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從林子出來後, 果然看到了守在外面的靈犀。靈犀屈膝行禮,默契地對剛纔發生的事情避而不談,王言卿也不去追究陸珩是怎麼及時出現在樹林裡的。她跟隨靈犀回屋, 換下染血的衣服,捧着驅寒的熱湯慢慢啜飲。她一盞湯還沒喝完, 突然聽到外面響起呼救聲。
王言卿和靈犀都吃了一驚,靈犀立刻出去打探情況, 回來後一臉嚴肅地和王言卿說:“姑娘, 行宮裡失火了。”
幸而他們居住在主殿上風向, 再加上防範及時, 陸家的行院並沒有被火勢波及。外面人仰馬翻, 鬼哭狼嚎, 這種時候待在屋裡纔是最安全的。王言卿坐在房間裡,心驚膽戰聽着外面的消息。
守門的錦衣衛說,今日火災中心正好在皇宮,許多妃嬪、宮女被圍困, 陸珩已經去前面處理火情了。王言卿聽着嘆息, 今日這一劫,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喪命, 損失的金銀珠寶更是不可計數。
夜空被火光映紅了一半,濃煙滾滾升起,彷彿連月亮都染上了血色。王言卿開着窗戶,不斷往門口張望。她心裡生出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她一方面盼着陸珩趕快回來, 一方面又怕門被敲響, 帶回什麼不好的消息。
王言卿坐立不安,靈犀幾次勸她去裡面休息, 都被王言卿拒絕了。這點風對王言卿影響有限,她更想坐在能第一時間看到陸珩的地方。
靈犀勸不動,只能默默拿來保暖的東西,陪着王言卿在窗邊等。一直等到半夜,門外隱約傳來說話的聲音。夜半的行宮依然嘈雜,到處都喊着救火,腳步聲紛雜混亂,然而王言卿隔着一道牆,奇異般聽出了陸珩的腳步聲。
王言卿立馬站起來,不等開門就往外走。陸珩推開院門時,王言卿已經跑出屋子:“二哥,你怎麼樣了?”
陸珩早就知道自己後院沒事,但沒親眼看到,總覺得不放心。此刻他看到王言卿毫髮無損地跑出來,暗暗提着的半顆心才終於放回原位。他伸手扶住王言卿,說:“我沒事。”
王言卿注意到陸珩身上的衣服換了,右手接她時,眉毛細微地擰了擰。王言卿臉色頓變,忙問:“二哥,你受傷了?”
陸珩微微嘆氣,有時候身邊人太過敏銳,也不完全是件好事。陸珩怕嚇到她,輕描淡寫道:“小傷。”
王言卿可不信,能讓陸珩下意識露出疼痛的表情,怎麼能是小傷?王言卿立刻鬆開陸珩的手,退後幾步,自責道:“都怪我冒失。二哥,剛纔是不是撞疼你了?”
她躲避的動作十分明顯,陸珩很不喜歡,再一次不容拒絕地握緊她的手,說:“真的是小傷,已經處理好了。你沒被嚇到吧?”
王言卿搖頭,陸珩辦事非常小心,皇帝寢宮都被燒着了,陸珩的房子卻一點事都沒有。王言卿不敢碰陸珩,儘量不着痕跡地避開。但她每次有動作,陸珩就用力握住她的手,重新把她拉回來。如此兩次後,陸珩淡淡瞥她一眼,問:“躲什麼?”
王言卿又是急又是無奈,提醒道:“二哥,你小心傷口。”
陸珩救皇帝出來時遇到木頭墜落,他用右臂擋了一下,小臂被火星灼傷。傷口看着恐怖,其實並不嚴重,養十來天就好了,遠不如傅霆州傷得厲害。
但王言卿卻像遇到什麼大事,小臉沉沉板着,恨不得離陸珩三丈遠,無論怎麼說都不肯靠近。陸珩沒想到受傷後未曾享受噓寒問暖,反而引得她躲他。陸珩坐在燈下,頗爲無奈:“真的沒事,你不用躲這麼遠。”
王言卿哪裡肯聽,她連忙吩咐靈犀去取藥箱。靈犀飛快覷了陸珩一眼,無聲退下。指揮使以往並不肯讓別人靠近他的傷口,不過現在看來,應當可以破例了。
靈犀取來藥箱,然後就乖覺離開了。王言卿小心解開陸珩的衣袖,果真看到一截滲血的紗布。傷口是在現場包紮好的,當時外面還在着火,再加上皇帝昏迷不醒,陸珩不能耽誤太多時間,所以處理的並不細緻。王言卿看着歪歪扭扭的紗布,心疼道:“怎麼傷得這麼嚴重?”
外人只知道行宮着火,並不知道皇帝不見了,還差點被困死在火場。如今皇帝已經脫離危險,陸珩也不忌於和王言卿吐露實情:“今夜火起得倉促,伺候皇帝的太監看到火嚇傻了,自己撞暈在屋子裡,差點鬧出大事。”
王言卿這才明白今夜的火災竟然如此嚴重,難怪外面嚷嚷了那麼久。王言卿問:“這傷是救駕時留下的?”
陸珩是一個十分周密精明的人,無論嘴上說得再好聽,遇到危險他也不會往上衝,除非那個人不得不救。如今蔣太后亡故,皇后妃嬪沒有那麼重的份量,值得陸珩捨命相救的,唯有皇帝了。
而陸珩能平心靜氣地坐在這裡和她說話,可見皇帝已無大礙。綜合起來,不難猜出這傷是陸珩營救皇帝時留下的。
陸珩滿意點頭,卿卿果真冰雪聰明,和她說話就是省心。陸珩說:“我找到皇上時,皇上已經被煙燻得神志不清了。我趕緊揹他出來,撤離時被火星砸了一下。”
陸珩說得輕描淡寫,然而這其中不知有多少驚險。王言卿看着染血的紗布,心情十分沉重,不由輕聲抱怨:“你是爲救皇上才受傷的,太醫都不好好替你包紮嗎?”
