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清晨,燕襲遊走在戟城一條街上,將所見之人一個個細細看過去。
這條街上聚集着一些流離失所、衣衫襤褸的百姓。是在剛纔,手下告訴他,昨夜看到了一個人,疑似顧衡。
顧衡精於喬裝改扮,一般人都不能識破,而且他能隨着穿衣打扮改變步態、身形甚至語聲,這也是顧衡一直遊離在衆人視線之外不被擒拿的緣故。
天色還早,人們大多擁着破舊的毯子、棉襖打瞌睡、瑟瑟發抖,不時看看天色,等待着官府施粥的時辰。
最終,一個老人引起了燕襲的注意。
老人花白的頭髮亂蓬蓬堆在頭上,眉毛、鬍鬚也已全白,穿着破爛不堪,乍一看像是他把一堆破布全部堆在了身上。
這種人並不少見,尋常人不會願意多看一眼,燕襲之所以駐足側目,是因老人躺在地上一塊破舊的毯子上,睡得很香甜的樣子。這樣嚴寒的天氣裡,便是身懷絕技之人,都不見得能入睡,何況一個老者。
燕襲彎下腰,凝眸審視,片刻後,眼中有了笑意。
老人察覺到了他的注視,睜開眼來,回以一笑。雙眼神光充足,並無一絲睡意。
燕襲道:“起來吧,與我說說話。”
老者慢吞吞起身,施禮後啞聲道:“是。”
燕襲不無欽佩地道:“能把自己打扮成這樣,也難爲你了。”
沒錯,這人是顧衡。
顧衡狡黠一笑,緩步跟在燕襲身側,看起來顫巍巍的樣子,“沒辦法,賀衝的人眼都很毒,敷衍一點就會被識破。”
燕襲問道:“你來到這裡,是有事要與我說吧?”
“是。”顧衡承認,“專程來爲你答疑解惑,不想你日後鬧出動靜,驚動蔣晨東。”
燕襲滿意地點頭,“你說,我洗耳恭聽。”
顧衡語聲恢復常態,卻壓得極低:“幫付雙成劫持霍夫人,我實在是沒法子,不論是看着你還是顧豐的情面,都不會看她喪命。見她身體越來越虛弱,我便離開島上,去尋找名醫。偏偏另有要事要辦,便耽擱了回島上的日子。真要回去時,你們已經將島嶼圍了起來。”
這是顧雲箏不曾被付雙成之外的人用刑的原因,燕襲不置可否。只有一份所謂的好心,意義不大,顧雲箏一度命懸一線,是多少人都知道的。
顧衡繼續道:“至於幫助付雙成,是因她拿捏着我的把柄。”
“什麼把柄?”燕襲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把柄到底是什麼。
顧衡尷尬地輕咳一聲,“你記不記得去年我視爲手足的手下喪命那件事?”
“記得。”燕襲想起來便啼笑皆非,“你很是傷心,去ji院裡住了三日,聽說醉得不成樣子,也放浪得不成樣子。”
顧衡嘆息一聲,“就是那三日間出了事,付雙成那個瘋子去找過我。我是真醉得辨不清東西南北了,把她當成了ji女……”
燕襲不由神色一滯,“你——該不會是睡了她吧?”
顧衡臉上的兩條白眉毛耷拉下去,“不光是睡了,醒後才知道貼身佩戴的傳家玉佩被那瘋子拿走了。”
“……”一個醉鬼、一個瘋子、一段不該發生的齷齪事,讓燕襲一時失語,不知該作何評價。
顧衡搖了搖頭,苦笑不已,“是從那次之後,她變得更加不可理喻了,動不動就威脅我,說我若是不聽她的吩咐,她就將那塊玉佩交給蔣晨東,說我強行玷污了她。死我不怕,但是死在這麼個瘋子手裡,我無從接受,只得對她陽奉陰違。到了如今,我已對她厭惡至極,就趁這次機會把她除掉。”
燕襲沉默片刻,“明白了。你日後怎樣,都不關我的事,只有一點,不要影響到侯爺、夫人。否則,你我這些年的交情,只能忍痛斬斷了。”
“日後蔣晨東要我做什麼事,我陽奉陰違就是,做表面功夫的時候,及時告知於你,也免得弟兄們自相殘殺。”
“這樣我就放心了。”燕襲拍拍顧衡肩頭,“珍重。”
“珍重。”顧衡慢吞吞走開。
燕襲徑自回府去見顧雲箏,將這些事說了。
顧雲箏終於釋然,隨後問道:“你見過顧衡了?”這些都是不爲外人道的事,除去顧衡、付雙成,別人不可知知情。
燕襲點頭承認,“屬下本該將他拿下,但是,我們畢竟相識多年,交情匪淺,再者真過招的話,我沒把握將他打敗。”
“明白,隨他去吧。”
燕襲又問起蔣晨東與霍天北,“依夫人看,侯爺這次會將蔣晨東殺掉麼?”
