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輕笑一聲,隨即捏開她牙關,灌她服用了一杯酒。
一杯下了媚藥的烈酒。
之後,靜寧公主逐步陷入疼痛、迷亂、歡愉之中,意識亦隨之陷入恍惚,分不清經受的一切是真是夢。
恍惚中,男子在她耳邊低語:“何苦吊死在一棵樹上。日後你會有一個不錯的夫君,應該不比霍天北差。”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是霍天北輕輕一笑時的俊顏。
誰也比不了他,哪個男子都不能取代霍天北,只有他能讓她念念不忘,想放不能放,願意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想方設法想再博得他一笑,卻總是不得其法,不能如願……
即便日後獲救,也再沒資格見他討他歡欣了……
念及此,一行淚無聲滾落。
**
靜寧公主清醒過來,呆呆的望着上方承塵。
女僕來了,服侍着她沐浴、更衣、梳妝,她像個木偶一般,任由擺佈。
至此時,已經無淚。
哀莫大於心死。
要到這時候,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她一生中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從而想要的東西很少,每日裡記掛在心的,不過是找個自己能長長久久愛慕的男子,安安穩穩過日子。
如今這心願已成夢幻空花。再無實現的可能。
一想到這一點就心痛難忍。
便又領略了心痛二字的含義——她彎了脣角,笑意淒涼。
接下來的日子,她如同行屍走肉。
恍惚記得又顛簸了一兩日,到達了另一個落腳之地。
又是一番梳洗着裝,這一晚,她被人帶到了一處居室。
在座椅上靜坐片刻,有人趨近,揭開了覆着她雙眼的黑紗,解開了束縛着她雙手的繩索。
她閉了閉眼,緩緩睜開,看到室內燃着紅燭,佈置得如若洞房,亦看清楚了男子真容。
男子面容清癯,意態孤傲,氣息是她曾聞過的,喚不出名字的薰香。他雙眼裡有着似是化不開的冰雪,目光冷冽懾人。
那樣的眼神,竟與霍天北十分相似。
男子問道:“叫什麼?”
“我是靜寧公主。”
男子重複先前的問話:“叫什麼?”
靜寧公主抿了抿脣,在他懾人的視線下,輕聲答道:“翟靜寧。”
“翟氏皇朝的公主。”男子諷刺地微笑,“翟氏皇朝——說着就彆扭,難怪要亡國。”
“……”靜寧公主垂了眼瞼,斂去眼中閃過的痛恨。
男子不再言語,攜她走進寢室。
靜寧公主一直咬着脣,無聲承受他強加給她的再一場歡愉。耐力瀕臨邊緣時,終於結束了。
她無聲地長嘆。
男子起身穿衣,目光漫不經心瞥過乾乾淨淨的牀單,諷刺一笑,一面整理衣物一面走出房門,喚人服侍她沐浴。
過了片刻,他轉回來,在屏風旁對她說道:“我是蔣晨東,你是我的王妃。”丟下這一句,轉身出門。
靜寧公主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
蔣晨東在夜色中漫步到了郊野,止步處,一座孤墳。
他靜立片刻,盤膝坐在墳地前,看着墳丘的目光,溫柔得像是在看愛慕已久的情人。
這是付雙成的墳。
埋骨地下的她,什麼都給了他。到頭來,他什麼都沒能給她,甚至於在她死後許久之後,才找到了她的骨骸,將她遷移到了此處安葬。
她總是那麼任性偏執,終究是爲之賠上了性命。
如果她不是那麼悽慘的死去,如果她還在,他一定會痛斥她的魯莽她的任性她的膚淺——沒有誰比他更瞭解這些。
問題的癥結在於她死了。
死之前受盡磨折,死後被丟棄在亂墳崗。
沒有誰有資格這般對待她。
誰曾這樣對待她,必將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來償還這一筆血債。
在那些被孤絕日日纏繞的歲月中,給他扶持的是昔日兄弟,給他心頭一線暖光的卻是她。
