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坐着一個身穿白色綢子唐裝,年齡和許如軒相仿的男子。
這當然就是七爺。
七爺看起來要比許如軒蒼老不少,他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過來的,和許如軒完全不同。許如軒養尊處優,縱然忙碌,也是馬上來轎上去,不經日曬雨淋,自然皮嬌肉嫩,七爺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
一個人在這個世間能夠獲得的一切,其實是有定數的。
出身好的,是因爲前世積下善因,此世便在各方面都會得到回報。看到別人出身好,無論想得到什麼似乎都很容易,不用嫉妒,這是他上一世換來的。但若是他此世爲富不仁胡作非爲,欠下太多的罪,下一世就會悽慘無比。甚至,可能會產生現世報。
而出身不好的,一定都是上一世犯下的罪,在此世被懲罰。
更多的人,是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出身談不上多好,卻也並不會有大災大難。畢竟,上一世功過相抵的人還是更多。
但是,任何一種出身,都不是沒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善因並不一定非得在下一世報,惡因也不一定非要等到下一世報。現世報,也有好有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總歸是不錯的。
看到七爺的面相,許半生不禁暗自皺眉。
他的命很不好。
當然很不好,否則也不會年輕時吃了那麼多的苦,披荊斬棘才終於殺出一條血路,成就瞭如今的七爺。
可是現在,七爺的命依舊很不好。
按理說,七爺如今已經是吳東江湖上沒有人會去輕易得罪的一方梟雄,甚至就連官員、巨賈等吳東城的名流,也要給七爺幾分薄面。這樣的人,已經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靠他的雙手,擁有了一片天下,從此以後就當享受人生了。
嚴格的說來,七爺這半生從事的營生,不能算作是黑道。可是,他跟黑道從來也無法真正的脫離關係。
如今的七爺,家大勢大,跟着七爺混飯吃的人,光是吳東城裡就少說上萬。哪怕只是計算直接端着七爺飯碗的,至少也有上千人。
一個黑白混雜的梟雄,能做到這個份上,誰也不能忽視他的存在。
可是,在許半生的眼裡,七爺卻沒有安享人生的命。
七爺對命運進行的改變,並不是依靠種善因得善果而來,而是依靠透支他自己的生命得到。
這是一種很極端的做法,而且必然有人暗中幫助七爺如此,又或者七爺本身也是術數高手,才能對自己的命運進行如此改變。
以損壽的方式來得到短暫的榮華富貴,這在歷史上並不罕見。許多王侯都是如此,以數十年的陽壽,換取短短數年的位極人臣或者九五之位,只爲享受一下登上峰頂的快感。對他們來說,哪怕是登高望遠看一眼這壯麗河山此刻只屬於自己,他們也覺得夠了。
歷史上,有一位很著名的悲劇英雄,叫做項羽。
衆人皆認爲項羽是蓋世英雄,卻終究氣短,被劉邦那無賴小兒逼死在烏江邊,使其終見不得江東父老。可是,卻極少有人知道,項羽本就沒有王命,他爲了稱王,不惜逆天而行。鴻門宴他不是不想殺劉邦,實是不能殺。劉邦纔是真正有天子相的那個人。
范增是個很了不起的術士,單以實力論,他比林淺只強不弱。但是,他卻選錯了輔佐的對象,一身本領,卻偏要和天作對,一定要將一個根本沒有帝王相的人輔佐成一代帝王。
逆天之舉或有成功的先例,但是范增的心太大了,他想讓將星相的項羽成爲帝王,而將天生天子相的劉邦打落塵埃。這已經不是一件逆天之舉了,而是兩件。
事實上,更少有人知道,范增其實並不是完全失敗的。他已經成功的讓項羽稱王,紮紮實實的將他的將星相改造成了帝王相,史書的記載是最好的說明,項羽是被記載於帝王本紀中的。整個歷史長河上,除了他之外,還沒有一個失敗者有資格被記錄在帝王本紀之中。
只是,范增一個人的力量終究不夠,他能讓項羽稱王,卻無法將劉邦打落塵埃。
最終,劉邦還是奪得了天下,而項羽的所有好運,也隨着那個幫他逆天改命的范增死去而煙消雲散,最終敗於垓下,又自刎於烏江邊。
若非項羽猜忌亞父范增,讓范增完成最後的施法,他至少可以做到和劉邦平分天下。
七爺當然不是項羽,爲他施法之人,也不是范增。
范增是逆天改命,以秦王朝的元氣給了項羽一場帝王夢,可以說,沒有范增,秦王朝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那麼快就滅亡。范增的手段着實出神入化,他竟然可以引他人氣運爲己用,只可惜他終究看錯了人。
而爲七爺施法之人,卻是以七爺短壽橫死爲代價,給他一場人間富貴。
七爺的右眉已斷,左耳耳垂也已經和麪頰分離,這說明七爺陽壽將盡,他已經不久於人世了。
“久仰許少大名,今日終於得緣一見,果然是少年英才,俊朗非凡。”七爺站起身來,笑容和煦,言行之間沒有半點江湖上的殺伐氣,這對於一個在江湖的廝殺之中傲視羣雄的梟雄,實在是不容易。
這說明他心止如水,身上連煙火氣都沒有了,又哪還會有殺伐氣?
