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而起?”耀覺無奈地笑了起來,“自然是因女色而起。雲家的閨秀個個出衆,在京城有口皆碑。皇上想將雲家女收入宮中,這正中雲文淵下懷,而我與雲文遠哪裡能夠贊同。我是另有顧慮,雲文遠則是不想讓家族中的閨秀終生葬送在深宮之中。是以,皇上每次私下裡提及,我與雲文遠都是百般阻撓,雲文淵則是想法設法促成。便是如此,有了後來的兩樁事。”
顧雲箏起身去給耀覺續了一杯茶,坐在她近前,側耳聆聽。
耀覺凝眸看着在暗夜中微微跳躍的燈光,語聲變得凝重:
“我在那時才知,雲文淵暗裡應付我許多年,不過是爲着滔天野心,對這人便只剩了恨。再者我終究是皇家中人,年歲漸長之後,心心念唸的只有江山基業、膝下兒女。先帝雖說也是薄情人,可我一世榮華都是他給的,自心底我亦明白自己諸多過錯,他說過重話氣話,卻從沒認真追究,到最終還是念着多年相伴成全了我……”
“而在權臣的較量之中,從來沒有誰能笑到最後。我多年養虎爲患,反過頭來雲文淵亦是如此,這便是物理類聚人以羣分吧,慢慢的,那些人投靠到我或是皇上身邊,讓他處境分外尷尬,也從此陷入險境。”
“我那時只想將他殺之而後快,不斷命權臣、言官上奏彈劾他,壓下此事的卻是皇上。是因皇上還是惦記着雲家幾名女子,看過幾名女子的畫像,念念不忘,對雲凝尤其如此。皇上吩咐雲文淵:只要他能促成雲凝進宮的事,他便既往不咎,給他更大的權勢。便是如此,我與皇上明裡暗裡爲此事屢出爭端,讓彼此騎虎難下。”
“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一直命人在暗中追查我與雲家男子有無曖昧……便是在那關頭,皇上手中的人查處了眉目,又將我宮中的老人兒抓起來施酷刑詢問,事情便由此敗露……”
耀覺閉了閉眼,端茶盞的手有些發抖,整個人像是冷得厲害。連喝了幾口茶,她才能繼續言語:
“那一天,皇上將證據、人證全部帶到我面前質問。已是證據確鑿,我無從否認,沉默以對。皇上在我宮中坐了許久,不說話,起先面色鐵青,後來默默流淚……過了幾日,我被人秘密遣送出宮,到了護國寺修行。到寺裡第二日,聽說了我暴斃的事。”
“我以爲皇上在發落我之後便會處置雲文淵,可他沒有。皇上的心性我再瞭解不過,他執意要做什麼事的時候,便會出盡法寶費盡心思,由此我斷定,雲家前景堪虞。雲文淵該死,可雲文遠卻是能安邦定國且有忠心的人物,倘若因那件事被連累,朝廷便又少了一根頂樑柱,會讓朝臣心寒,興許就會一步步走到天下大亂的地步。我因着這份擔心,想方設法阻攔皇上爲難雲家,卻是收效甚微。只做成了一件事——迫使皇上在鳳家女亡命出嫁途中後,給雲凝與霍天北賜婚。雲家若與霍家聯姻,皇上便是隻忌憚霍天北,也不會輕易對雲家下手。卻不料,這樁事又生出了更大的波折。”
“皇上最初只看到一幅畫像時便有心召雲凝入宮,在看到本人時,頓時懊悔不已。雲凝出嫁途中,他派人去途中阻攔。而皇后生性善妒,又因皇上縱容,進宮後有了一批自己的人手,得知皇上如此,便派出人去阻攔皇上的人,事態便這樣亂成了一鍋粥。”
“而在那當口,皇上也沒打消要將雲家剷除的心思,發動朝臣百般彈劾雲文遠及雲文淵,卻是收效甚微。後來,皇上索性快刀斬亂麻,散佈出一個消息,稱收到了一封密報,密報中有着鎮國將軍通敵叛國等滔天罪行的證據,之後下旨,將雲家滿門抄斬。對於雲凝,卻還是想法設法地尋找。誰都沒想到,他在兩年多之後,還是如願以償。”
顧雲箏反覆思量着耀覺這一席話。
所謂密報,不過是皇上自產自銷。
滿門抄斬,不過是幾百人爲雲文淵陪葬。
怪不得當年冤案無從查證,怪不得皇上一直含糊其辭,怪不得霍天北要皇上不給緣由便給雲家昭雪。
可是,到最後還是有些不解,她問耀覺:“自來有一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只是不明白,皇上既然一心除掉雲家,且已等了那麼久,爲何到那關頭忽然就沒了耐性?”這一點實在是讓誰都想不通。
一個帝王,想用光明正大的理由除掉臣子,只需耐心等待,總能如願以償,可元熹帝卻分明是半途而廢。爲何?是忽然間又得知了什麼事,才中途改了主意麼?
