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嗤”地一聲,從鼻子裡哼出來,且聲音不小,顯然是在表示對丰儀的不滿。
丰儀暗暗咬了咬牙,目中閃過一道狠毒光芒,但隨即消融在謙卑的笑意中。
織成雙眼一直盯着她,沒有放過她哪怕是任何一縷細微的神色變化,此時纔在心中輕舒一口氣,忖道:“她總算還對明河有些惱恨,若是沒有絲毫變化,纔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心中計較已定,便溫言道:“既然尚未有定案,正好容我們好好想想。”
目光只在衆女身上一掃,已多了寒肅之意。衆女心中一凜,便是槿妍明河等人,也不由得緊了緊神情,知道織成定有一番話說了。
“我初入織室不久,機緣巧合,便做了這辛室的大娘。”
織成早就領教了這些女子百折千繞的心思,決定開門見山,絕不迂迴半分:“不服也罷,惱怒也罷,我既然坐在這位上,絕沒有下來的道理。只因做不穩這大娘,便沒有退路,於這辛室中遲早便是個死字,前車之鑑,不得不記。各位都不是平凡閨閣中的女子,自然明白我的顧慮。”
衆女的頭都微微一低,沒有一人敢答言。
織成輕笑了一聲:“而經過昨夜一戰,各位當然明白,想要我死,可也不那麼容易!”
衆女的頭低得更下了些,顫聲道:“奴不敢!”
“敢與不敢,那也難說得很。”織成淡淡道:“不過我董織成絕不是那樣心胸狹隘之輩!既然入了辛室,與大家自然是利益同體,過去的事情一概不究!以後麼,”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因營養匱乏而顯得清瘦黃白的臉,聲音不由得多了幾分溫情:‘我雖不才,但一定竭盡所能,讓大家過得更好些。”
她先前已找丰儀明河等人詢過一些織室中的舊例,對過去的大娘如何斂財盤剝也心中有數。
“你們一定要問,什麼叫過得更好些?”織成知道衆女雖然看上去象是一尊尊的木雕石塑,但一定都豎起耳朵,沒有漏過自己說的任何一字:
“容易一些的,便是想辦法將院中吩咐的事情辦得更好,多得些賞賜,哪怕是多幾天沐休,加幾道肉菜。織室中生活清苦,我也不會象以前的大娘,只知自己享用,卻不顧你們的死活!我知道織室中有慣例,大娘膳食所費比你們要額外多出一些錢,所以能食幾個幹黍麪餅、吃幾口油炒過的青菜。”
說到此處,她清楚地看到幾個織奴喉處吞嚥了一下,不禁有些心酸,道:“從今日起,我的膳金一併放入我辛室衆人膳金之中,哪怕能叫菜湯中多幾點油花,也算我一番與大家同甘共苦的心意!”
她此言一出,倒有大半人驚詫地微擡起頭來,悄悄地打量着她。
織室大娘盤剝室中各織奴,每月頗有些收益,飲食用度強過許多,這都是慣例。織成行事比前任辛大娘更狠辣決絕,先前在陸焉等人面前爲衆女邀功請賞,還可看作是她一種市恩的手段。衆女本以爲她在平時用度上,會盤剝得更厲害,沒想到她卻提出如此大方的做法來。
因爲太仁慈,聽起來倒不象是真的。
織成瞧見衆人的反應,本想說每月例行的進貢銀錢也一併取消,但又咽了回去。忖道:“常言道,鬥米恩、擔米仇。一下子施恩太過,倒會讓這些被盤剝慣了的女子心生疑慮,甚至是先前對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畏懼之意,也會沖淡許多。”
便接下去說道:“我身爲大娘,與你們同飲同食,也是份內之事。至於其他的舊例……便依舊不變。”
說到此處,除了槿妍微詫地看了她一眼,衆女似乎是暗暗吐了口氣,又把身子伏了下去,齊聲應道:“謝大娘恩!”
“倒先不必謝我。”織成冷冷道:
“該爲你們做到的,我身爲大娘,義不容辭。但若是你們不拿我當大娘,做出那些欺瞞的勾當來,一旦被我得知,那化人場便是提前的歸宿!”
“大……姐姐……”槿妍始終有些改不過口,叫出姐姐二字,臉上便有些粉紅羞意,但隨即斂去:“姐姐既肯與大家一同飲食,自然不是貪戀享受之人,爲何還要遁舊例去收取她們的月供?豈不同吸血一般?”
