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孤星, 清秋蒼梧。
昏暗的牢獄,髒亂腥臭,餘豐沛下了梯, 沉重的移步緩緩走到了最裡面的那間牢房, 目光穿過鐵欄, 落在了一抹青色身影上。
那人面朝裡貼着牆躺在草蓆上, 腳上無鞋, 就扯點稻草混亂的蓋着,身體緊緊的蜷縮着,像朵乾枯打捲了的花瓣。
原本順滑漆黑勝過絲緞的青絲如今溼漉漉的打着結披散着, 衣服破爛不堪,上面印滿暗紅的血跡, 鞭痕斑斑, 白絮翻出。
錦織……錦織……
心一錐, 餘豐沛擰着眉頭,輕聲對一旁的獄頭道:“把門打開。”
獄頭踟躕道:“大人, 這……”
“爺叫你開就開!”餘豐沛鐵青着臉命令道。
嘎吱一聲,鎖解門開,餘豐沛呼吸艱難的走進,他逼着自己不去認真看錦織的傷口,可那鮮血淋淋的褲腿, 裂開的指蓋, 手背上、頸項上、臉頰上的處處笞痕都那樣的觸目驚心。
光是看這些傷口, 他都能想象到錦織受到的酷刑, 這些個胥吏們手段他清楚的很, 用粘了鹽水的鞭子往死裡抽,暈了就潑水, 再抽再打,她一個小女子,怎麼能耐的住這些……
可他也聽說,無論怎麼拷打,錦織就是緊緊地咬着牙關,一言不發。他清楚她的性格,那樣驕傲的人,無論受到怎樣的磨難,即便是死,她也不會低頭,絕不放棄自己的尊嚴。
喉頭像堵住似的,餘豐沛不知該如何開口喚錦織,只看着她蜷抱着玲瓏的身體,凍得不斷瑟瑟發抖,他不由對牢頭低聲怒道:“這樣冷的天氣,她怎麼連個被褥也沒有!”
“回大人的話,近來獄裡關的人多,這人又是罪該萬死的逆匪,小的們……”
“少跟爺囉嗦,還不快去拿!”餘豐沛壓着聲音怒斥道。
獄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退了出去,順便把門給帶關上了。
蹲下身子,餘豐沛解下身上的披風,輕輕蓋在錦織身上,卻發現錦織秀麗的臉頰有些泛紅,忙撫上她的額頭,微燙,情知她定是傷口感染髮燒了,心下自責又加重幾分。
感覺到額上的觸摸,錦織微微動了動身子,蒼白乾涸的嘴脣顫抖着,喃喃道:“禛……”
聞聲,餘豐沛似觸電般收回了手,恰好錦織幽幽睜開了眼,漆黑如夜的雙眼蒙着一層淡淡的水靄。
兩人目光相碰一瞬,餘豐沛眼睜睜看着錦織的眸光黯淡冰冷了下去,那掠過寒芒的眸子似要看透他的心一般,迫得他不由自主地偏頭避開。
“原是你,我早該知道是你,餘大人。”錦織的聲音冷酷尖銳,帶着毫不掩飾的嘲諷鄙視。
似碰到什麼極爲骯髒的東西般,錦織一下掀開那披風,裂縫流血的指甲觸在上面,一陣刺痛。
錦織銳利清明的目光,平緩的語調扎得餘豐沛半晌不能應聲,只勉強辯解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不是?”錦織盡力坐起身來,全身麻辣撕裂般的疼痛叫她臉都擰了起來,卻是一瞬不移的盯着餘豐沛,手撐着地,煎熬的維持着姿勢,似笑非笑道,“何必狡辯呢?餘大人,我不過一死囚犯,您瞞騙我有何意義?那晚,您明明認出了我不是?如今,除了您,又還有誰知道我和我爹爹的事情,知道我與……餘大人,您的主子到底是誰?八阿哥?廢太子?就一定要把我逼到絕路?”
餘豐沛被錦織問得心如刀割,卻只是瞪着眼睛凝視着她,挪不開眸子,最後深深吸口氣,閉上眼,聲音沉重,一字一字道:“錦織,你以爲我願意這般?信不信的,你是這世上我最不願傷害的人。可,是皇上……皇上查出了一切,他命我……錦織,我也無奈。”
原是皇上……
難怪這麼久,胤禛未來看她一眼,一次都沒有……難怪之翎大哥纔來看望了她一回,連話都沒說上幾句,就不得已離開。
誰也幫不了她,誰都對她避而遠之,惟恐惹禍上身。
此生,路已是走到頭了麼?
可這塵世間,她還有那麼多眷念,那樣多放不下,澹兒,他還那麼小……
不自覺的,淚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錦織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視域中搖搖欲墜,恐懼從身體深處席捲而上,咆哮着,連呼出的氣息也是顫抖。
“錦織……”餘豐沛痛惜的看着錦織,不知道該不該把另外那個消息告訴她。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闔上眼,錦織似累極了,淡淡道。
說完,她偏過頭,目光落在虛無處,不再說話。
餘豐沛呆呆杵了良久,終是嘆口氣:“錦織,莫再熬刑,招了吧。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我再還回給你。”留下這句話,他深深看了錦織一眼,起身離去。
夜深寂靜,白霜盈滿,一地寒。
錦織鎖着眉頭,透過高高的鐵窗望向孤寒天空,靜默的聽着外面枯葉偶爾嚓嚓聲響,許是真的很冷,她身子抖了幾許,雙手抱住了自己,可寒意似乎是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叫她逼無可避。
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冬天。不知道,還能不能見胤禛、澹兒最後一眼。那個說一定會保護她的男人,現在在做什麼?