顧雲箏分析道:“依我看是不會。他們是曾共患難的兄弟,這次又是付雙成自以爲是的結果。先將以往情義切斷,才能爲敵。”
燕襲點頭,心裡輕鬆了一些。再怎麼說,蔣晨東是他舊主,說起來是曾用錢財誘惑他,卻也幫他在幾年前走出了絕境,如果今日蔣晨東被殺,他也只能看着,心裡卻難以接受。
顧雲箏問道:“蔣晨東當初是怎麼將你收攏到身邊的?”
燕襲如實道:“我自幼與寡母相依爲命,與蔣晨東相識那年,母親身患絕症,我無計可施,只得沿街乞討。是蔣晨東給了我一筆銀兩,還給了我一份差事,母親在一年後病故,對我沒什麼不放心的。這是他對我的恩情,這幾年算是還清了,可對他還是不能視爲陌路人。”
“原來如此。”換了誰,就算是改投他人,也不能就此與當初恩人劃清界限。
燕襲又取出幾本花名冊,“這是如今願意跟隨我效命於夫人的人員,姓名、身世、精通的絕技都寫上了,請夫人過目。”
顧雲箏接過,卻是苦笑,“不瞞你說,這些於我而言,像是燙手山芋。”
燕襲笑道:“夫人當初能設法看清我們能力的深淺,如今也能慢慢看清我到底有無歹意。”
顧雲箏笑道:“不論你有無歹意,我都覺得莫名其妙啊。”
“有些事真的不需要知道理由,您只要知道燕襲願意一生做您奴僕就已足夠。”
“……我姑且試試。”
吊橋放下,蔣晨東、沈燕西兩人策馬進到城內,上了城頭。
烈烈寒風中,霍天北看着兩個昔日兄長步步趨近。
蔣晨東不時側頭看一眼付雙成,滿目驚怒、疼痛。明知道那是他的女人,霍天北竟將她折磨成了這樣!
到了霍天北面前,蔣晨東控制住情緒,平靜問道:“能不能把她交給我?”
霍天北淡笑,語氣毫無商量的餘地:“不能。”
他不會告訴蔣晨東,顧雲箏經受了怎樣的兇險,險些與他生死相隔;他也不會告訴蔣晨東,付雙成並不是被他折磨成了這樣。
蔣晨東要恨他,那就恨到骨子裡。
他處世方式之一,是不給別人給自己留一絲餘地。
沈燕西到了兩人身側,試圖規勸霍天北:“天北,我們四個做了這麼多年的兄弟,何苦爲了一個女人成爲仇敵?值得麼?”
霍天北笑意轉冷:“我與他成爲仇敵,是他處心積慮多年纔有的結果。他的女人對我身邊人心懷叵測,我已無心慈手軟的理由。”
“……”沈燕西無從辯駁。該知道的,他在路上都已瞭解,沉吟片刻,道:“那你的夫人不是沒事了麼?你能不能讓她過來說句話?興許她並不想置付雙成於死地。”
“此事與雲箏無關,我心意已決。”不要說顧雲箏不會輕易寬恕傷害過她的人,就算是她性情善良到無以復加,他也不會饒恕付雙成。有的錯誤是可以一犯再犯,有的錯誤卻是他無從寬恕的。
沈燕西知道自己是無能爲力了,只能寄希望於蔣晨東,希望他能說幾句軟話。興許只有這樣,霍天北纔會有所動搖,兄弟情分纔不會在朝夕間泯滅。
蔣晨東凝視着付雙成,想聽她說話,可她卻只是發出模糊沙啞的音節。他回頭怒視着霍天北,情緒再也無從壓抑,“你把她怎麼樣了?她是不是變成啞巴了?!”