陸珩說:“皇上還暈着,便是太醫肯給我包紮,我也不敢用。太醫能抽空幫我診脈開藥,已經算給我面子了。這種皮肉傷錦衣衛見多了,剩下的無需太醫,讓郭韜他們處理就足夠了。”
一羣大老爺們哪能指望他們仔細處理傷口,灑了藥止了血就算完事。王言卿看着心疼,她拿起剪刀、鑷子,小心把紗布掀開:“燒傷一定要仔細處理,不然以後會留疤的。二哥你忍着點,我重新替你包紮。”
陸珩其實並不在意留疤,但是王言卿這麼認真,陸珩當然不會攔着。他看着她仔細湊在他的傷口前,一點一點掀開舊紗布,哪怕傷口上沾了幾根毛屑也要剔出來,動作十分耐心細緻。
她的呼吸輕輕撲打在陸珩的傷口上,不知道藥物發揮作用還是燒傷作祟,那些地方酥酥麻麻地癢起來。陸珩手指動了動,王言卿察覺到,忙問:“我弄疼你了嗎?”
陸珩忍住手臂上的酥癢,說:“沒事。這麼晚了,還讓你看這些血腥,我擔心你晚上睡不好。”
王言卿搖搖頭,道:“這有什麼。不把你的傷口處理好,我才睡不着呢。”
王言卿並非被針扎破指尖都要大驚小怪的閨閣小姐,她對處理傷口十分熟稔,想來失憶前也做慣了。王言卿用十足的耐心將舊紗布清理乾淨,她取來酒,將一個棉花團打溼,小心地沿着傷口邊緣擦拭:“二哥,燙傷必須清洗乾淨,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她說這些話時低着頭,睫毛下斂,在燈光中投下細密的剪影。她的臉離陸珩手臂很近,呼吸若有若無拂在皮膚上,像是一根羽毛在細細搔動。
她的頭髮從耳邊掉下來,耷拉在眼前,王言卿沒空搭理,由着它們去了。
陸珩看着這一幕,都感覺不到烈酒接觸血肉的刺痛。之前包紮傷口時錦衣衛也用酒處理過,不過他們是直接拿着酒罈往他傷口上倒,陸珩以前也是如此,早習以爲常。他第一次見到這麼斯文的包紮方式,酒觸碰在他的傷口上,涼涼麻麻的,清新的宛如在調情。
陸珩常年握刀,身上的肌肉都是自然鍛煉出來的,不及那些壯漢孔武虯結,但修長結實,耐力和爆發力更好。他穿着飛魚服時顯高顯瘦,但解開衣服並不蒼白,此刻他的手臂自然搭在桌几上,哪怕沒有用力,小臂上也現出流暢而明顯的肌肉線條。
王言卿蔥白一樣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臂上,對比十分懸殊。陸珩看了一會,漸漸有些心猿意馬,頗想知道這雙手按在其他地方是什麼感覺。
陸珩看了一會,忽然伸出另一隻手,將她鬢邊的碎髮挽到耳後。王言卿怕碰疼了陸珩,忍着沒躲。陸珩將她的頭髮整理好,突然問:“卿卿,你今年十八了吧?”
王言卿眼睛飛快朝上瞥了一眼,依然專注於手裡的動作,聲音裡難掩冷淡:“你問這個做什麼?”
哪怕王言卿不似普通閨閣女子一般嬌怯扭捏,也不代表她喜歡聽人談論她的年紀。天底下所有女人,無論身份老幼,沒有人願意聽到她又長了一歲。
陸珩淺笑,燈光將他眼瞳映亮,仿如落日餘暉,浮光躍金,看不出裡面的真實情緒:“卿卿,怪陸家對不起你,連累你陪我守孝。我倒沒什麼要緊,但你是女兒家,青春耽誤不得。等我父親三年孝期守完,你都二十歲了,萬一耽誤了你說親,我可過意不去。”
王言卿低着臉,哪怕看不清表情,也顯而易見情緒不高。陸珩感覺到傷口有一點點痛了,他暗暗挑眉,繼續說道:“我當然並不是催你。我是說如果,如果孝期結束後沒有好人家提親,你就索性住在陸家吧,怎麼樣?”
“住”有很多種理解,王言卿換了個新棉團,用酒打溼,垂着眼睛道:“二哥以後總是要娶嫂嫂的,婆媳難處,姑嫂更難處。等未來嫂嫂進門,見屋檐下住着和陸家毫無關係的我,豈不是麻煩?”
陸珩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道:“卿卿擔憂的有道理。既然難以兩全,那隻好不給你娶嫂嫂了。”
王言卿聽到他說難以兩全時,心重重一冷,差點把手裡的酒灑出來。沒想到他卻說不娶嫂嫂,王言卿儘量裝作平淡地夾起棉花團,說:“二哥青雲直上,位高權重,今日之後,恐怕又要升官。將來陸府迎來送往少不了女主人,二哥哪能不娶妻呢?”
“對啊。”陸珩掃過桌面灑出來的酒滴,淡淡接道,“我一步步往高走,不就是爲了讓自己活得舒心嗎?卿卿遠勝天下其他女子,有卿卿陪我,我還要別人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