豈料第二日,她就看見了胤禛,卻是,在刑部衙門。
雍親王,胤禛,奉旨審訊餘錦織擬爲僞明裔,暗通反清逆賊一案。
錦織一身骯髒不堪,頗爲狼狽跪在堂下;胤禛一身金輝熠熠的土黃親王朝服,身前金色五爪行龍,長鬚利爪,張牙舞爪,赫赫威嚴,高峻雍容。
怎樣也不能輸了自尊,錦織挺直腰背定定直視着胤禛,涼薄的陽光下,胤禛冷峻如削的容顏上沒有一絲波瀾,眼簾微垂,翻閱着手中的案卷,長長的睫毛下籠罩着淡淡的陰影。
錦織就那樣凝視着他,只望他能看她一眼,讓她看清他的眸子就好。
她的心跳越來越快,可胤禛的神情卻那樣平靜,一個正眼也未給跪在地上,滿身血跡的她。
忍不住,錦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髒,臭,傷痕累累,連臉上也有明顯的鞭痕,難怪胤禛一個餘光都不看她。
不知怎得,無論怎麼忍也沒用,刷的一下,淚水就溢滿了眼眶,她忙埋了頭不願讓任何人看出。
她低頭後,胤禛的目光只不經意的掃了過去,看向一旁的刑部侍郎,嘴皮動了動:“這是餘氏的所有罪狀?”
“回王爺的話,正是。如今,犯人雖尚未招供,但此賊婦冒稱前明後裔,夥同湖湘賊匪欲行逆舉,卻是鐵證如山,由不得她不認罪。”刑部官員恭恭敬敬道。
胤禛目光挪向錦織,將面無表情發揮到了極致,不怒自威,肅然道:“餘氏,你可認罪?皇恩浩蕩,若你肯招供,皇上許會對你網開一面。”
錦織順着胤禛的目光看向他,雙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大腿,指關節變成青白色,含倦帶笑道:“我無罪,何來認罪之說?”
“王侍郎,可有人證?”對錦織暗含探詢的眼神視而不見,胤禛扭頭問那王侍郎。
“有,傳證人上堂!”王侍郎忙道,回首對身後的衙卒揮手示意。
錦織表情一僵,不知道到底是誰人要來栽贓她。那人被帶入後,顫慄着撲通一聲跪地,錦織側頭,定睛一看,只覺這人有些眼熟,等他細細供來,錦織才憶起這人便是當初在南京牛鼻山上那個欲行刺胤禛的中年人,不由冷笑起來,脣蠕動了下,卻怎生也發不出聲來打斷他。
其實說什麼也沒用,一切早已安排好,康熙是鐵了心要她死,她逃不掉了。
可笑的是康熙,居然叫胤禛來審她,是考驗胤禛麼?
那胤禛呢?當真要她死?
錦織看着胤禛,淡淡微笑,等着,等着他開口。
胤禛沉默的聽那人說完,一擺手,平靜得像廟裡的金尊菩薩,風輕雲淡道:“既然證據確鑿,餘氏罪不可赦,理當問斬。”
這一字字,似一陣陣轟鳴襲擊着錦織的整個頭顱,她怔了幾怔,一片茫然的盯着胤禛,擦了擦髒兮兮的臉,扯着嘴角淺笑着:“胤禛,你要殺我?”
身上的疼痛不時襲來,呼吸極爲困難,錦織咬着牙,命令自己一定要堅強,如水的眸子裡,只餘一片靜寥的沉寂,動也不動的凝望着胤禛。
胤禛瞥了眼錦織,別過頭不耐得一揮手:“三日後,午時,菜市口。”
他話音一落,王侍郎面露喜色,立馬道:“來人,把這兩個犯人押下去。”
侍衛立即上前,壓住錦織的胳膊,押着往門外拖。錦織想掙,可看着胤禛頭也不回的拂袖負手離開,頓時渾身失力,背再也挺不起來。
手掩上脣,聲音輕輕顫着,她笑了出來,眼角,淚花迸出。垂着頭,輕輕搖了搖,任由他人把她拉出了門。
刑部衙門前,空曠的院子,萬籟似被什麼凝住了,錦織仰起傷痕累累的小臉,看向由天上落下的雨絲,紛紛如花,零落如星。
去年今時,細雨如霧,她還在莊院的鴛鴦藤下,撐着青傘等着他。身子有些冷,可卻在看到他的那刻,成爲世上最滿足的人。
其實她一直在期待着,當他在九疑山上,垂下眼簾,暖暖得笑着,對她說,他會陪她他看盡大漠煙直、三月杏雨那時,她就在等着。
轉眼間,多年過去,天空還是灰濛濛的,雨還是微涼的,她也還是那樣守候着。
只是,路已錯,兩人擦身。
他終是捨棄了她。
秋雨傷舊夢,驀然不見,人已醒。
可不知爲何,就是傻傻的,傻傻的希望一切回到當初,停在他們初識的那刻,停在九嶷山上,小樓暮靄中,他對她淺淺一笑的一刻。
胸口突然一窒,一股腥甜涌出喉頭,溢出嘴角,似一葉最燦爛的紅楓零落。
視線顫的越發厲害,錦織深吸口氣,告訴自己,別哭,錦織,路再難,終歸還是要自己一個人走。
走到路的盡頭,走到生之涘涘。
錦上歌,清雨幕;織不出,白頭曲;秋來西風,傾愁腸,卻憶舊時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