霍天北的語氣寒涼如水:“沒錯,她已經不能再說話,手筋腳筋已挑斷,今日是她死期。”
“你竟殘忍到了這地步!”蔣晨東驚怒的情緒更濃,思索片刻之後,他勉強讓語氣平靜一些,問道,“你要我來見你,目的是什麼?”
“這還用問麼?與你恩斷義絕,與你就此爲敵。”霍天北笑得蒼涼,“我要感謝你多年來的幫襯,要記住你多年來的暗中算計。同樣,你也是,記住你的女人在今日死於誰手,記住今日與你的四弟作別,日後只有仇敵霍天北。”
蔣晨東緩緩點頭。
沈燕西則聽得心急,“大哥,四弟,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你們能不能坐下來細說……”
“已無必要。”蔣晨東冷然笑道,“我這些年明面上經商,私底下培養勢力,這是事實。我命人潛入他的府中、官場、軍隊,爲的就是來日讓他爲我所用、揚名天下,爲的是要我的女人成爲最尊貴的人、睥睨天下。”而在今時,他已不能如願以償,他的女人此刻是生不如死。
付雙成聽到了這些話,淚流成河。
“大哥!”沈燕西低聲提醒,“已到這地步,你又何苦激怒天北。”
蔣晨東微一挑眉,“我不過是實話實說,早晚都有反目成仇的一日,眼下不過是提前了一些。原本我是要利用他的夫人,在來日成爲要挾他的最有力把柄,沒想到,雙成將我的打算提前履行了,而且落於被動的局面。這教訓,我會一輩子記在心底。我的女人,也不會平白喪命,誰要她死於非命,來日我會讓殺她的人付出百千倍的痛苦、代價。”
霍天北悠然一笑,“我等着。只怕你無能。”
沈燕西則試圖理智地分析這件事,又苦口婆心地規勸蔣晨東:“可是你也別忘了,雙成也將弟妹害得身受重傷,這些你是知道的,此刻處於逆境的是雙成,可在之前,弟妹說不定也是九死一生熬過來的。”
“那與我有何關係?”蔣晨東笑得殘酷,“別人的死,我從來不在乎。我在意的,只有我關心的人。人這一生,到何時不也是要靠自己才能活下去麼?”之後看住沈燕西,“你作何選擇?隨我走還是留在他身邊?”
沈燕西看着身邊兩個兄弟,心頭滿是痛苦。多少年的兄弟,在今日他不論作何選擇,都要失去一個。而身在南疆的鬱江南,日後也極可能與他們恩斷義絕。
其實蔣晨東根本不需問這話,因爲沈燕西早已做了選擇。若是想要跟隨霍天北,他在先前就可以前來投奔。
霍天北對這些心知肚明,所以溫聲對沈燕西道:“你心意我明白,來日珍重。我會善待章嫣,不是爲你,是爲江南。”
“我……”沈燕西緩緩低下頭去,“我曉得。天北,對不住了。”
霍天北吩咐賀衝:“送客。”
蔣晨東道:“我要見雙成最後一面。”
霍天北語聲冷酷:“你已見過。勸你還是早些離開,遲一些我說不定就會改變主意,讓你爲她陪葬。”
再無緩和的餘地。
蔣晨東一面走下城頭,一面頻頻回頭望向付雙成。要到這關頭才知道,對她有多放不下,爲即將到來的別離有多難過。
後悔麼?
不悔韜光養晦算計霍天北,只後悔沒有更妥善地照顧好她。
蔣晨東與沈燕西策馬離開戟城。
再遙遙望向城頭的時候,賀衝手持弓箭,對準付雙成。
付雙成已經完全崩潰,發出沙啞的語聲,她在說着什麼,卻是無人能聽懂。
箭離弦,一箭封喉。
付雙成死不瞑目。
蔣晨東的淚猝不及防掉下來。
在這同時,霍天北一聲令下,蓄勢待發的軍兵對蔣晨東帶來的一千人發起進攻。
霍天北只允許蔣晨東與沈燕西離開,別人都要留下,留下性命。
這不是交戰,是殺戮。
勝敗毫無懸念。
一千人全部喪命于軍兵手中。
沈燕西強行帶蔣晨東遠離這是非之地,逃離期間再度回眸望向城頭。
城頭的男子一襲黑衣,周身肅殺之氣,遙望着兄弟兩個的時候,無一絲情緒。
多年兄弟情義,這一日揮刀斬斷。
那是霍天北,是沙場上的悍將、來日朝中重臣,再不是他們的四弟。
他已將事情做絕,沒留下讓蔣晨東原諒他的任何可能。
別了,兄弟。
沈燕西無聲說出這一句,心頭酸澀難忍,險些落淚。
做出這取捨,沈燕西比誰都要難過,可兄弟之間的情意也有個親疏之分,霍天北這些年來最親近的一直是鬱江南,而他與蔣晨東私底下是最親近。
只能如此了,來日山長水闊,再相逢是仇敵會面。
霍天北迴住處之前,命將士準備啓程赴京城。
回到房裡,恰逢顧雲箏從廚房裡走出,手裡端着的托盤傷,是她親手做好的飯菜。
霍天北心裡暖暖的,還是忍不住責怪:“你還沒將養好,誰準你這麼勞累了?”