耀覺搖了搖頭,“這就只有皇上知道原由了。我對他已是從骨子裡寒了心,沒有當初的糊塗,哪會有如今成爲傀儡的情形。他這一輩子做過的糊塗事太多,最嚴重的一件,便是讓雲凝入宮。”
顧雲箏審視她良久,斷言道:“你一定還有對我隱瞞的事。”
耀覺笑意淺淡,“哪個人都如此,一生裡總會有一些事要帶到地下。”
“你說的也對,有些事也只能聽皇上親口說出。”顧雲箏問道,“有一件事,想來是很多人都不明白——雲箏爲何在那一夜莫名其妙地死去?我聽說她甚至沒有前去接旨,昏睡中便死於非命。”
被問到這件事,耀覺有了一絲不安,“那孩子……算是死於我手。”
“說來聽聽。”
耀覺坦言道:“皇上這邊下旨將雲家滿門抄斬,卻還命人極力尋找雲凝下落,爲的不過是一己私慾。他對雲凝如此,對雲箏自然也抱着相同的心思。實不相瞞,在被雲凝找到之前,我一直都與一些朝臣、宮人書信來往,家族中的人也是竭盡全力助我阻攔皇上那些糊塗行徑。事發之前許久,皇上便派人潛入了雲府,命那些人在關鍵時候保雲箏無恙,安置到別處,再更名換姓送到宮中。我聽說那日雲箏整日昏迷不醒,定然是皇上的人做的手腳。而我給心腹的命令,就是在關鍵時候殺掉雲箏。”
顧雲箏無聲嘆息。
耀覺又追加了幾句解釋:“雲凝終究是個弱女子,即便是進宮,也是處處受阻,皇上有個迴旋的餘地。而云箏不同,她若是進宮,只要見到皇上,恐怕就會親手將皇上殺掉。不要說我的心腹,這是誰都能想到的事情,是以,那一晚,雲箏先遭了人算計,之後又死在了我的心腹手中。”
“……”顧雲箏有些奇怪,自己在聽說這些之後,竟能如此冷靜。是因此生經歷了諸事,還是此刻願意站在別人的角度上看待事情,她說不清。她唯一能相信的是,耀覺對她說的這些,都是能夠或願意告訴她的實話,且耀覺那些想法都是一個女人在遇到大是大非時該有的心態。
說到底,就算怒不可遏又能怎樣?耀覺已是被困之人,大多時候已形同一具行屍走肉。殺與不殺並無太大不同,而不殺的話,日後興許還能派上用場。
顧雲箏啜了口茶,才發現茶已涼。
她起身緩步走到門外。
夜色下,霍天北等在院門口。
她將手交到他掌中,與他一起漫步回房。
她此時就像是個夢遊的人,心魂不知遊離到了何處。
霍天北停下腳步,颳了刮她鼻尖,“跟我說說話。”她從來不是話多的女子,可平日的沉默是讓他心安,此刻沉默卻讓他忐忑。
“也沒什麼好說的。”顧雲箏笑容苦澀,“到此刻,竟不知誰對誰錯了。”她大略地複述了耀覺的話,又問,“她說的都是真的麼?”
霍天北微一頷首。
是誰的錯?是太后與雲文淵的錯,還是皇上的錯?甚至於,是雲文遠沒能意識到身邊兇險沒有舉措的錯?
這些都是讓她百般困惑的事情。每個人都有錯,可每個人處在自己的立場上,似乎也不算錯。
可她失去了家園,她身邊那些無辜的人隨着一場災難全部殞命,不過是因着皇家中人兩輩人的一己私慾而起。
她最終能確定的是,皇家該由另外的人掌權,否則,沒有誰能獲得該有的生涯。
沉默片刻,顧雲箏說道:“我現在滿心都是祁連城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最殘酷的報復,是讓仇人盡失手中一切,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大意如此,也是我想要做到的。”
霍天北環住她肩頭,攬着她回往正房,“這些我都可以替你做到。”
“按你的打算走下去,讓皇家翻天覆地,再無立足之處。”顧雲箏轉眼看住他,“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同一時刻,宮中。
元熹帝看着雲凝的眼神有遲疑,也有擔憂,是因打算將太后、雲家的事對她和盤托出。他不能預料她到底會作何打算,會不會生出殺掉他的念頭。
他先問道:“你能不能跟我交個底,到底將耀覺藏在何處了?因何將人交給定國公的?”說着話,神色變得無助沮喪,“我命人百般尋找,還是沒個結果。你一定特別看不起我吧?說起來是堂堂帝王,如今卻是什麼事都被矇在鼓裡。”
雲凝笑着嘆息一聲,“臣妾倒是想將耀覺控制在手中,可定國公怎會讓我如願?”
元熹帝又問:“定國公可曾命人告訴你,當年事的原委?”之後顯得更加沮喪,“你私下裡離宮的事,我也知道,卻是不知你去見誰。”
“是有人告知臣妾一些事,臣妾卻不能深信不疑。”雲凝定定看住元熹帝,“皇上是不是想如實告知臣妾?”
元熹帝問道:“如果我告訴你,雲家是死於我手,你會不會想方設法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