟是朝廷的軍隊。哪裡有盼着賊人獲勝,官軍落敗的道理,荒唐,荒唐。”
不過,他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剛纔一席話說出口,他竟是有點相信了:泗州軍或許真打不過張用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