顧雲箏笑道:“亂擔心,早就沒事了。快用飯吧。”
“嗯。”
飯桌上,霍天北斟酌多時,對她道:“等回到京城,雲凝一定會與我們爭奪熠航。”
“是。”顧雲箏說起這些,便有些惆悵,“該想個權宜之計。”
霍天北道:“你看這樣行不行?將熠航養在三嫂名下——只是對外人有個說法,三嫂膝下無子,也該收養個孩子在身邊。自然,在府中一切還如往常。”
顧雲箏思索片刻,點頭應允:“這樣也好,把應對外人的功夫做足即可,高程、琥珀那邊,別讓雲凝找到。”
“我知道,已經做了安排。”
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下來。飯後,霍天北去了三夫人房裡一趟,把事情說了,三夫人自然是滿口應下來。
翌日,衆人離開戟城,全速趕往京城。
祁連城回京覆命時,元熹帝因爲聽說他曾在霍天北身邊停留一段時間,很是感興趣,不問他殺了多少叛軍頭領,只問這件事。
祁連城也就說了幫助霍天北救出顧雲箏的事情。
元熹帝便又問他,可曾覺得霍天北有反心。
祁連城當然要滿口保證沒有,否則他就是幫助佞臣尋找髮妻,那罪名可不小。
元熹帝爲此滿心愉悅,笑道:“倒是看不出,這霍天北真是個性情中人。說起來其實他也真沒做錯什麼,換了朕,在那關頭也會和他一樣行事。”
這是把霍天北當成同類的意思。祁連城對此很無語,心說霍天北到如今甚至一輩子都只有髮妻一個女人,可你呢?你是沉浸於女色多年的貨色。深情與濫情如何能做比較?這也太擡舉自己了。
可元熹帝就是這樣一個人,放在心底的只有稀奇古怪無道理可講的念頭,正事是一件也懶得做成。
敷衍完元熹帝,祁連城要離開宮中時,雲凝身邊的宮女來傳話,要他去見她。
祁連城也就去了。
雲凝對他這些行徑其實非常不滿,見到他的時候,不再壓抑,惱火地問道:“我是怎麼也想不通,你又何必前去幫霍天北這一次?不論他髮妻落得怎樣的下場,對你都無壞處,去趟這渾水他也不會感激你。”
祁連城道:“我要幫的不是他。”
雲凝冷笑,“當然,你要幫的是你自己。有的人若是真出了事,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心安吧?”
祁連城默認。
雲凝擔心的是別的事:“真不知你以後爲了那個人,還會做出多少於霍天北有利的事。”
祁連城輕笑,“即便是我與他聯手,於你也無壞處,說不定他正是幫你報血海深仇的那個人。”
雲凝扯扯嘴角,在她看來是太難了。便是能得到霍天北相助,在那之後,說不定就是死於他手的日子。
祁連城深凝她一眼,“你有沒有意識到一件事?現在你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你已不再是那個一心復仇的人。”
雲凝訝然,“有麼?”
“你不自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祁連城環顧着室內奢華的佈置,“這地方,是讓人逐步迷失的地方。日後我的事你別干涉,你做什麼我也不會干涉,只有一點,別惹我。”他的目的早已經達到,她又已不想再被他控制,那不如一拍兩散。
雲凝聽了這話,喜憂參半,遲疑問道:“那我以後想找你商量什麼事,你不會避而不見吧?”
