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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偉業來說,再沒有比桌子上那一堆紅色的請柬更刺眼的東西了,紅色的紙片,一對戲水的鴛鴦,兩個人的名字並排靠攏,暗示着他們新的生活即將開始。

先是父親拿在手裡仔細端祥,又把名單重新梳理了一遍,慎重的樣子絕對可以說明這件事是他人生中遇到過的頭等大事,他**的態度絕對不亞於當年入黨時面對五星紅旗舉着拳頭宣誓。父親離開沒多長時間,母親又湊到桌子邊上,看着它們,母親的笑是那麼恬靜幸福,那眼神那笑容明明就是在說:這輩子總算有個兒子出息了。最後,偉能走到桌子邊上,將他們全部收攏,用橡皮筋紮好,放在他隨身背的綠色軍用包裡,這樣的結果告訴所有旁觀者,他纔是它們的主人。

偉能要結婚了,姑娘叫明麗,和偉能是中學同班同學,後因父母工作從綠源調到玉溪,明麗便跟隨父母遷到了玉溪,明麗中專畢業後被分在菸廠工作。多年來,和偉能始終保持書信往來,情投意合,現在,倆人的工作基本穩定,也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結婚大事自然擡到了日程上來。雙方父母以前是老同事,現在親上加親,雖然明麗工作在玉溪,倆人婚後依舊要過分居兩地的生活,但有感情基礎擺在那裡,加上交通越來越方便,所有的困難就不再是困難了。

對於胡家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事,所有的人都在爲偉能忙碌,爲他開心,爲他祝福,偉業成了一個閒人,一個局外人。然而,同一個家庭裡的兩個兒子,他們就像彼此的一面鏡子,總是在某個時候折射出對方。正是偉能的成功照出了偉業的不成功,偉能的能幹照出了偉業的不能幹,偉能的才情照出了偉業的不才情,如今,偉能的幸福同樣照出了偉業的不幸福。

偉業其實並沒有那麼自私,做爲他的親弟弟,他也希望偉能過得好一些,舒服一些,出息一些。但是,當偉能正向着他所希望的那樣一步步靠近的時候,他私心底下卻有那麼一點點嫉妒,這種嫉妒像一把冰涼的刀口,橫亙在他的心上,在他自己的肉眼裡也看不到的地方。讓他內心深處的自卑長成了一面結實的暗影,階前的落葉,碧天的白雲,榮枯庸常,人生宛若逆旅,在心底處埋下許許多多苦澀的樹根。

沒有了寶珠,沒有了寶珠。好多時候他會在心裡暗念宛順話,當寶珠消失的那一天開始,他覺得所有的希望和幻想隨之灰飛煙滅,若綠源山的霧海被陰鬱地籠罩着,註解了他人生詞典中的落難一詞,讓他在灰色的天空裡潛行,總也找不到着落的地點。就這樣,在苦痛中煎熬,在迷茫中落淚,在生命的風口浪尖上跋涉。他的生活像一隻大海里的浮萍,飄到哪算哪,幾乎喪失了人之最原始的戰鬥力,很多人都以爲他無藥可救了,其實他也曾暗自鄙視自己的軟弱和無能。

這些年來,他始終記得那年捉迷藏的時候,當他推開那間柴房門,看到寶珠小小的身子隱現在暗夜的燈火裡時,他甚至看到她的背後長出了一對天使的翅膀,寶珠,成了他少年時候的一種渴望,一種美的形象,一種精神上的追求和嚮往。其實,偉業並沒有意識到,寶珠在他的心裡成了一個藉口和一種推脫。

偉能走出屋子,面對荒蕪的大山,他需要找個人傾訴和發泄,於是,很自然的偉業有了一羣新的朋友,這些朋友多是礦區工人的孩子。

說到這裡,先給大家介紹一下關於“礦子弟”這個稱呼,八十年代中期,綠源鎮已經成了整個玉溪市遠近聞名的“小**”,其繁華程度遠遠超過周邊縣城十年後的發展水平。礦區的孩子父母多是礦上的職工,加上從小在具有優越感的環境中長大,接受着來自各個地方的文化灌輸,良好的經濟環境和文化環境爲這些孩子的成長奠定了更高水平的基礎,周圍羣衆稱礦區的孩子爲“礦子弟”。當時綠源周邊廣爲流傳的一句話是“喝水要喝衣飯碗,嫁人要嫁礦子弟”,礦子弟這三個字是帶着羨慕、傲氣、優越和驕橫。好勝心讓這羣孩子多成爲兩極分化,要麼如偉業、寶銅等出色優秀,要麼便自甘墮落,自我放棄。

偉業結交的這羣礦子弟便屬於後者,他們多數學無所成,不學無術,又不甘心出苦力做井下工人,加上父母良好的經濟支撐基本可以滿足他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於是,他們可以無後顧之憂地任性,可以放縱甚至是放肆。然而,當一個人的內心無所思慮無所需求的時候,當一個人的生活沒有了方向感和存在感的時候,註定他的精神世界將成爲一片沙漠,荒涼的大山和他們荒蕪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他們成了迷失方向的一個羣落。

夜晚來臨的時候,這羣年輕人還在江邊喝酒,他們咆哮着,怒吼着,把本來還可以兌換一毛錢的啤酒瓶扔向了江心深處,濺起了一串晶亮的水花,在放縱中得到了愉悅和釋放,然後,他們喝醉了,倒在江邊的石頭上睡成了橫放着的“大”字形,任宇宙的風拂過他們稚嫩的臉頰。

深夜時,偉業被江風冷醒,他坐起身子揉着頭疼欲裂的腦袋,看到了兩三個年輕人圍坐在一起,他們把一些**倒在一張錫紙上用火點燃,偉業馬上明白了,他之前就聽說過這種東西,他對着他們喊:給老子也來一口。

不給。

你敢?

你老子會打斷我的腿。

老子要你的命。

那好,你也來一口試試,吸了這個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空虛都他媽滾蛋了。他們遞給偉業時說到。偉業按照他們所教的操作吸了一口,煩惱還在,空虛也還在,他媽的精神世界還是一片混鈍。他緩了緩神,又吸了一口。

世界漸漸地放空了,不是奇妙,而是奇異,精神無抑制地亢奮起來,新快感,飄忽感,虛空的世界也是魔幻的世界統統回來了。他在煙霧中看見了寶珠的影子,她還停留在六歲時候的樣子,彎彎的羊角辮,清澈的大眼睛,他對着煙霧呼喚她的名字,世界如山鳴海嘯般搖動起來。

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卻聽說過這東西的厲害,明明知道厲害還是去嘗試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在某一天將自己殺死,結束這一條苟延殘喘的爛命,不論是在白天還是黑夜,讓所有的悲傷與快樂在同一個時刻悄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