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幾里得過得並不好, 這是我在高一暑假就知道的。但在我走進他家門之前,我竟然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不好。
逼仄狹小的空間被分隔成窄窄的三間,客廳和廚房連在一起, 每間臥室小得幾乎轉身就能碰到牆壁。
我的歐幾里得……他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
“實在抱歉, 本來該好好招待你的。”他說。
“沒事, ”我急急忙忙地勸他不要介懷, “……真的沒事。”語言在這會兒蒼白到沒有絲毫力氣。
“嘭——”
我們坐下還沒說兩句, 臥室裡又發出了一聲巨響。歐幾里得站起來衝向臥室,我茫茫然跟着他再次跑進去,看到剛剛被歐幾里得哄睡下的女人又一次跌坐到了牀邊。
歐幾里得俯身把她抱回牀上, 女人沒有焦距的眼神第一次落到了牀邊的我身上。然後,我看到她無神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光亮。
我聽到她開口問歐幾里得我是誰, 歐幾里得轉頭看我, 用鄭重的語氣向她介紹了我。
女人露出了今天見面以來的第一個笑, 激動地對我說:“歡迎你常來啊。”繼而她又變得情緒低落下來:“家裡也沒提前準備什麼好東西……來了招待得真不好……”
歐幾里得似是沒有感受到她情緒中的反常,神色不變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安慰她道:“您先睡吧, 這裡有我呢。”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讓自己笑得燦爛一點:“阿姨,這次怪我沒有提前告訴他,您先好好休息,我下次來一定先說一聲, 讓您準備個周全。”
“好, ”她笑起來, 病容帶上了神采, “下次來, 阿姨給你做我最拿手的糖醋小排啊。”
我鄭重其事地點頭承諾:“好,我下次一定多吃一些。”
第二次把阿姨哄睡着, 怕她第三次醒來時再發生意外,歐幾里得不敢走得太遠,坐到了離臥室最近的椅子上。
“雙相情感障礙。”歐幾里得似是看穿了我心底的疑問,突然開口道。
我擡起頭,眼中仍然帶着些迷茫。
歐幾里得望着我,忽而勾了勾脣角:“兩年前確診的……醫生說,這是一種伴隨終身的疾病。”
安慰似乎成了徒勞,我的心隨着他的苦笑顫了顫。
“我唯一慶幸的是他走了。”歐幾里得低下頭盯着腳邊的一塊地板,他的拳頭緊緊地攥着,小臂上青筋虯結。
他說:“錢我可以去賺,醫生也可以去找,只要我媽還活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只要她還活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吧?”
迷茫、無助、失落……我鮮少在他身上見到的負面情緒在這陰暗狹小的空間中被無限放大,我能看到他剋制隱忍卻還不住顫抖着。
我忍不住張開雙手抱住了他,像他那時赤紅着雙眼對我說話那樣低聲在他耳邊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感覺他的身子猛地一僵,繼而一雙手顫抖卻有力地抱住了我的腰。
歐幾里得將頭埋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抱住了我。
我們兩個在臥室外安靜地擁抱着,我能感受到他的眼淚透過不防水的衣服慢慢地下滲貼住我的皮膚。我從沒想過他會在我面前流淚,雖然他不想讓我知道,擁抱我的手很用力。
過了不知多久,他的呼吸漸漸平緩,抱着我的力道稍稍鬆了一些。他擡起頭,眼中已看不出淚意——若不是眼眶還通紅着。
“謝謝你。”他對我說。
我努力想要笑得像個小天使:“你說過的,我還需要你呢。”
他定定地望着我,在他的眼神中,我變得有些手足無措。我結結巴巴地對他說:“如果真感謝我的話……我們認識這麼久了,還一直叫全名,聽着還挺尷尬的,我可以換個稱呼嗎?”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我會說這些,但還是很快地點點頭,說了聲好。
“那……”我看到他的眼神猶豫了幾秒。
然後他說:“我可以叫你木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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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謙樹看到這裡,不自覺地撫了撫身上驟起的雞皮疙瘩——他就說這本書有毒啊!
纔想着看書的時候自己總愛角色代入,結果看到這兒,還真開始莫名巧合了……難道所有暗戀數學好的人都有一個叫“木頭”的綽號嗎?他伸手戳了戳手機屏幕,小聲嘟囔:“到底誰纔是木頭啊?”