“不會。告辭。”祁連城行禮退出。
元宵節之後,讓朝臣望眼欲穿的霍天北終於率兵抵達京城。
鑑於他來時路上,各路叛軍紛紛退讓躲避的情形,他進京便是給朝廷、百姓吃了一顆定心丸。
元熹帝親率衆臣迎出城外,百姓也是歡天喜地,聚在街頭,等待一睹定遠侯風華。
顧雲箏等人則是避開了這份擾攘,先一步到了京城侯府。
熠航覺得這個府邸不如西域的霍府佔地廣闊,但卻更加富麗堂皇。在顧雲箏陪伴下,自己選了個喜歡的小院兒,很快喜歡上了新居。
章嫣住在與熠航相鄰的院子裡。
三夫人則住到了霍天逸在世時住過的院子。顧雲箏很擔心她觸景傷情,她卻溫和笑道:“已經分離這麼久,不會再動輒傷懷。總覺得他一直在周圍看着我,住在這裡更心安。”
顧雲箏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叮囑熠航,要每日都去給三夫人請安,讓三夫人教他功課。有個孩子裝飾着生活,便是難過,也會被童真的歡聲笑語淡化。
三夫人已經答應將熠航養在名下,再者這段日子相處下來,與熠航很是投緣,對顧雲箏這樣的安排只有欣喜。
至於林雅柔,三夫人做主把她送回了林家。
剛剛安頓下來,宮裡來人了,雲凝要顧雲箏進宮敘舊。
顧雲箏換了官服,隨宮人進宮。
宮裡有着梨花恬淡的香氣,雲凝挽着墜馬髻,着一襲水紅,略顯慵懶地坐在圓幾前,親自烹茶。比之以往,多了一份雍容華貴。
顧雲箏上前行禮。
雲凝遣了身邊宮女,指了指對面,“坐。”將茶送到顧雲箏面前,才擡眼細細打量,笑,“你瘦了。以往倒是沒想過,你竟還有我見猶憐的一面。”
顧雲箏一笑置之。
雲凝也不繞彎子,直言道:“你們到了京城,日後相見很容易。我要那個孩子,是你說服霍天北交給我,還是我日後設法把孩子搶到身邊?”
顧雲箏卻是懵懂問道:“哪個孩子?臣婦不知娘娘所指何人。”
這樣的態度,說明的是夫婦兩個打定主意不會將孩子交給她。雲凝也不惱,笑道:“養在霍府中的熠航,那是我雲家後人,理當由我來照顧。”
顧雲箏神色坦然地敷衍:“熠航是臣婦三嫂養在名下的孩子,並非雲家之後,娘娘弄錯了。”
雲凝有些無奈了,“我找不到帶熠航到西域的人了,這一點我承認,可當初的信物我看過了,祁連城也能證明這一點。”
顧雲箏淡然微笑,“祁連城以前能證明,日後卻不會幫娘娘這個忙了。”
提起祁連城,雲凝便無從平靜了,語聲中有了些情緒:“不要以爲他救過你一次,就能事事處處幫你。”
“怎麼會,娘娘想多了。”顧雲箏笑意更濃,“臣婦只是瞭解,對於祁連城而言,很多人都是棋子。棋子幫他達到目的之後,他就會放棄。他若是幫娘娘證明熠航是雲家人,能得到什麼好處?有害無益的事,不要說他不會做,就是娘娘也不會做吧?”
雲凝無從反駁,轉而道:“你堅持己見的話,日後就等着皇上賞給霍天北的女人接踵進門吧。”目光微閃,漾出喜悅的笑,“對了,還有靜寧公主,玩心雖重,可霍天北既然到了她面前,她就又會惦記上他。霍夫人,你要我幫你還是幫靜寧公主呢?”
顧雲箏氣定神閒,“臣婦無所謂,只是擔心娘娘惹惱侯爺。我有自知之明,並無讓侯爺獨守一人的資格,可是侯爺那個人,不喜人強加給他什麼。娘娘若是幫這種忙,侯爺少不得讓你再無報仇雪恨的機會。”
雲凝現出一絲頹然,“我怎麼會遇上你們夫妻兩個。”之後苦口婆心地道,“我自己的侄兒,難不成我還會害他?我身子如今是什麼樣你也清楚,已無可能再有子嗣,能給熠航的只有疼愛寵溺和錦衣玉食,你們爲何不能把孩子交給我?”
