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銅上的紅荷

綠源鎮,這是一個遙遠而又溫情的恍若故鄉的地名,千百年來,綠源江水用翰墨書寫着經年的歷史,一代一代的銅礦人,自漢朝的史書中走來,在歲月的河堤之上留下一行行足印,那是他們對青春的書寫,是對生命的禮讚,是對歷史的敬重。我的奶奶,那個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女孩金鈴兒,當她離鄉背井隻身一人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才18歲,那年,剛好是新中國成立的第三年。

金鈴兒是在經過幾天的長途火車,又在昆明找到了這支隊伍,轉乘一輛老解放汽車抵達易縣的,這支隊伍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乘着別人陸續跳下車廂的時候,金鈴兒站在貨廂的高處趁機看了看易縣這個陌生的地方。

黑夜裡星星點點的幾盞燈火現出了縣城的輪廓,這個縣城只是一條窄長的小街,街兩邊沿着山勢建蓋的房子低矮且平整,細長的街心鋪着青石路面,有女人就着街頭暗淡的煤油燈在井邊洗菜,盆裡的水沿着街道流了過來,小街便在這份溼潤裡給金玲兒帶來一份親近。

“易縣離綠源鎮就三四十里路了,我們先在這裡住一個晚上,娃娃們,明天還早起趕路呢,大家將就着休息早點兒。”講話的男人五十歲左右,方臉闊脣上掛着小鬍子,穿一身淺藍色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兩個肩膀縫了兩塊暗藍色的補丁,看得出來藍色的機打線沿着肩膀走了一圈又一圈,但四個按包扣得整齊,顯出了精氣神,據說是礦區的領導。

上車的時候,金鈴兒聽見有人叫他陳隊長,整整一天的時間,金鈴兒還沒有和他說過話,那時候的她,還完全不知道如何和陌生人交流。

這時候,旁邊的女孩拉了她一把:走吧,快下車。金鈴兒趕緊跟在隊伍後面跳下車廂,她和這個女孩其實剛認識沒幾個小時,坐車的時候她坐在金鈴兒身邊,彼此笑了笑算是問候,相互詢問了對方的姓名,只知道她叫羅惠,家在昆明。

車子從昆明過來行駛了一百多公里路,整輛車上四十多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也就是陳隊長口裡的這些娃娃們,基本上在昆明聚隊時才第一次見面,五六個小時的車程,像約好了似的保持着沉默和無聲,金鈴兒大致數了數,男孩子居多,女孩也就她們六七個,像是有着某種內定的秩序在支配着他們的舉動,上下車幾乎是魚貫而行,這種驚人的沉默其實在某些方面,是否已經向身邊的人宣告了這羣年輕人對前途的茫然和內心的無助。

他們下塌的小旅店是一排整齊的平房,每間屋子有10張牀位,男孩女孩們在陳隊長引領下分別入住了幾個房間,旅店入住的還有一些外地的客人,幽黑的暗夜裡會不時傳出吵鬧聲還有孩子的哭聲,只有這支隊伍幾乎是悄無聲息的降落。穿着白布襯衫的金鈴兒此時還沒有完全從老校長的講話裡走出來,我們是新中國成立後培養的第一批學生,建設新中國的重擔將落在我們的肩上,祖國哪裡需要我們,我們就要到哪裡去,不怕苦,不怕難,敢於犧牲,勇於挑戰。

金玲兒面對這個陌生的環境有些神思恍惚,她咬了咬嘴脣,看着面前一排低矮的平房,沒有時間多想,緊緊跟在羅惠身後走進另一個房間,簡單的洗漱後就着羅惠的身邊躺下。

這次看似極爲普通的住宿,後來發生了兩件事令金鈴兒一生不能忘記。

第一件事就是深夜的起夜,那天晚上,金鈴兒上完廁所往回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第一次出遠門的她,居然從來沒有去看過房間號,更沒有觀察過自己住的房間有什麼特點。因此,當她上完茅房回來的時候,就不知道該往哪道門進去了。現在,金鈴兒站在黑夜裡,面對着一排整齊的房間和屋子裡不時傳來的男人的呼嚕聲,不知道應該怎麼找到自己的牀位,而走道的盡頭,一個酒醉的男人躺在地上說着胡話,無疑,這個酒鬼的存在更增加了一個孤身少女內心的恐懼。

她站在那裡遲疑了好久,最終,她想起了羅惠,那是她至今爲止唯一記住的名字。金鈴兒嚥了咽喉嚨間的口水,儘量調整自己的聲調,對着空蕩蕩的走道喚了一聲“羅惠”,她怕自己的聲音會吵醒旅店裡的其他人,但又怕羅惠聽不到,因此,她並不抱太大希望,她想,除非是心靈感應,否則那個女孩不可能會聽到她的求助,走道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迴響,她等了一會兒,絕望地舔了舔乾澀的嘴脣,“羅惠”她對着空蕩蕩的走道又壓低聲音叫了一遍,四周依舊寂靜,就在她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一個房間的門口出現了羅惠瘦小的身影。

她悄無聲息地走到金鈴兒身邊,牽起她的手向着房間走去,金鈴兒緊咬着雙脣,她其實很想對她說聲謝謝,或是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或是給她解釋下剛纔發生的荒唐事。但是羅惠沒有問,也沒有回答,金鈴兒從她手心裡傳遞過來的溫暖知道,她已經明白了。

許多年後,我的奶奶金鈴兒在向我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她說:那個叫羅惠的女孩黑夜裡向我遞過來的手溼潤而溫暖,我突然間對即將開始的生活就不再那麼害怕了。從那時候起,我的奶奶就相信了這個世上有些人有些緣分冥冥之中是上蒼的安排,人的一生中會遇見這樣一個人,這個人會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現,然後搭救你,陪伴你,溫暖你,也許不知不覺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