“坐。”七爺拱手道。
許半生客氣的說道:“七爺請坐。”
七爺倒也不客氣,重又坐下,許半生也在他對面落座。
“第二次。”許半生坐下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所有人一愣,除了七爺沒有人聽得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七爺微微一笑,道:“許少果然是高人。”
“那名拍賣師的後事處理的如何了?”許半生又問。
七爺正在給許半生倒茶的手,由此一滯,原本均勻的水流卻出現了斷流。不過一霎而已,很快接上,可是在場所有人都看出七爺的手微微停滯了一下。
付村站在一旁,原本七爺說話他是不該插嘴打斷的,但是許半生這句話,卻讓他恍然大悟。
“是那把拂塵?”
許半生擡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是。”
“難怪許少您那日在拍賣還沒開始之際,喊了個一千萬的高價。那把拂塵絕不值這個價,當時甚至還有些客人誤會許少是來幫我們擡高那東西的心理價位的。原來,許少是爲了不讓那個拍賣師接觸那把拂塵!”付村徹底明白了。
“本想或可順手救他一命,但是看來,他命中合該有此一劫,逃也逃不過。”許半生淡淡的說,彷彿說的不是一條人命,而是一根落於桌面上的髮絲。
“許少已經盡力了,此乃他的定數,逃不過。”七爺此刻又開了口,將倒好茶的杯子推向許半生,“許少,請茶。”
“七爺可知自己的定數?”許半生接過那杯茶,不動聲色的說道。
七爺平靜的笑着,喝了口茶,頜下鬍鬚卻微微有些顫動。
“我今年怕是沒辦法和兄弟們一起過年了。倒是沒什麼遺憾,唯獨有些放不下這些兄弟們。”
一句話,舉座皆驚。
七爺的死活其實和方琳毫無關係,但是方琳也大吃一驚。
而付村,則是像有一個炸雷在他耳邊炸響一般,他幾乎要跳了起來,滿臉震驚之色,聲音都顯得有些走樣。
“七爺,您……”
七爺倒是依舊淡定,擺了擺手,道:“一切自有天定,我能享受這幾年的安詳時光,我已經很滿足了。這本就是我求來的,現在得到的一切,已經比我早前期待的要多得多,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只要兒女安好,兄弟們順利,我就放心了。”
“七爺您別說了,您身體好着呢,而且您還這麼年輕,還有大把的……七爺,難道您得了什麼病?”付村急道,他知道許半生是有妙手回春之能的,說這話,也是希望許半生可以出手相助。
“我沒什麼病,這是我的命而已。”七爺早已看淡生死,從他二十年前央求那人替他改命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只有二十餘年的壽命了。運氣好點兒,多個一年半載,運氣差,甚至還沒達到他所希望的地步,就已經結束。
一開始的時候,七爺也經常爲了自己只有二十年的命而徹夜難眠,可是二十多年都過去了,他哪還有什麼放不開的?
一個人,生下來就註定會死,但是不知道自己的死期,還能有滋有味的活着,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可是,一旦知道自己會死於哪一天,再好的日子也變得索然無味。
七爺不是沒有後悔過,但是他知道,即便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還是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至少,他能給家人兒女以及身邊的兄弟留下很多東西。經過二十年的歲月,七爺早已將這一切看得很淡了。
付村不知道七爺說的是什麼意思,他不明白,方琳也不明白,就連李小語也是雲裡霧裡,不知道許半生跟七爺這是打的什麼機鋒。
七爺好端端的坐在這兒,爲什麼就會說他無法再跟家人和兄弟一起過年了呢?
付村焦急的將眼神望向許半生,希望許半生能夠施以援手。
許半生卻緩緩轉動着手裡的茶杯,復而將其端起,口中說出來的話,幾乎讓付村絕望。
他說:“很抱歉,七爺,這件事我幫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