“……”顧雲箏笑而不語。爲何?因爲霍天北不會放心把熠航交給任何人,她也不放心;因爲雲凝境遇起落誰也說不準,不能生兒育女恰恰是足以致命的一個劣勢,熠航在來日很有可能被她連累。她相信雲凝明白這些,所以不需道出。
雲凝思忖多時,有了定奪,“熠航在你們手裡,我如今亦是人單勢孤,是以於公於私,我日後都會時時處處幫襯你與霍天北,以此換得你們偶爾讓我見見熠航,來日若能助我報仇,我會一世感激。”
“娘娘真能說到做到的話,便是皆大歡喜。”
雲凝笑了笑,“我知道,因着以前一些事,你覺得我是恩將仇報,不相信我說的話。”
顧雲箏默認。
“那就拭目以待。”雲凝端起茶盞,與顧雲箏碰了碰杯,“不論你怎麼看我,日後我們也要好生相處,相互幫襯。我以茶代酒,敬你。”
“多謝娘娘。”
霍天北到了京城進宮之後,便與內閣大臣、兵部尚書、武將協商平亂戰略,連續三日留在養心殿。
元熹帝原本想先封賞霍天北,之後將所有戰事丟給他,卻沒想到他並不急着加官進爵,意外之餘,愈發欣賞。也是因此,勉強打起精神,在一旁聽臣子們商議諸事,好歹做出了個積極的樣子。
雲凝因此得了閒暇,三日裡每日都請顧雲箏進宮,把自己進京後至今所知的大事小情細細告知。
說起雲家的案子,總是有些沮喪:“皇上是個什麼性情,誰都看得出,凡事能拖就拖。關於雲家的卷宗已經不翼而飛,無處調閱。我總是覺得蹊蹺,總是懷疑皇上是爲了一己私慾便滅了雲家滿門,可他在酩酊大醉時也是矢口否認……便又覺得我將自己的分量看得太重了,一定是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過,我甚至懷疑,並不是太瞭解我的雙親、叔父。總而言之,我已是一籌莫展。你能不能幫我向侯爺求個情,看看他有沒有法子?”
“我會將這些告訴侯爺。”顧雲箏落寞一笑,“你的話也不無道理,災難來臨之前,雲家那些頂門立戶的男子不可能毫無察覺,只是你無從知曉。”
“我如今也只能指望你們夫婦兩個了。”雲凝握了握顧雲箏的手,“我命人在西域做的那些事,你別記恨我,好麼?”
“真記恨的話,此時就稱病不來宮中相見了。”顧雲箏安撫之後,笑問,“你那時是怎麼想的呢?打熠航的主意倒是情有可原,我想不明白的是你騙我離開侯爺那一次。”
雲凝沒掩飾笑容中的尷尬,“在你看來,一定是不可理喻,可在我看來,祁連城是比侯爺更好的歸宿。他有狠戾的一面,可是平日裡,對待意中人一定是百般呵護。而侯爺……說心裡話,在你這次出事前,我可不覺得他是個好夫君。這次他爲你做到了這種地步,誰都爲之動容,我才知道那次做錯了,最重要的是,明白了誰也不可能拆散你們。”
顧雲箏無從置評。
雲凝問道:“那次你是爲何無故離開?”
爲了見我的弟弟,見你的堂弟,顧雲箏心裡這麼想,嘴裡只是道:“上了熟人的當,是我大意了。”
雲凝纔不相信,“你不是那種人,戒心那麼重的人,怎麼會輕易上當?”之後擺一擺手,“算了,你不想說,我也就不費脣舌詢問了。”
顧雲箏則問道:“祁連城不曾對你提及什麼?”祁連城在出力救她的過程中,一定已經見過雲笛,按他對雲家人瞭解的程度,怕是早已識破雲笛身份,但是現在很明顯,他不曾與雲凝說過這些。
雲凝笑嗔道:“你不是早就看出來了麼?我不過是他一枚棋子,在他回京做官之後,其實就沒必要再幫我什麼了。他對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顧雲箏笑道:“真沒想到你會對我說這些。”
雲凝坦言道:“我們還是把有些話說明白更好,遮遮掩掩的反倒會讓彼此心生反感。”
“說的是。”
顧雲箏回到府中,春桃稟道:“今日不少女眷前來拜望,聽說您又被請到了宮中,便說改日再來。”
“鳳夫人來過沒有?”
