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初冬,入夜後還是格外的冷,綠源江厚實的江風推動着寒流靠近小鎮,三萬多人的小鎮顯得有些擁擠,一幢幢新建起來的房子緊密地連接着,風捲着薄雪鋪天蓋地而來,半山坡上的小鎮在薄雪的氛圍中平添了幾分陰寒。金玲兒的記憶在短暫的停頓之後,隨着箱底的那些飯票和錢,逐漸轉移到了另外一個男人身上。
武志剛,可以讓這個女人在每一個嚴寒之夜用來取暖的名字。
那個清晨,誰也沒有注意到小鎮上多了個陌生的身影,在急急忙忙上下班的隊伍中,他只是站在街頭徘徊、尋找、張望。或許,他本來並不打算打擾她,只是想過來看看就走,然而,當他悄悄尾隨她的身後穿過小巷,看着她走進國營食堂的後院,撿拾食堂扔在地上的菜葉子和菜根。他的眼眶溼潤了,看得出來,她的生活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
其時,武志剛已經是準備結婚的人,三十五歲的男人,早該列入大齡,有文化,脾氣好,當時他所在的礦區喜歡他的女人不在少數,武志剛不是木偶,只是心裡惦着一個名字,總放不下。聽說秦儒文勞改,武志剛多次給金玲兒寄糧票,他沒什麼奢望,秦儒文是他的弟兄,金玲兒是他一生握在手心裡的名字,他唯一的想法只是儘自己的能力幫她渡過難關。
然後,他和礦區的一名女工何彬相戀,何彬年齡上小他近十歲,出身貧農家庭,出身算得上根正苗紅,剛進入礦區工作不久。何彬文化水平不高,是個單純善良的女孩,經單位婦女主任介紹,見過武志剛一次,基本上就點頭同意了這樁姻緣。就在這節骨眼上,就在兩人準備擇日辦喜事的時候,秦儒文投江的事不遠千里傳進了武志剛的耳朵。
他第一時間風塵僕僕來到綠源鎮。在窄小的巷子裡,武志剛堵住了金玲兒,四目相對,雖然一語不發,但都從對方的眼神裡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他到達江邊不久,金玲兒便跟了過來,江水洶涌,浪花翻滾,雖是初冬,江邊的石頭上牽牛花卻開得正豔。牽牛花屬於朝顏,花開今朝,有着短暫如焰火般的美麗,花開時間卻長不過一日,似乎暗示了一段愛情的寫照。兩人的目光落在花上,空間異常安靜。經歷了那麼多事,不會再有年少時的衝動,不會再對愛情抱有幻想,只是把對方的關心當成一份慰籍,當成一份傾訴和相伴。
她娓娓訴說着一段時間以來的境況,在長期的沉默中,周圍的人甚至以爲這個死去丈夫的女人精神已經完全跨了,沒有誰知道她其實對未來滿懷信心,她絮絮叨叨說着,她相信困難會過去的,秦儒文的冤屈總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她說綠源的明天會越來越好,困難只是暫時的,咬咬牙就過去了。
她又關心地問了武志剛的近況,武志剛沒什麼忌諱,他說到了自己的工作,也說到了何彬,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和她談不上什麼愛情,只是覺得合適,自己到了這個年齡,有些東西會隨着年紀的增長看淡了。他說的時候,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目光也直直地轉向他,似乎反問:看淡了,那些記憶是否就飄搖了。
他很快會意,突然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他說:玲兒,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放棄一切,包括她,我們還可以在一起。
金玲兒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把目光轉向了奔涌的江水,她退了退身子想抽出手,武志剛不肯放開,怕她沒有聽明白,他再次強調:跟我走吧,離開綠源,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會照顧好你和孩子。
他直接而又純粹、勇敢而又擔當的告白,讓金玲兒的心溼潤了,在這樣的日子裡,她何嘗不希望有一個肩膀能爲她擋擋風,有一雙手能爲她撐一把傘。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害怕黑夜,害怕孤獨的女人,她需要人疼,需要關心和愛護,需要一句熱乎乎的話,需要一顆相憐的心。
夠了。金玲兒在心裡對自己說:該知足了。
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但是,我不會離開這裡,也不會再接受你。金玲兒堅決地說,她說話的時候,趁機抽出了那雙被握在他手心裡的手,她看到他的目光隨之暗淡下去,江裡的石頭印在他的目光裡,是歷經千古的寂寞和荒涼。她在沉默幾秒之後接着說:屬於我們的早就結束了,跟你走了,對他來說,我於心何安。
爲什麼,你首先應該考慮的是目前的生活,而不是去爲一個逝去的人活着?武志剛不解地問,他說:我們可以離開雲南,去更遠的地方,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有能力養活你們。
他看見金玲兒直搖頭,接着說:再說,是他先截住了我的信,破壞我們的姻緣在先,我不是怪他。他急於解釋,聲音有些顫抖,嚥了咽口水接着說:從心裡來說我也沒有怪過他,因爲他對你是真心的,我現在要說明的是我們已經盡力了,現在又是他先扔下你們,我們總得要爲自己活一回吧。
不能這麼說他,那是對死人的不敬。她使勁地搖頭。
他突然拉着她的手大聲地說:不管怎樣,你是我今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我爲你做什麼都值得,你不要輕易拒絕,再給自己一點時間仔細想想,好嗎。
志剛,你走吧,我已經考慮得很透徹了,不會輕易改變。金玲兒堅定地回答,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接着說:好好珍惜和林彬的感情,我相信這纔是屬於你的緣份,更相信你們會有幸福的家庭,我祝福你們,只要你幸福,我也就幸福了。餘下來的每一年、每一天,都要好好地過,爲自己而過。
武志剛不肯放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對她說:明天早上六點,我會在綠源江大橋那裡等你,你帶孩子來,我們一起坐拉礦的第一輛車走。
第二天早上的六點,金玲兒站在鳳凰樹下的石坎上,遠遠地看着武志剛站在橋頭等待的身影,清晨的涼風掀起他的衣角,向是在遙遠地向她揮手,她看着他向小鎮的方向不停地張望,看着他目光中那份模糊的孤獨和憂傷。然後,在依依不捨中坐上了第一輛礦車離去。她默默隨着汽車行走的方向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心裡一直默唸着他的名字,開始是行走,然後是奔跑,最終無力地跌倒在路邊。當汽車駛上山道的那一刻,金玲兒的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許多年後,我依舊不能理解,當時我的奶奶金玲兒在那天所做的決定,後來,她只是對我說了那麼一句簡單的話來概括:誰也沒有預見未來的能力,我當時是反革命分子老婆,能保平安就已經不錯了,哪還敢想愛情,那會招來多少是非和麻煩。再說,我已經是站在水裡的人了,又何必把他好生生的拉到水裡來。不得不說,我敬佩我的奶奶,敬佩她清晰的思路,對於感情的剋制和冷靜,畢竟愛一個人不是自私的佔有,而是能夠遠遠地分享他的幸福。
青春舊且遠,名字還是從前那個名字,人還是從前那幾個人,沒有戰亂流離,卻硬生生各分東西。溯洄從之,人生總會有那麼多的錯過和錯誤的選擇,而再往後,風塵僕僕又將各自翻越多少山川河流。多希望這中間的十多年僅僅只是一段空白,然而,畢竟是經歷了,各自的人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時間的河流,一去不返,再也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