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時空裡,後世說到明朝,總愛說一句xx主義萌芽,這話的標誌之一,就是這個時代已經有了僱工的現象。失去田地的流民,或是種田無法維持生計的農民,又或者是逃荒者。流落到城市,大型鄉鎮,就只能接受僱傭維生。
他們的條件有高有低,不過總體而言,也就是勉強能活下去這個水準。再者,這些工作都是養小不養老,一旦到了做不動的時候,肯定會被解僱,至於怎麼活下去,就要自己想辦法。即使是遇到善良的東家,也不過就是多給幾個遣散費。
像是楊記這些優厚條件,尤其是六十歲“退休”,退休之後按月支付養老金,同時身體如果允許,還可以繼續兼職。即使在一幫人吹捧的姿本主義時代,也是難得福利。在大明朝,那就相當於是扔一隻金飯碗下來,大家都想着往楊記鑽,也就在情理之中。
謝記的掌櫃夥計裡,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宗族子弟,或者是家生奴才,這些是可以信的過的。但同樣有一些大夥計或是二、三掌櫃是以契約方式僱傭來的,至於工人就更是僱傭關係。
他們跳槽反水,不算太大的意外,謝遵原本已經有一半工人反水的預案。可按他推演,從楊記成立,到一半工人反水,那得是幾年時間,還得是楊記一直存在這個大前提下。在那段時間裡,自己肯定也僱傭到了工人,不會亂了陣腳。夥計裡一些不怎麼忠心的可能會動搖,至於掌櫃,自己還是掌握的住的。這麼短的時間,居然有掌櫃這一級別的僱員反水,這多少讓他覺得有些手忙腳亂。
現在的社會形態,整體上還是推崇一個信義,也就是對比司法手段,大家往往更相信道德或是良心。這種自我約束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良心帳。商業交易中的契約還勉強算重視,用人上的契約就粗疏的很。也沒有後世的違約金或是幾年之內不許從事同類行業這樣的規定。
當前市場是用工市場,大家有份工作不用餓死就不錯了,一旦失業,再想找一份工作異常困難,很可能淪落成乞丐或是餓死。
東家不做做西家這種事,發生的機率很小,正常人都是怕被東家開除,很少有人主動願意離開。所以用人的契約上,主要保護的是東家的利益,比如開除工人可以不用賠錢,用工期間死傷勿論,殘廢算自己倒黴之類。
原本這種契約,是不利於僱工保護自身權益的,可是現在他們開始反水之後,謝遵這邊也沒有太多的手段來控制這些人投奔楊記。就算是索要經濟賠償,那些契約寫的本就馬虎,也要不到什麼錢。
可是到了掌櫃這一級,手上或多或少,都掌握一些資源,又或者有一定的才幹。他們反水所帶來的損失,並不是契約上那幾個錢所能彌補的。更可怕的是,這種反水帶來的是信譽上的打擊,會讓人覺得謝記發生了重大問題,已經管不住手下,這個鋪子維持不長。
一旦形成了這種認知,謝家的客戶必然要大批流失,那些在鋪子裡與反水之人關係不錯的,也可能跟着一起反過去。留下來的人,也可能是楊記故意安排的臥底,既然對方連放火挖牆角這些事都做的出來,那麼安排點臥底,也沒什麼奇怪。謝遵又能對誰真正信任?
謝遵的額頭上微微滲出幾滴汗水,神態也不像方纔那般鎮定,商人雖然逐利,在生意場上也是無所不用其極。可是表面上,大家都會裝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標榜自己是儒商,是個君子,這樣纔好和人交易。
像楊承祖這種表明車馬,上來就各種手段齊下的,於眼下這個時代而言,其實是不大招人待見的。可是在實力面前,這種待見不待見,影響也不太大,生意總歸是要做下去,不管高興或是不高興,楊記已經高調入場,不可阻攔。
目前楊記涉足的領域是糧食和海貿,這兩部分,是謝家的自留地。即使楊記不入場,其他商人也從這兩部分撈不到什麼好處。最多是跟着分點殘湯,連剩飯也算不上。
是以楊記這種態度,這些商人並沒有表達什麼不滿,全都是坐壁上觀。反倒是擔心,如果自己出頭,楊記也到自己這邊開始挖人,又該怎麼對待。
就在酒席的氣氛漸漸趨於冷場時,楊承祖的第三份禮物,已經由那名美婢捧着,擺到了謝遵面前。
謝遵這次的神情顯的有些緊張,不知道這裡面,到底藏着什麼玄機。站起身子,小心翼翼的掀開盒蓋,其他人也全都充滿好奇的朝裡面看去,隨即就爆發出一陣驚叫聲。
溫遜之一跤跌回坐位上,以袍袖擋臉,驚叫道:“怎麼回事?這……這是什麼意思?”
讓這些體面人驚慌失措的罪魁禍首錦匣,裡面盛放的竟是一隻人手,手掌粗大有力,大概是個幹力氣活或是個武人。可是不管是什麼人的手,都不該出現在一個盒子裡,更不該放到桌子上。饒是謝遵見多識廣,也把盒蓋緊緊扣上,眼睛緊盯着楊承祖。
“謝老爺,溫太守,不要慌麼。漕運,就要用到力夫,這些力夫與漕丁聯合起來,就是大家嘴裡的漕幫了。這個幫派平時說起來,也算不了什麼,畢竟在官府面前,這些人連渣滓都算不上。不過如果漕幫有意爲難誰,不給誰的船裝貨卸貨,這生意未做,就先賠了一半。我是新來的,對南京的情形不太熟,似乎南京力夫的頭目,是叫謝虎吧?”
楊承祖邊說邊看向徐鵬舉,徐鵬舉終究是帶兵的人,一隻斷手嚇不住他,照樣在那吃喝。一聽楊承祖問起,他也一臉茫然“這力夫頭?那是什麼東西,我確實不大清楚。不過是苦力頭子,這種人的名字,有什麼好記的?”
“不一定,如果一個管理上萬苦力的頭子,咱們怎麼也該記一下。畢竟是萬把人呢,還都是能幹體力活的壯漢,有個風吹草動的,總該有個警覺。謝老爺,您是做大生意的,離不開這些力夫,不知道對這謝虎可曾有印象?”
謝遵此時也從初見斷手的驚訝中恢復正常,面色越發的嚴峻“謝虎確實是我謝氏一個不成器的子弟,讀書練武都不成,爲了生活,就只好去做苦力。不過這孩子爲人還是不錯的,很是仗義,那些力夫或許佩服他的爲人,願意讓他幫自己拿個主意,這也犯法麼?”
楊承祖笑了笑“這當然不犯法,我只是告訴謝老爺一聲,在您來赴宴的時候,謝虎已經不再是南直隸漕幫舵主,有人將他的頭砍下來,他這舵主做不成了。這隻手,就是那殺人者的手,他用這隻手殺了謝虎,就先把手砍下來賠罪,至於人,也在這酒樓裡。把他叫上來。”
腳步沉重,一個赤着上身,用繩索捆着的大漢,拖着一隻斷手,在兩名護衛的看管下,一步一步,走上樓來,跪在了謝遵面前。到了此時,謝遵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變化,這東南的天,難道真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