睡前看了小說,林謙樹夢裡又開始演電影似的重複小說裡的情節,通常情況下夢中還會衍生出小說裡沒有的一些內容,讓林謙樹感覺自己宛若一個電影編劇,並且是寫到什麼拍什麼的那種。
一覺到天亮,鬧鐘響起,林謙樹疲累地從牀上起來去洗漱,開門時發現今天江易知居然也起晚了,正推門從他的臥室裡走出來。
“早。”林謙樹對江易知打了聲招呼。
江易知大概也是有些意外自己會在門口遇上林謙樹,頓了頓,也對着林謙樹道了聲早,聲音平靜到似乎沒有任何情緒。
不過嘛……林謙樹的視線悄悄轉到江易知的耳朵上。他發現江易知的耳垂居然變紅了。
從前兩人是宿敵,林謙樹當然不會關注江易知的耳朵,再後來林謙樹意識到自己對江易知的情緒有些發怪,更不敢去看江易知的臉,這會兒終於釐清自己感情了,林謙樹的膽子也就恢復了正常,眼睛跟着四處亂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江易知發紅的耳垂。
江易知這是也喜歡自己麼?林謙樹不確定,但他決定多接觸觀察一下。
這一天接下去的時間裡,林謙樹又分了好幾次裝作無意地靠近江易知,趁機觀察他的耳垂和臉部的細微表情。一天實驗下來,林謙樹發現江易知的耳垂果真會隨着自己的靠近而變紅!
這發現讓他大受鼓舞,心中感覺告白成功的機率大了起碼10%。
饒是如此,林謙樹覺得現在也還不是告白的時機。起碼……起碼要等自己的記憶恢復到從前的一半吧?林謙樹想,要不然,兩人這七年的快樂時光只有江易知一個人獨享也太虧了。
每個星期,江易知都會陪林謙樹去醫院檢查一趟,這天又輪到去醫院,兩人一早掛了號去腦科複診,醫生髮現林謙樹腦袋裡的淤血消散了不少,然而當他嘗試着做了一些幫助林謙樹恢復記憶的訓練後,卻是收效甚微。
末了,醫生無奈地對林謙樹說:“這個記憶缺失可能和心理因素也有關係,要不聯繫一下心理方面的醫生試試看?”
林謙樹摸摸腦袋,想不出來自己繼腦子有病之後,居然心理也出毛病了。就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一樣?他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陪在他身邊的江易知依舊很嚴肅地把醫生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了下來,醫生看着他認真記錄的模樣,忍不住感慨道:“你這個哥哥真的當得好,每週都陪着來。”
林謙樹掃了一眼微信,消息第一條就來自於江易知家的真弟弟,此時此刻,這位弟弟正在做一些弟弟行爲。
江易行:[小刀表情包.jpg]又帶我哥翹班?
林謙樹低頭回了個齜牙的表情:“走流程正常請的假。”
他想了想,又覺得奇怪:“你怎麼知道我們兩個不在學校裡?”
時間是下午第四節課,自己和江易知課表上本來就沒安排課程,但江易行應該在某節課的課堂上。
過了一會兒,江易行發來消息:“雷達當了你那個什麼破組長,現在已經學會了拿着雞毛當令箭,所有自習課都改成古琴練習課了。”
林謙樹恍然——下週檢查團就要來了,表演迫在眉睫,雷達原本就是所有人裡最勤奮認真的那個,這會兒更是自動自發地加強了練習力度,而作爲“被迫”和雷達綁定的江易行,也只能陪着雷達一起造。
果不其然,過了沒幾秒,雷達的微信也跟着跑來了。
雷達:“林哥!你去哪兒了?我去你辦公室找你,發現你不在呢QAQ”
學生主動有留下來認真練習的意願,林謙樹當然十分樂意。他低頭回復消息:“在外面有點事,你們先練着,晚上回來監督你們。”
雷達快快樂樂地回覆道:“好!我感覺我已經掌握了整首曲子的精髓,今天爭取來遍順溜的!”
這邊,江易知已經把醫生說的所有注意事項都記錄下來了,站起身對醫生道謝。林謙樹趕緊跟着站起來,也對醫生說了聲謝謝。
“謝什麼,”醫生笑着對林謙樹說,“保護好自己的腦袋,別再受傷了啊,我看你哥比你還心疼。”
林謙樹看了一眼江易知,心頭一甜,不要臉地“嗯”了一聲。
走出醫院,江易知看了一眼時間,轉頭問林謙樹:“晚上想吃什麼?”
林謙樹想起還在學校埋頭苦練的小夥子們:“回學校吃食堂吧。”
“不回家麼?”江易知有些意外這位回家積極分子今天居然想去學校。
林謙樹搖搖頭,昂首挺胸道:“學校裡還有需要我的人在,我要去拯救他們。”
“嗯?”
在某些方面,林謙樹認爲江易知更能勝任“木頭”這個綽號:“……古琴小隊今晚要訓練,我要去盯着他們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