她總是恨不得幾句話就氣死他,心裡卻是記掛着他。見他衣服破舊了,前腳嘴裡奚落,後腳就親手做好衣服交給他身邊的小廝送給他;見他一副寒酸相的時候,嘴裡說着你這樣還想做生意?隨即便又塞些銀兩給他身邊的人;見他出手闊綽了,嘴裡挖苦他一副窮人乍富的樣子,眼底卻閃着喜悅的光芒……
興許她是最不像話的女子,落在別人眼裡一無是處,在他眼裡甚至於多年之中都是絕無僅有。
他總是不願也不能說出甜言蜜語哄她,再者也喜歡看她爲自己焦慮、出盡法寶地相隨糾纏,很多話便從不明白告訴她。
從沒告訴過她,他心裡只有她一個女人,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從沒告訴她,他想給她最好的生涯,以此回報她多年來的付出、相伴。
沒告訴她,她到了地下也無從得知。
良久,他輕聲說道:“別怪我。”
別怪我就在方纔背叛了你,此生中的第一次背叛。
“是爲你。”
是爲給來日鋪路,是爲給你報仇。
夜深人靜時,他返回離開的居室,步入寢室,和衣躺在女子身側,緩緩闔了眼瞼。
靜寧公主面朝裡躺着,連呼吸都放輕,生怕自己引起他注意。不知到何時才入夢。
翌日一早,靜寧公主醒來時,蔣晨東已經更衣洗漱完畢。
他閒閒坐在一旁的圓椅上,對她道:“快些洗漱,我帶你去外面用飯。今日難得閒暇,陪你四處轉轉。”
靜寧公主想搖頭,對上他冷漠的容顏,便沒膽子說了,輕輕點了點頭。
自這日開始,靜寧公主過了一段莫名其妙或着是精彩紛呈的日子。
蔣晨東每一日與她同牀共枕,不再碰她。每一日他都會帶她在漠北境內遊玩。
他很少與她說話,卻算得體貼,給了她幾個能說會道的丫鬟隨身服侍。
丫鬟們總在說遠在京城的霍天北有多狡詐,總在說蔣晨東是迫不得已才揭竿起義;總是在說霍天北忘恩負義殺了蔣晨東在意的一名女子,也總是在說蔣晨東如何深明大義不曾當面計較霍天北的冷酷無情。
丫鬟們說了太多,靜寧公主初時聽到每一句都是倍加反感、牴觸。可在後來,丫鬟們開始說起霍天北自從軍至如今經歷的諸多趕盡殺絕的戰事,更說起了霍天北將霍天賜囚禁處死、將霍天齊發落至他鄉的事情。
這就讓靜寧公主開始震驚了,她的世界不能接受這般殘酷到沒有一絲人情味的男子。
可是後來,她在遊走街頭時也曾打聽過行人,問霍天北是不是有過屠城的殘暴行徑,問霍天北是不是曾大義滅親殺掉了霍天賜,又問霍天北是不是在隆城城頭命手下射殺了一名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子。
她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地點頭。
可是承認的前提是,沒人能告訴她所謂屠城不過是一座只有兩千餘人一心歸屬敵國的刁民,沒人能告訴他霍天賜當官十餘載的斑斑劣跡,也沒人能告訴她那名被射殺的女子將顧雲箏傷害到了命懸一線的地步。
有些是漠北百姓不知情的,有些事漠北百姓心知肚明的,但是如今的問題是漠北是蔣晨東的天下,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說霍天北的好處。
百姓們無從告知那個單純無城府的公主,蔣晨東麾下將士便是再軍紀嚴明,還是比不過霍天北麾下軍兵,蔣手下的官兵只是不曾燒殺搶掠,平日裡擾民的事其實並不少。
沒人能告訴靜寧公主這一切,靜寧公主的腦子又沒有那麼活絡,於是幾日後,蔣晨東的目的達到——靜寧公主開始對霍天北有了諸多不解兼不齒;十日後,蔣晨東的最終目的達到——靜寧公主再也不想從任何人嘴裡聽到霍天北的名字,每日裡常將一句話掛在嘴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這之後,蔣晨東開始與靜寧公主走近,從初時閒聊幾句,到後來發展成了靜寧公主喋喋不休地說着在京城的大事小情,無意識地控訴霍天北的倨傲無禮、顧雲箏的恃寵而驕。
她只是有些不甘有些懊悔,懊惱自己怎麼會對一對兒狼狽爲奸的夫婦溫言軟語。