“來過了,每日必到。”
“去鳳府回話,請她兩日後過來,我與她說說話。”
“奴婢記下了。”
顧雲箏又找到徐默,讓他把雲笛帶過來。
雲笛被安置在了侯府外院,這兩日由賀衝帶着出了一趟門,來回快馬加鞭,是去見高程、琥珀了。在這之後,他不再對熠航的身份有任何懷疑,更相信霍天北一直善待熠航,一有時間便去熠航院子裡看看。
見到顧雲箏,雲笛比之以往又多了幾分恭敬,笑容也更加友善。
顧雲箏笑問:“如今對侯爺是否有所改觀?”
雲笛點頭,“以往對侯爺的確持有偏見,還望夫人恕罪。”
“不礙的,侯爺不會計較這些。”顧雲箏道,“我想問問你遇難前後的經過,能告訴我麼?”
雲笛點一點頭,“夫人知道我的身世,那些事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垂眸看着腳下,他講起元熹三年那一夜的經過,語聲一路轉低,“那晚,我正哄着妹妹,給她講解劍譜上的招式有何竅門。之後聖旨到了,我與妹妹渾渾噩噩去接旨,聽着太監誦讀聖旨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下意識尋找長姐,想讓她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才發現她根本不在場。於是我又拽母親的衣袖,母親也已遭了雷擊,渾然不覺。軍兵掄起屠刀時,我什麼都顧不得,只知道要帶母親逃走,母親這才醒過神來,連連推我,讓我去找長姐,和長姐一同逃出去……”
顧雲箏握着茶杯的手越來越用力,指節都因之發白。
雲笛喝了口茶,繼續道:“我什麼都顧不上了,強行拉着母親、妹妹去找長姐。卻沒想到,沒走出多遠,母親與妹妹便被官兵奪走了性命……她們倒在血泊之中,還是喃喃地告訴我,去找長姐,逃出去……”
他的淚無聲掉落,吸了吸鼻子,語聲變得沉悶,“我殺了幾名奪走至親的官兵,已沒得選擇,去了長姐房裡,看到的卻是裡裡外外的人都已斃命,長姐也沒能逃過這一劫。到了那時候,我只想把那些劊子手殺掉,能殺多少殺多少,沒了逃走的心思,家中堂兄、家丁們亦是這麼想,與官兵混戰到了一處。”
他想到了那時的腥風血雨,想到了親人一個個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眼底盡是殤痛絕望,沉默多時才繼續道:“後來有幾名官員聞訊帶着護衛趕去了,有的是去看熱鬧,有的則是一番好意。一名官員作勢讓護衛困住了我,我那時已經力竭,被人打中了頭,昏了過去。等我再醒來的時候,身在京城外。那名官員給了我盤纏,讓我遠走他鄉,要我記着那份深仇,靜待報仇的時機。就是這樣,我遊走他鄉,雖然年紀小,但是身手還過得去,落草爲寇時也就輕易被收留了。”
那個官員是誰,雲笛沒說,也是怕說了反倒會害了那人。想要得知那個人是誰,要等情分更深一些。
顧雲箏緩了多時,才壓下心頭哀傷,聞言寬慰雲笛。
雲笛平靜下來後,問道:“夫人,依您看,侯爺有心幫雲家報仇麼?我那個堂姐如今做了寵妃,似乎無意報仇——那是她不爭氣,可她是侯爺送到京城的。”
“侯爺眼下忙於平亂,想來□□乏術,等他得了閒,我問問他。”顧雲箏沒說霍天北會幫雲家,是不想讓雲笛忽然抱有太大的希望,日後進展緩慢,反而會對霍天北生出失望甚至怨懟,至於雲凝,她也幫忙辯解了幾句,“你堂姐也不是無心報仇,而是無從下手,她是個弱女子,又被人看做是禍國殃民的妖孽,哪裡還有施展身手的餘地。你別心急,來日方長。”
雲笛認真聆聽,之後認真思索,道:“那我日後還是投身軍中,若能有所建樹,也就可以用真名實姓面世了。不論怎樣,我是將門之後,這關頭碌碌無爲實在是不成樣子。”
顧雲箏欣慰點頭,“嗯,你便是無意忠君,卻能救黎民百姓走出水深火熱。”
