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六年二月,這已經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大學畢業後,按照奶奶金玲兒之前的心願,我放棄了在深圳工作的機會,毅然選擇回到四季如春的昆明,雖然說是奶奶的心願,其實又何嘗不是我的心願,那麼多年在外地讀書,我想念雲南的味道,雲南高遠而澄澈的藍天,綿延起伏的羣山和環繞山澗流淌的江水,我記憶中的綠源小鎮,他那獨處世外的繁華和幽靜始終是我夢中所牽掛和依戀的地方。
回到昆明後,我順利被聘用到一家外資企業工作,每天穿着小窄裙奔波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勉強用英語對付着和外來客商交流,把“中國製造”幾個字念得滾瓜浪熟,我爲自己的黑眼睛和黃皮膚而驕傲,每天披着一頭黑髮穿梭在白種人和黑種人之間時,我特徵分明的臉上不用介紹就印着“中國製造”的印跡,那是雲南的山水給予我的驕傲,是一張足夠我使用一生也不會過時的名片。
無論白天怎麼忙,晚上,我都會準時回到我和奶奶的家,回到我的奶奶金玲兒身邊,在月光和星辰的陪伴下,奶奶的白髮和皺紋隱藏着沉甸甸的故事,她近半個世紀的回憶足夠我品味一生,給我帶來了風生水起般的誘惑。這比任何一部小說都要精彩。我對奶奶說,我想要知道這些所有人生最終的結局,因此,總是會趴在奶奶的枕邊,纏着她把所有聽到的和看到的都告訴我。
所有的美景,最終都會成爲追憶。所有的過往,最終都值得去懷念。過去的經歷,年少的往事,如煙火騰空般一一掠過,微笑着對自己告別。走過那麼多地方,看過那麼多美景,就像人生演完一場又一場意猶未盡的午夜電影。把收到的風景片變成寄出去的明信片,寄到內心最深處的角落。當你靜下心來思考人生,回味過往、感受現在、想象未來時,所有的記憶會讓你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藍天、白雲、陽光、江水、星辰……這些在人生低谷看到的風景就是信念,是艱難時候最耀眼的光點。道路且阻且長,要相信它,相信內心微弱的聲音。它告訴自己,世界很美,而你生來,就有着明亮的眼睛。
奶奶七十六歲生日,我想給她好好慶賀一下,她知道後也願意好好慶賀一下,說是要邀請幾位老同事一起過來吃一餐飯,她邀請了同住一個小區的幾位老同事,其中就有胡成海和羅惠一家,她還想邀請劉小玉,電話打了幾遍後沒有人接,由於奶奶腿腳不方便,只好由我親自跑一趟。
我按照奶奶給我的地址找到了文林街,穿過一條窄長的小巷,找到了紙條上的門牌號,輕輕敲了幾次門後,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給我開了門,我們之前有過一次見面,因此,並不生份。我說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很熱情地邀請我進去喝一杯茶,我同意了。
走進了她們家的小院,我沒想到在寸金寸土的中心地帶,他們家居然還有那麼一個漂亮的小院子,儘管只有六七平方米,卻收整得精緻而高雅,金紅色的炮仗花爬滿了靠東邊的院牆,沿牆角有一個魚池,幾條紅色的錦鯉悠閒地在水面吐着泡泡,水面上飄着睡蓮,紅色的花蕊明亮的色澤接近嫵媚。她給我擡了一把竹椅,我們坐在院子中邊喝茶水邊聊。
看來你們家情況不錯啊,這房子是你母親的嗎。我問。
這房子準確地說是我外公的,我母親從綠源回來後再也沒有成家,那時候,我外公在部隊上還在任職,有好多軍人都願意娶她,也願意接受她帶着三個孩子,但是,她始終沒有再嫁,我外公放心不下她,臨走前把這小院留給了她。她回答我。
她離開綠源的時候還很年輕,真不明白是怎麼想的。
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她當時嫁給林波也就是我的父親的時候,林波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條件都無法和我母親相配,但我母親在他面前有一種優越感,她以爲下嫁給這樣的男人,會對她忠心無二,她願意享受這種帶着優越感的婚姻,結果,沒想到最終把她玩弄了的居然是他,這種感情上帶來的傷害使她不願意再輕易的相信其他的男人,因此,她寧願孤獨地也是驕傲的活着,活成她心中的樣子。
真是不容易,但是,我很佩服她,一個女人帶都會三個孩子,在那個年代真不容易。我感概地說。
她從屋子裡取出水果,用水果刀輕輕圈起梨的外層,露出雪白的流着**的肉質遞給我,她說:是啊,你想知道結果嗎,結果會讓你大吃一驚。她說的時候,用一雙漂亮的有着杏仁色的眼睛看着我。
什麼,難道他們又在一起了嗎?我驚訝地問。
她笑了笑,把一塊水果塞進了嘴裡,似乎有意要賣弄一下關子,才緩緩開始講述:實際上,我們姊妹都以爲自己今生都不會再有父親了,母親也不可能會回心轉意了,我們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幾乎忘記了世界上還有一個叫做林波的人和我們存在着血緣關係。
她嘆了口氣,將額前的劉海往上挽了挽,接着說:前年,有人告訴我們,說林波病危住進醫院,希望還能最後見我們一面,我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後只是沉默,我們姊妹三個就約着自己去了醫院,畢竟他是我們的父親,我們一生很少見過他,想着再不見他一面的話,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躺在病牀上,腦瘀血搶救過來後導致的半身不遂,除了一雙眼睛還能轉動之外,基本生活都無法自理,他後來再沒娶過任何女人,現在病倒了,孤苦零丁,我們都不願意相信那個流浪漢一樣的老頭會是自己的父親。我大姐看他可憐,留在醫院照顧過他一段時間,但畢竟他是男的,有太多不方便,後來,也放棄了。
那後來怎麼辦。
我母親知道後,就去醫院看他,去了之後就留在那裡,給他端屎擡尿,擦洗身子,餵飯穿衣,整整兩年,直到把他送走。
你母親真是個偉大的女人。我說,這個結果確實令我驚訝。
或許,人就是這樣,活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沒有什麼是想不開的了,再深的愛也淺了,再大的仇也淡了,只有留在心上的情義是最重的。
我同意地點頭,多年前,讀到這樣一句話: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冷,你不是不知道。多年後,在經歷徹骨的寒冬迎來溫暖的春天之際,已經不覺得多冷了。心提升到一定的境界,會有春意襲來,剩餘的是傳遞和給予。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寒冷裡獨自過冬,每個人也都在自己的寒冷裡獨自取暖……所以,我纔會這樣想要給別人溫暖,只因爲,想看到他們舒展的眉頭、上揚的嘴角和眼裡善意明亮的光。美好的事物一直在消逝,是的。所幸,它們都是及時發生的。用勇敢對抗懦弱,用光明覆蓋黑暗,用溫情擁抱孤獨,用柔軟包裹堅硬,用熱烈融化冰冷,用給予彌補失去。
輕輕咬了一口梨,那雪白的肉質在我的脣齒間溢出純純的清甜,我喜歡這個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