蔣晨東對於她這麼迅速的轉變,在初時並不能深信——笨到這個地步的人,他一生中並沒遇到過,她是唯一一個。後來慢慢地纔開始相信了,由此,蔣晨東不難想象到元熹帝估計平時也是不怎麼用腦子的人,不然如今怎麼會讓霍天北一手掌控朝政。
相信之後,事情就好辦了。
蔣晨東又耐着性子哄了靜寧公主幾日,便對她提出了一個要求,要她寫信給皇上,告知她身在漠北,已成爲他的髮妻。
靜寧公主高高興興應下,當着他的面寫好了書信,在信中也沒忘記提及百姓都說霍天北濫殺無辜殘暴絕情到令人髮指,言之鑿鑿地告了當朝內閣大臣霍天北一狀。
於是,蔣晨東覺得這女子真正有些好處,笨的時候能把人氣死,給人驚喜的時候便超出人預料。
**
元熹帝收到靜寧公主信件的時候,已經入秋。
看信的過程中,他臉色變了又變。看到靜寧指責霍天北的話,暗暗申斥一句這個傻瓜——說什麼又有什麼用?除非你有足夠的證據指證霍天北想要替他當皇上,否則說什麼都是白廢話——說什麼都改變不了如今霍天北已經在替他當皇上這個事實。
雲凝是陪着元熹帝一起看完這封信件的,之後驚慌地問道:“這可如何是好?靜寧公主竟已委身給蔣晨東,那麼蔣晨東不就是當朝駙馬了?可是他是叛臣……靜寧公主寫這樣一封信的意思是什麼?她也沒說清楚,唉……真是急煞人。”
“什麼意思?”元熹帝不知道雲凝是在裝傻,便神色凝重地對她解釋道,“當然是她見異思遷對蔣晨東心生愛慕了,這信件不論是蔣晨東要她寫的,還是她自己要寫的,都是想要朝廷招安,將兩個人請回京城,給蔣晨東一份錦繡前程。”
“那……怎麼才叫錦繡前程呢?”雲凝繼續裝癡做傻,“要讓蔣晨東手握實權麼?”隨即沉默片刻,現出城府,“如今朝廷中大事小情皆由定國公做主,要是有一個權臣入朝,並且一心輔佐皇上的話……”
元熹帝苦笑,“那樣的人,怎麼會一心一意輔佐我……”這些事就算是他不想記住,腦海裡也裝着無數前例。
雲凝非常反感偶爾聰明的元熹帝。
接下來,元熹帝卻是話鋒一轉:“不過,朕已有耳聞,他與霍天北有宿怨,若是讓他進到朝堂,想必會千方百計地與霍天北作對,這樣一來,倒是能幫我拖延個三五年的時間,甚至會更久。”說到這裡,眉目舒展開來,揚聲喚人,“擬旨!”
雲凝如釋重負,笑顏如花。
**
靜寧公主的信件之所以能抵達元熹帝手中,必將得到霍天北的允許,否則元熹帝怕是要被矇在鼓裡很久。
霍天北知情,燕襲又在宮裡逐步安插了眼線,顧雲箏也就在同時得到了這消息。
她思忖多時,想到了元熹帝會給予蔣晨東怎樣的答覆,當夜去書房尋找霍天北,直言道:“你不會坐視蔣晨東入朝爲臣吧?”
霍天北搖了搖頭,“他想得很好,卻不能如願。”
“你因何斷定?”
“不爲何。”霍天北打趣道,“你何苦整日裡關心這些事,不如操心些別的事情。”
顧雲箏深凝他一眼,良久嘆道:“我在懷疑你從靜寧公主被劫持時就知情,只等着蔣晨東上鉤。真是可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霍天北沉默。
沉默的意思有兩種,可以是默認,也可以是否認。
“如果有些傳言是真的,如果靜寧公主是雲凝同父異母的姐妹,如果靜寧公主是我雲家人——如果你事先已得知這些,是不是也會坐視不管?”
霍天北手中的筆一頓,擡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瞼,不想騙她,便如實道:“是。”
“不論靜寧是誰家人,在你眼裡都該死,對麼?”
“對。”霍天北一心二用,一面批閱奏章一面回道,“有些人,即便是你家族中人,即便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也沒有存活於世間的必要——只會添亂爲人所用的貨色,我爲何要仁慈相待?就如雲凝,在我眼裡,她早已該死上十次八次了——你在意至親就好,這些家族中的堂姐妹,實在不需留有仁心。”
顧雲箏早已料到他會這麼答對,聽到後也不失望,微一頷首,“我回房去了。”
“生氣了?”