“夫人說的是,說到底,如今各路叛軍都不似西域軍隊軍紀嚴明,擾民生事的情形層出不窮,哪一個也不是好貨色,那就不如在侯爺麾下平亂,略盡綿薄之力。等侯爺回來,我便向他請命。”
“好,我等着來日爲你慶功。”
這日晚間,霍天北踏着夜色回府,在外院見過雲笛,回了正房。
顧雲箏服侍他更衣,看着他眼底佈滿的血絲、隔夜的鬍子茬,有些心疼,“你總這樣熬下去,哪裡受得住。”
“哪日我病倒了也不錯,讓你在左右照顧着是美事一樁。”
“沒正形,生病是那麼好玩兒的?”顧雲箏橫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平日裡我盡心服侍着你,你也別生那些荒唐念頭了。”
“那就不如好生將養身子,早點給我生個孩子。”霍天北勾過她容顏索吻。
顧雲箏被他的鬍子茬扎到了臉頰,癢癢的,不由笑着推他,“快去洗漱,把你自己收拾一番。總這樣不修邊幅,當心我嫌棄你。”
“你已經在嫌棄我了。”霍天北略顯哀怨地看着她。
顧雲箏愈發笑不可支,“哪有,胡說。”
“沒有就證明給我看。”他手臂愈發用力地禁錮住她身形。
顧雲箏勾低他,吻了吻他雙脣,笑道:“這總行了吧?”
“你別避重就輕。”霍天北在她耳畔柔聲問道,“如今想不想添個孩子?”
“嗯。”顧雲箏輕聲道,“這還用問麼?”
“這一定要問。你初時說過什麼,自己不記得了?”
“記得。但是如今不同於往日。”顧雲箏和他拉開一點距離,凝視着他黑亮的眸子,柔聲訴諸心聲,“在島上那些日子,我最害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你。我想與你過一輩子,像這世間所有尋常的夫妻,相濡以沫,膝下有兒女環繞。”
霍天北星眸煥發出喜悅光華,“怎麼不早告訴我?”
“如今也不遲啊。”
“說的是。”霍天北的笑容變得邪氣,抵着她額頭,低聲詢問,“那要怎麼做纔能有孩子呢?”
“……”顧雲箏剜了他一眼,“你是真不怕累得病倒麼?先去用飯。”
霍天北卻攔腰抱起了她,“我真不怕。”
她還想說什麼,卻被他用熱吻堵了回去。便這樣釵垂髻亂,衣衫零落,臉色轉爲緋紅,聲息慢慢發顫。
夜半,顧雲箏說起了雲笛的事,“你想怎麼安排他?”
霍天北道:“他與鎮國將軍容顏酷似,身份隱瞞不了多久,儘早投身軍中也好。等過段日子,我會着手讓雲家案子有個結果。”
顧雲箏便複述了雲凝告知她的那些事情,“除非強行要個說法,否則根本不是短時間能查出個結果的。”
“就是強行要個說法。”霍天北的手遊走在她背部,細細摩挲着那些疤痕,“皇上能莫名其妙給臣子定罪,也能莫名其妙昭雪,他哪裡需要確鑿的證據。若是他不情願,事情也就顯而易見了——是他因爲一些事,對雲家起了殺心。”
顧雲箏認同地點點頭,“今日雲笛與我說起了一名官員,但沒透露姓名。是那官員趁亂救下了他,是我讓燕襲打聽,還是你幫我打聽更妥當?”
“等我問問朝中官員,幾句話的事情,要燕襲去做反而耗費時間。”
“嗯。那你呢?皇上不是一直嚷着要給你加官進爵麼?”
“明日早朝時就有個說法了。”
“以後你都要天天上朝麼?”這一點來講,顧雲箏就覺得不如在西域了。在那裡他可以隨性自在地度日,在朝中卻是方方面面都要受限制。
霍天北輕笑,“就算我受得了每日上早朝,皇上也受不了。這時機他不得不做做樣子而已。”
“也是。”
第二日,顧雲箏醒來時,霍天北已經去上早朝了。
用過飯,喝茶時,春桃喜滋滋跑進門來,高聲道:“喜事,喜事!奴婢給夫人道喜!”
顧雲箏從不知道春桃可以高興成這個樣子,險些被水嗆到,放下茶盞連連失笑,“快說說,到底是什麼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