此時衆人都已退下,室中只她與織成二人,她便將盤旋心頭的疑問直接問了出來。
“槿妍你出身大家,雖爲侍婢,卻並沒有真正感受過貧寒的滋味,或許不懂得她們的心情。”
織成知道她會有如此一問,但也並不想告訴她自己的真正想法,便笑答道:“但凡舊例,施行的時間一定不會短,必有它存在的道理。我若一時將它們全部廢除了,倒引得她們疑慮,會生出許多事來,不若以後慢慢圖之。”
她微微一笑,道:“若真爲了銀錢,開源纔是硬道理,我已經有了一些辦法,叫她們多些進帳收益。否則單是從這些苦人兒身上榨出骨髓來,又值得幾何?”
槿妍這才綻開笑顏,道:“我就知道姐姐不是那樣人。不論我進入織室以來,對姐姐行事心地都看在眼裡,便是我家少君對姐姐都大是不同,他先前派我入織室來照看,昨晚聞聽姐姐有難時又親自前來……我跟隨少君多年,知他這人一向清標傲骨,即能如此看重姐姐,姐姐又豈是貪愛金錢的俗人濁物?”
織成心中苦笑一聲,想道:“你只道你家少君是謫仙般的人物,是看重我才這般待我。你只不知那謫仙少君卻也幹過屠龍這樣重口味的事情,且遺失了那什麼天師道的寶印,這纔對我如此上心。我本來就是個貪愛金錢的俗物,你家少君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想到此處,不禁按了按胸口的衣襟,一枚硬物,輕輕地硌在了那裡。
正是那枚被她系掛在衣內頸間的紅寶石戒指。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
從窗櫺中看出去,有一角暗青色的天幕。斜伸出的幾根樹枝,就映襯在這天幕的背景上,象是濃墨勾勒一般。
四周很安靜,安靜到只聽到風吹過枝梢的聲音。
孫婆子一閃身,從門裡掠了出去。粗胖的身軀以幾乎難以置信的輕盈,只是晃了一晃,便失去了蹤跡。
織成掩上門,幾步跨上了自己的牀榻,盤腿坐了下來。
時光過得很快,一晃已是來到織室的第十天了。
織室中似乎很平靜,明河和槿妍因爲在那場廝殺中建立的浴血情誼,自然是死心塌地跟了織成,一貫行事聰明的素月也顯得分外老實。甚至是丰儀,這些天她低眉順眼,盡其所能地配合織成。要不是因爲她在敬神衣一事上有所隱瞞,令得織成明白她並沒有真心臣服於自己;單看表面,還真以爲她已經徹底地歸了心。
辛室中許多織奴都受了傷,雖然連行動不便者,都被人扶着上了機;偏偏織成並不象前任的大娘那般,令丰儀等人喝斥督促衆織奴;所以織錦的進度自然是慢了許多,而且織成還分出幾個技術嫺熟的織奴,來織造“敬神衣”的各項錦羅。除了“通幅五色錦”外,其他用於“敬神衣”的裝飾性錦羅也有七八種之多,這樣一來,辛室的織錦任務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很難完成了。
雖然陸焉先前織室時,當着夷則的面,答允了織成等人可以暫緩完成院丞交待的織錦任務,但按夷則此人睚眥必報的心態,怎麼也會生出些事端來,伺機報復織成等人。
但奇怪的是夷則居然毫無動靜,非但如此,自從那日陪陸焉離開後,他那肥胖的身影,就再也沒有出現在織室。
織成知道“敬神衣”乃是是辛室諸人熱切盼望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唯一天梯,料想在此之前,暫時也沒有人敢弄出什麼大動靜來。若是些小花樣,有明河這等細心又有經驗的早熟小蘿莉瞧着,自己倒也不懼。所以抽出空隙來,偷偷地找到了孫婆子,重新行過了拜師之禮,道:“如今身在辛室,頗不自由,拜師如此草草,實在是對師傅大不敬。”
孫婆子也是豁達性子,笑道:“我看你行事做派,不象是長居織室之人,將來總有一飛沖天之時,只怕到時倒是我沾了你的光,才被世人所知呢。”
也不多廢話,先傳了一套吐納的心法給她,說道:“我聽前輩們說過,人的軀殼乃是天地間最爲精妙神奧之物,甚至連陰陽調濟、五行相和的道理,皆深涵於其中。只可惜世人受聲色所迷,心神多已散亂,關注於外界諸般雜事,卻忽略了觀察自己的本心,許多暗藏的能力,便永遠沉睡於軀殼深處,難以顯現。
這世間的武技,也不過是通過種種法門,或催發陽氣,或暗生陰力,將人心神凝聚於一處,從而返觀本心,發揮出軀殼中暗藏的能力來。所以武技練到至高至深時,無論飛檐躍壁、摘花爲器,甚至是凝氣成劍、化身爲虛,都並非沒有可能。那些手段看似玄妙如神仙,其實都是來自於我們自己的力量。”
織成雖然從來沒有接觸過武技,但聽孫婆子這番說法,與現代流傳的瑜珈、氣功等也頗有相近之處,不禁大爲佩服,問道:“請問師傅,我們這一門武技,又是走的哪一派路子呢?”