“沒有。”顧雲箏輕笑,“回房去將我沒必要留着的仁心收回去。”
霍天北半信半疑,擡眼看去的時候,她身影已到門邊。
一面處理政務一面思忖,最終他下了結論,認爲她是自心底認可他想法的,唯一介懷的只能是懷疑他從初時就知道靜寧公主被劫持卻坐視不理。
他知道麼?
答案只有他知曉。
他就是這麼一種人,偶爾會有超出尋常人的耐心,偶爾的殘酷亦會超出尋常人的想象。
不論是哪種情形,他要她明白,並且一步步接受。畢竟,他的世界之中,容不下多少仁慈。
他僅有的仁慈、耐心,都已給了她及她之前在意或給予她幫助的人,這已是極限。
**
顧雲箏倒是想認真思索霍天北對於靜寧公主之事的態度,想確認他是不是在第一時間就知情,卻沒有時間。
回房沒多一會兒,燕襲過來了,道出這些時日的進展:“屬下已經可以確信,靜寧公主是太后與雲文淵的孩子。”
“因何可以確信?”
“因屬下逼供當年服侍太后的太監、宮女,更曾私下裡抓獲了祁連城幾名手下……”說到這裡,燕襲很有些心虛,偷眼看了看顧雲箏。
顧雲箏卻爲之笑了起來,“這算是藝高人膽大?做得不錯。之後呢?”
“之後……”燕襲輕咳一聲,“屬下覺着祁連城會盡快找屬下,他也不出屬下所料,很快找了過來,問我想問幾個人什麼事。我自然就如實相告,他替幾名手下答了,說靜寧公主就是太后娘娘與雲文遠的孽種。有了這答案,再加上之前宮女太監的供詞,屬下想,可以下定論了。”
“人還給祁連城沒有?”
“還了,並不曾刁難他們。”
“那就好。”顧雲箏強打着精神讚許一句,“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燕襲猶豫片刻,又道,“祁連城還送給屬下一個消息,說此次靜寧公主出事,是因雲貴妃而起。”
顧雲箏沉默片刻,逸出輕笑,“雲貴妃身懷龍子,自然想要找個挾制國公爺的人。隨她去吧。”
燕襲道辭退下。
顧雲箏以爲自己會終夜難眠,卻沒想到,沾枕頭沒多久就睡着了。
同樣的一夜對於雲凝來說,卻是個不眠夜。
正陪着元熹帝欣賞歌舞的時候,楊柳輕聲在她耳畔稟道:“祁連城要見您,說是有要事相告,此刻已到宮中。”
雲凝立時坐不住了,找了個託辭,去見祁連城。
月光下,祁連城看着雲凝緩步趨近,不自覺地笑起來,目光鎖住她隆起的腹部,“累不累?”
雲凝嫣然笑道:“怎麼會。”說着話,像模像樣地輕撫腹部,“我肚子裡的,可是皇家子嗣。”
祁連城冷笑,隨後道:“你應該記得吧?我是在你遠嫁西域之前才落難的。”
“我當然知道。”雲凝不解,“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只是要告訴你,在我落難離開皇城之前,皇家上溯五十年的秘聞我都瞭如指掌。”
“所以呢?”
祁連城語聲冷漠如鐵:“所以,我知道貴妃娘娘犯了多大的錯,此刻是來落井下石的。”
“那就說來聽聽。”
祁連城語聲更冷:“皇上一定不曾告訴你,他爲何倉促間決定下旨將雲家滿門抄斬,因爲他在那時得知了一件事:自幼與他分外親厚的靜寧公主,並非先帝與太后娘娘的骨血。我之所以篤定,是因在落難之前,便知靜寧公主不是什麼公主,而是你父親做下的孽。”
雲凝後退幾步,身形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我一再告訴你行事不要激進,可你從不曾放在心底。”祁連城滿含失望地搖頭,“你勾結的其實並非蔣晨東,而是他的手下顧衡——這些我事先知曉,霍天北也知曉。你可以想想,能否如願以償。”
雲凝愣愣地凝望着他。
祁連城笑意殘酷,“害人的滋味如何?或許你也不需負疚,因爲靜寧沒腦子,如今若是知道這一切是因你而起,定會萬分感激。至於你,就看你怎麼想了。”
雲凝恍惚問道:“你、你拿什麼證明?”
