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印顯然並不瞭解這個情況,聽楊承祖說,居然是他自己墊了款子來救自己這事,看他的目光不由一變,忽然離席站起,恭敬的施一禮道:“楊百宰,張某之前對百宰多有誤解,實在……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今世上,似閣下這等有上古豪俠風骨者,卻不多見。張某何德何能,得遇君顏,實在三生有幸,請受我一拜。”
大明此時有個非常糟糕的風氣,而這個風氣後來又一直影響到了後世,那就是厚古薄今。認爲一切好品質都屬於古人,而今人就是一羣人渣敗類,真正的君子義士,都得從古代去找。
一個時人如果具備了某個古人身上的優秀品質,那就值得大書特書,證明古代精神,還沒有完全滅絕。至於這人是個現代人的事實,卻根本沒人重視。
那些文人墨客湊到一起抨擊朝廷時,都會引用上古先賢作爲模版,認爲今不如古。對某個人進行歌頌時,就會說這個人有古人之風,是上古君子做派。當然這種讚美一般集中出現在文人身上,武夫粗鄙,自不可能有此高風亮節。
楊承祖的行爲,在張嘉印看來就是典型的上古遺風。他不知道楊承祖是存着承包的想法,只當對方爲了救自己這樣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就請願傾家蕩產,這不就是自己一向推崇的古人風骨麼,孟嘗君也不過如此吧?至於說他開口要錢,這不過是子貢贖牛之故事,理當如此。
本來以爲,那些上古年代的好品質,只能從讀書人身上才能找到。沒想到,區區一個錦衣武臣,卻也有此高風亮節,張嘉印又如何不拜?他拜的不是這個人,而是這份他向來推崇的古風。
正如前文所說,大明現在是個人生不易,全靠演技的時代,楊承祖這話,卻被張嘉印理解到了另一個層面,無意中的表演大獲成功。再說了,自己的縣裡出現這麼一位有古風的君子,說明什麼?不正說明,自己這個知縣牧守有方,德被蒼生麼。
原本張嘉印是想和錦衣衛互相利用,把這次的風波壓下去,然後各走各道,誰也別和誰來往。自己該掏的好處肯定會掏,但是深交就算了,文武兩途呢,沒必要往來。現在他的主意改了,這麼一個古道熱腸的君子不交,那交什麼樣的人?這個朋友不但要交,還要深交,這個朋友,自己是要定了。
楊承祖自然不能真讓他來拜自己,兩下糾纏良久,張縣尊終究敵不過,只好坐回原處,但他又道:“本官這條性命,全賴楊百宰救回。今後咱們兩下,就是一家,你我雖然分屬文武,然脾氣相投,不如就在今日,結拜個金蘭之好,不知楊百宰你可願意。”
在大明朝,官場結拜不算稀罕的事,這叫人際網。可一個七品正堂上趕着找一個錦衣百戶結拜,那就是奇蹟中的奇蹟。張嘉印可是正德十一年的進士,未來前程無量的主,比起一個錦衣百戶,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一般情況下是錦衣衛哭着希望跟人家結拜,而對方看不上纔是正理。。
他這提議,可算是給足了楊承祖面子,以後就單靠這個結拜關係,就不知能給楊承祖帶來多少好處。這也是張嘉印認定了楊承祖是古道君子,也就沒了文武之見。
楊承祖自然不會給臉不要,忙道高攀,兩人的關係,也就從同僚,變成了金蘭手足。官場結拜,不搞江湖上斬雞頭燒黃紙那些把戲,大家只是敘過年庚,定下長幼就算儀式完成。
口盟結過之後,兩人的關係,就又拉近了不少。“楊賢弟放心,你所費銀錢,都是爲了緝拿白蓮逆匪所用,怎能讓你私人墊支?大概需要多少,你回頭報個數目上來,我向上憲衙門請款,肯定如數下撥。”
他又喝了一杯酒,“衛輝府的段千戶,說來與我還是有些交情的。兄弟你高職低配的事,我回頭幫你問問,若是能解決,最好還是解決了吧。像你這樣的少年英雄,如果只做一小旗,屈才,絕對是屈才。”
錦衣衛是個相對封閉的機構,部門內人員升降,並不經過兵部的銓敘,而是由衛內自行銓敘解決,事後給兵部一封文書作爲告知,兵部也不會對錦衣衛發來的這種照會進行任何駁斥。人家天子親兵自成體系,你外人針扎不進,就算想說什麼,也完全不瞭解情況。
按說一個地方官,是影響不了錦衣衛內部升轉的,可是規定是規定,事實是事實。衛輝府的錦衣衛千戶銜實授百戶段彪,是這衛輝各縣錦衣的頂頭上司,他給誰說句話,在考績上加上一筆,於前程上自是大有好處。
楊承祖道:“怎麼,老把兄與段戶侯,你們還有往來?”