孫婆子吟道:“妙哉符五氣,彷彿見宸門。嵯峨當醜位,壬癸洞靈君。分輝凝皎潔,盼鄉赴思存。仙歌將舞蹈,良久下金天。這是本門的功法總訣,你先記好了。”
織成聽到“妙哉符五氣,彷彿見宸門”時,不禁皺了皺眉,暗道:“這口訣好生熟悉。”及至聽到“分輝凝皎潔,盼鄉赴思存”時,驀然想起一事來,心頭劇震,一時竟呆在了那裡。
孫婆子察覺到她的異狀,忙問道:“怎麼?你似乎聽過此口訣?”
彷彿洛水河中的一切重現眼前,那猙獰的惡龍、白衣的少年、衣衫飄舞如繚繞的雲氣、血雨紛飛的溫腥……
她記得清清楚楚,當那水神般的白衣少年,在水中高高祭起那方陽平治都功印時,他正是念着同樣的幾句話,令得印中剎那間射出千萬縷白光,每一縷光線都彷彿化作一根鋒利銀針,射穿了那不可一世的惡龍鱗甲!
所不同的,是最初的四句,那少年陸焉所念每一句只有四字,但箇中妙義微意,卻沒有絲毫不同!
這究竟是什麼功夫?
陸焉分明告訴自己,那方玉印是天師道的陽平治都功印,那麼這咒語自然也是來自天師道。可是爲什麼織室中一個普通的執役健婦孫婆子,竟然也知道這個咒語?並且說這正是本門功夫的總訣?織成定了定神,強行將心中的怪異感覺壓了下去,連忙答道:
“徒兒以前與人爭強鬥狠,不過仗着些蠻勁罷了,哪裡懂得什麼武技,也沒有絲毫內力,怎會聽過這口訣?不過聽起來覺得有些親切熟悉,彷彿在夢中聽過一般。”
當世人頗重輩份,師徒之間等同父母子女一般,又恪守禮儀忠孝之道,但凡師傅問話,做徒弟的總會老實做答,不敢有絲毫欺瞞。孫婆子絕想不到這個徒弟來自現代,生性又狡獪,便是拜她爲師,也只是想學武技自保而已。除了氣節情義尚有幾分,其餘的一概被視爲小事,又怎會將陸焉此事告知給她?
她性子魯直,聽了織成這話,倒覺得有些高興,連連道:“此口訣據說傳自水神真君,最是靈妙通微,你若是真在夢中聽過,也算是有緣了!”
織成笑道:“真是有緣,那倒好了。請問師傅,我們這種武技,可叫什麼名字?”
孫婆子微微一笑,神情頗爲自豪,道:“我們這一門派,據說武技也是承自水星真君,水者,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說的就是水這種東西,沒有固定的形狀,也似乎沒有任何的棱角,放入碗中是圓,放入盒中是方,是天下最柔軟的東西。可是卻能夠在天下最堅硬的東西中,自由地來去。甚至一甚至能夠滴穿沒有間隙的堅硬岩石。
武技也是如此,如果一味地以硬碰硬,以強碰強,若是天賦異稟的大力士也還罷了,若本身是普通人,卻遇上強大的對手,豈不只有落敗一途麼?
所以我們這一派的功夫,講究的便是擁有水一樣的力量,以柔克剛,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攻無不克!因《易經》中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說,所以這門武技,就叫做天一神功。”
織成聽到此處,不由得放下了陸焉之事,想象孫婆子所說的那種境界,禁不住心弛神往,道:“天下真有如此厲害的武技麼?我們這一門派,又叫什麼名字?”
孫婆子頓了頓,臉上顯出猶豫的神情來,道:“你自入門以來,我尚未跟你講過本門的淵源。其實本門武技雖然博大精深,卻似乎並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我一身所學,都來自我的師傅。我也問過師傅本門的名字,她卻語焉不祥。後來我問得急了,她才嘆了口氣,說‘我並不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也無意立門開派。你又是我唯一的弟子,其實也用不着什麼門派名字。然而本門與洛水之畔那座洛神廟,頗有一些淵源。你若實在想知道本門之名,權就叫做洛神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