“去問問你的枕邊人。他如今指望着你的肚子,對你又實在是一往情深,只要你敢問,他就會實言相告。”祁連城說完,喚楊柳,“找人送貴妃娘娘回宮,你也該回到我身邊了。”
楊柳脆聲應道:“是!”
雲凝看看祁連城,又看看轉去喚人的楊柳,再想想祁連城方纔言語,一時間險些崩潰。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
無人詢問緣由,無人阻止。
到最終,她笑夠了,笑聲戛然而止,卻更像是自覺無趣才停了下來。
祁連城與楊柳舉步離開時,雲凝點手喚道:“祁連城!”
祁連城從容停下腳步,回眸相看。
雲凝緩聲道:“今日之後,你便是我的仇人。”
祁連城語聲柔和:“我從沒把你看做親近之人。不爲她一直有心照顧你,我今日也不會前來。”
雲凝呆愣片刻,冷笑連連,“那好,日後你與她都是我仇人!”
“但願你不要如之前那麼愚蠢。對手太蠢的話,誰都不喜。”祁連城冷漠甩下這傷人的言語,與楊柳一併離開。
楊柳一直也只是他祁連城的心腹。
在這宮廷之中,他竟似行走在無人之處。
雲凝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一點點轉爲怨毒。
爲何每次都是他?
爲何每一次都是他眼睜睜看着她鬧出天大的笑話前來奚落,事先卻不給一句提醒?
回到元熹帝身邊的時候,雲凝落座後便端杯敬酒,笑盈盈問道:“皇上當初爲何忽然急匆匆下旨滅我雲家?是不是因靜寧公主?”
元熹帝全沒料到她有此問,一時間滿臉震驚。
雲凝看着他神色自震驚轉爲失望痛心,笑意一點點消散,末了卻還是與之碰了碰酒杯,“皇上這是怎麼了?臣妾不過是說句醉話,您怎麼就被嚇成了這樣?”
元熹帝好半晌才緩過神來,乾笑道:“當真是醉話?”
“皇上認爲是,那就是了。”雲凝柔順地依偎到他懷裡,“不想那些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讓皇上穩穩當當地坐在龍椅上。”
“說的是,說的是!”元熹帝頻頻點頭,親手將酒杯送到佳人脣畔。
其實他要的從來就是隨心所欲地吃喝玩樂,以往沒有尋到一見傾心不可自拔的人,身邊的人便是一換再換,直到如今,他有了她常伴身側。總是覺得她何事都能站在他立場上考慮,或許是外人眼中的不識大體不顧大局,在他看來,卻都是想他所想。
人這一輩子,遇到一個肯相互體諒且願意攜手的人不易,何況她如今放下了家仇,只爲與他的日後前程謀取,作爲一個男子一個帝王,還求什麼呢?
元熹帝這樣想着,又親手爲雲凝斟滿了酒杯。
**
翌日,祁連城命人去傳話給顧雲箏,告訴她自己昨夜入宮見雲凝的事,且告知了他了解的靜寧公主的事。
不可避免的,顧雲箏當然也知道了霍天北事先就知情這一消息。
聽說之後,顧雲箏沉默良久,纔拿起手邊的繡活,片刻後便又覺得乏味,找了本書,窩到美人榻上放任思緒。
霍天北原本以爲,她會在今日因着想通或是想不通而到書房找她。
可她沒有,終日也不曾涉足書房院。
因着前車之鑑,霍天北迴房去與她一同用飯。
顧雲箏一切如常,只是在他每次談及靜寧公主的時候便岔開話題,打定主意不說的樣子。
末了,霍天北起身去往書房之前道:“你到底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顧雲箏無聲一笑,“我在意與否從來無關緊要。該做的你都做了,我還能怎樣?”