“哈哈,我們是同鄉啊。雖然大家一文一武,可是我們兩個是實打實的小同鄉,兩家離的甚近,少年時意氣相投,也曾口盟結拜,與咱們弟兄一樣。若是我說一句話,他肯定是要考慮考慮的。”
大明朝最重鄉誼,即便只是同省的大同鄉,也要互相照應,否則就要本人說是不懂桑梓之情,在家鄉就擡不起頭來。而他和段彪是同村,這是關係最近的小同鄉,又是口盟弟兄,關係更近幾分。他要是保舉楊承祖,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只不過這種關係他從來不宣之於口,縣內根本沒人知道,段彪也沒主動透露過他和張嘉印之間有此淵源,否則的話,這回張嘉印被綁,錦衣衛哪還用動員,早就全夥上陣,與綁匪拼個死活。
楊承祖也算歪打正着,一時衝動,卻是結下了這麼一段善緣,且給張嘉印留下了深刻的好印象。別人要想求他辦這事,不知道要使出多少銀子,可是楊承祖這事,他自己上趕着攬在身上,兩下這麼一拜,他與段彪可就也成了聯盟把兄弟,表示過幾天就要寫信過去,讓楊承祖敬待佳音就是。
這事敲定之後,張嘉印話鋒一轉,就轉到了那些綁匪身上“那些人既然是白蓮教徒,我想還是由錦衣衛與縣衙會審,將他們的根腳挖出來爲好。這可就要多勞老把弟了。”
“大哥說的哪裡話來,您這是給我功勞,我哪能不懂好歹。”這幫罪犯如果落在縣衙手裡,不管打問出什麼樣的結果,最後獲利的都是縣衙門。如果牽扯上錦衣衛,這一份功勞,就變成了兩份,錦衣衛也可以從中分潤。
至於說功勞因此變薄,那是純屬多慮。功勞就像蛋糕,越做越大,而不是越分越薄。只不過一般來說,大明文武關係惡劣,誰的功勞都想自己留着,不想讓別人得好處,甚至於自己得不到功勞也不願意讓對方得利,等到了百年以後,那就乾脆直接拆臺。像是張嘉印這種主動提出來把功勞做大,也算是給足了錦衣面子。
花花轎子人擡人,楊承祖那也沒有給臉不要的道理,這事也就這麼敲定了。而藉着審訊的機會,他還能在錦衣衛裡重新建立自己的威信,將這個遊離於自己掌握之外的滑縣錦衣恢復在自己控制範圍內。
九娘是個眉眼通挑的,見這邊的事談的差不多了,忙使了個眼色,如仙輕輕坐到楊承祖身邊道:“楊百宰今天與張縣尊文武聯手擒賊,實在是好大威風,小女子敬您一杯可好?”
不等楊承祖抓酒杯,那邊張嘉印的臉就沉了下來“九娘,你什麼意思?你這香滿樓是不是生意做的太順,就不知好歹了?我兄弟是滑縣少年的英雄,你就用這種臭魚爛蝦招待,是不是擔心本縣給不起銀子?來人,把這個賤人給我叉下去,不許她辱了我兄弟的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