霍天北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認她的說法,“的確是。若是橫生枝節的話,我只希望你能體諒。”
“這是雲貴妃該費神的事,與我無關。”
“但願你是真的這麼想。”
“我也這麼想。”顧雲箏站起身來,“你去吧,我去與三嫂說說話。”
霍天北倒是想再與她深談,卻抵不過她冷淡的神色,加之又實在是諸事纏身,唯有離開。
也就是在這一日,顧雲箏吩咐燕襲:“平日裡只要你能想得到且留意的事,不論有何異常,都要及時告知於我。”
她只是明白了一件事——夫妻之間情之所至許下的諾言,對於她與霍天北而言,很多時候是派不上用場的,他有他的評判,她有她的計較,很多時候很多事都能做到心意相通,而一旦有例外,便是大事。
對於靜寧公主的事,她真的在意那個人日後如何麼?
她不在意。
她不能接受的是霍天北連事先知會她一聲都不肯。
像是料定她會理解且贊同,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該如此行事。
反過來的話,對於她而言,就是不願不能接受也要接受,要隨着他的步調爲人處世。
換做別的女子,興許會覺得這樣再好不過,但是她不能接受。
夫妻之間,總該有一些尊重,尤其是關乎對方的事,總該先一步讓對方有個準備再下決斷。
而她身邊這男人,擺明了是沒有這習慣,且不想形成這習慣。小事上總是由着她,可是那又有什麼用?點滴累積的溫暖、感動、生情之後,就要面對他的隨心所欲麼?
她不認爲夫妻是這樣的相處情形。
她記得父母屢屢爲了一些大事小事爭執不下、屢次爭吵,可到最後,總是會有一個人先一步有認錯的表示,從而慢慢說服對方,各退一步去面對一些事的決斷。
可她與霍天北,細想起來,似乎都不曾真正的吵架、置氣,大多時候是當日事當日畢,偶爾相互冷落是爲着彼此打算,看似什麼也沒發生,其實隱患早已埋下。
他沒能將她馴化成唯命是從的深宅夫人。
她也沒能將他改變成凡事有商有量的夫君。
說到底,誰也不能從骨子裡改變對方,不認爲自己是屬於誰。
她一個女子都不能,何況他了。
明白這情形該儘快改善,可她不認爲自己有能力在短時間內真正影響甚至改變他,他就算是有心也沒這時間。既然如此,暫時也只能各忙各的,她求的無非一點:有什麼事情發生之前,自己儘量能早一些知道,避免到時候對他生出超出預料的怨懟。
**
元熹帝給靜寧公主的一道旨意,送出宮門之後就被攔下,原封不動地送回到了元熹手裡。
元熹帝惱了,找霍天北到宮中質問。
霍天北冷靜相告:此事還是該聽從朝臣意見再做定論。
元熹帝火冒三丈,立刻召集衆臣上朝議事。
文武百官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霍天北一直一言不發。
求和、休戰的朝臣居多,由此多數人都認爲借靜寧公主已是蔣晨東髮妻之事招安是最佳。
元熹帝聽得喜上眉梢,最後胸有成竹地詢問霍天北可有異議。他以爲霍天北會提出異議,且已想好了辯駁之詞,卻不料,霍天北滿口贊成。
元熹帝雖然有一點點失落,卻是欣喜更盛,命內閣大臣重新擬旨,八百里加急送去漠北。
很快,蔣晨東的回信至。
元熹帝爲了避免重蹈覆轍,看罷信件第二日便上朝,命百官斟酌此事。
此事關係重大——蔣晨東與靜寧公主的回信中,指明蔣晨東除了是當朝駙馬之外,還要將京城以北關給他的將士鎮守,最重要的是,他要的是兵部尚書及五軍都督府總督的官職。朝廷若不應允,那麼他只能忍痛割愛,將靜寧公主斬殺在官兵面前。
說起來是蔣晨東忍痛割愛,實則是試探元熹帝能否忍痛割愛。
不爲此,元熹帝也不會急急忙忙讓朝臣議事。
朝堂上,與前一次大同小異,多少人都已過夠了戰亂、被霍天北踩在腳下的日子。
霍天北對朝臣求和、答應蔣晨東全部條件的態度並不否決,只是靜立一旁,安然相看。
便是在此時,雲凝跪在金鑾殿外,稱有十萬火急之事要稟明皇上。
元熹帝一時雲裡霧裡且心驚肉跳,生怕愛妃出什麼閃失,慌忙讓太監即刻將人請進殿內。
文武百官俱是帶着沮喪、牴觸或不屑地眼神垂下頭去。
雲凝神色惶恐地上殿來,行禮之後,吞吞吐吐地道:“臣妾、臣妾有一件要事要稟明皇上……只是、只是……只是事關重大,臣妾……”
霍天北遙遙看向殿外,凝眸一瞬,轉身對元熹帝道:“臣奏請皇上,萬萬不可應允蔣晨東諸多癡心妄想的歸順皇朝的條件。”
元熹帝一愣,語聲甚是不滿:“此話怎講?難不成諸位臣子的意見皆是空談?”
“臣不敢。”
元熹帝看了一眼諸多躍躍欲試想要駁斥霍天北的官員,信心倍增,心道,即便是你一度將我逼至絕境,也架不住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說法,倒要看看你在此時能作何辯駁。
至於靜寧公主的事,他不認爲霍天北知曉,在上次召集羣臣議事的時候,他最最擔心的就是霍天北將靜寧公主本非皇家血統之事當衆拆穿,可是霍天北沒有——最佳時機都沒說出那樁事,自然是不知情。若是知情,霍天北除非傻了瘋了,否則絕不會放棄最佳時機。
他的信心由此而來。至於他本心,是將靜寧公主看做同母異父的妹妹——雖然靜寧公主那個所謂的父親是他一輩子都鄙視、千刀萬剮都不解恨的,可是多年來的兄妹情是他無從忘卻無從泯滅的。
所以當初得知這件事後震怒,讓母親獨自承擔這一切過錯,不能狠下心來對待靜寧,在那之後,因着靜寧的依賴、無助,反而對她愈發寵溺。
誰也說不清那是怎樣的一種心緒,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在此時,元熹帝篤定霍天北不能從耀覺也就是太后口中得知真相,厲聲道:“那你倒是說說,朕因何不能接受漠北王歸順朝廷的條件?難不成是你懼怕分權給他人?!”
“臣不敢。”霍天北語聲從容,意態更是從容。
這時候,祁連城出列:“臣附議。”
元熹帝瞠目結舌:“你!你們!……”緩了片刻才責問祁連城,“你附議什麼?!”
祁連城慢悠悠道:“臣贊同定國公此時想法、隨後的說辭。”
連這等事也要湊熱鬧!雲凝不無鄙夷地看向祁連城,之後才又想起自己上殿是爲何,慌忙垂下頭去。
元熹帝不耐詢問霍天北:“你到底想說什麼?”
霍天北不急不緩地回道:“靜寧公主並非先帝骨血,還請皇上明察。”
“……”元熹帝似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半晌做不得聲。
長久沉默之後,霍天北又道:“皇上若是需要人證物證……”
“你、你、你們二人隨我去養心殿!”元熹帝拂袖而起,轉身就走。
霍天北與祁連城相視一笑,俱是笑得意味深長,之後同時去往養心殿。只剩了滿臉惶惑的衆臣,或是呆若木雞,或是竊竊私語。
天大的醜聞!
天大的皇族醜聞!
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怎麼到此時才得知?
最尷尬的是雲凝——元熹帝離開時竟忘了要她平身、回宮。跪的時間久了,索性顧自起身,不顧衆臣非議,徑自回宮。
巳時,霍天北步出養心殿,到了宮門外,凝眸看向一名素衣女子、一名太醫。
“你回去吧。”女子吩咐太醫。
太醫如獲大赦,連連道謝方離去。
霍天北走到女子面前,語聲不溫不火:“誰準你這麼做的?”
女子微一挑眉,“誰說過我不許這麼做了?”
“你壞了我的事,打破了我一局棋。”
女子微笑,“我從不想壞誰的好事,可別人一再自作主張,且那些事與我有關的話,我也只能打破一些人的棋局。”
霍天北閉了閉眼,“顧雲箏,你是我夫人,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沒錯,素衣女子是顧雲箏。
顧雲箏不以爲然地道:“霍天北,你是我夫君,你做什麼事之前,可曾想過你夫人是誰?可曾想過你做完一些事之後,你的夫人該如何自處?”
“你是顧雲箏。”
“你願意只把我當做顧雲箏也好,那是你的事。”顧雲箏笑得冷漠,語聲也越來越冷淡,“就是顧雲箏壞了你的好事,你能怎樣?就是顧雲箏想讓靜寧公主死得慢一些,你又能怎樣?”
霍天北深凝她一眼,又淡淡錯開視線,“若是連你這點把戲都不能料到的話,我也就無顏立足內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