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這會兒要去採訪一個女作家,那是一個與她母親一樣年齡的老年女作家。這個女作家曾經出版過很多書,但一直沒有紅火過。金玲讀過這個女作家的全部著作,那些寂寞的文字裡,有着深刻的思想與內涵。金玲想,爲什麼這麼好的文字,卻沒有得到普遍的認同,而那些不怎麼樣的作品卻吵得熱熱鬧鬧。金玲想這世界還有多少人能耐住寂寞,不在乎社會上的地位與面子,而真正潛心寫作與做學問呢?
老年女作家寡居在一條曲曲彎彎小巷盡頭的一棟爬滿苔蘚的灰濛濛的樓房裡。金玲敲開門的時候,她正在一盞昏黃的枯燈下用筆寫作。大白天,整棟樓就亮着她家一盞燈。她見到金玲來採訪她感到很奇怪,她說她一個默默無聞的作家也值得采訪嗎?金玲說如果不採訪你,將是我的罪過。
老年女作家給金玲沏了茶、端了水果。然後,她與金玲在飯桌前坐下來。這是一個非常簡樸的家,沒有沙發也沒有電腦,有的卻是滿屋的書,人置身其中,就像置身在書海里。金玲在書海里採訪老年女作家,只感到一種“重”。
您默默寫作幾十年,這樣的寫作很不容易吧!比如說,外界有什麼重大活動,很多女作家都被邀請參加了,唯獨沒有你的時候你心裡會難受嗎?會有一種失落感嗎?金玲知道自己的提問不倫不類,但這是最適合女人心態的提問。然而老年女作家直率地說,開始會有,後來也習以爲常了。什麼叫失落?關鍵是如何給自己定位的問題。當你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只是一介平民,除了寫作還是寫作的時候,外在的就會降低,甚至心如止水,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只朝着自己心中的理想默默攀登。當然這需要毅力、堅韌、承受和耐住寂寞,還需要一顆持之以恆的平常心。
金玲覺得老年女作家說得非常好,一個人只有不在乎外在的掌聲,不在乎別人怎麼看,無所謂面子的時候,才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遨遊,但這種事情說說容易做起來很難,誰不生活在社會之中?金玲與老年女作家聊着聊着,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想其實這兩個老年女人,都屬於奮鬥型的。老年女作家是自己與自己奮鬥,她的內心已強大到不在乎外在的掌聲和鼓勵,只在乎她自己的內心能夠走多遠。而母親是外在型的,沒有外在的認可與鼓勵,就會感到失落。在社會上母親這樣外在型的人是大多數。所以,老年女作家在金玲眼裡便是稀世珍貴的。
從老年女作家家裡出來,金玲順路去了哥哥家。有半年沒見到哥哥金磊了,她知道金磊比起老年女作家的修養,還差很遠,但在家裡她認爲金磊的學問最高,是她能夠引以爲榮的。她總是與同行和朋友們說,我哥哥是大學教授博導,我哥哥出版過很多書,我哥哥有很多優秀的學生。所以當她一旦與別人談起哥哥,別人就會打趣地說,我哥哥……
金磊那天很晚纔回家,金玲便與嫂子顏汝萍聊天。顏汝萍說你哥哥現在不做飯也不買菜,也不接送陽陽了,所有的家務活都我承包,他倒是像一匹脫了繮繩的野馬,每天弄得很晚纔回家。說說他,他總說忙啊!好像我比他空似的,我做着一個高三班的班主任,你想想責任有多麼重。顏汝萍在金玲面前一頓抱怨。金玲想女人不做家務,讓一個男人買菜做飯接送孩子,尤其是讓她哥這麼優秀的男人幹這種婆媽的事,豈不是浪費時間?於是金玲對嫂子說,女人嘛總是顧家一點的,你學校的事少做一些,按時回家,這點家務也不算多。
嗨,少做。少做我還要不要評職稱了?你都要評高級記者,難道我不去參評一下高級教師嗎?顏汝萍說得證證有詞,金玲只好閉口不言。清官難斷家務事,金玲想這都是你們夫妻的事,我才懶得管你們呢!金玲見哥還沒有回家,便與做功課的陽陽說,要乖,要聽話。姑姑下次帶你出去玩。陽陽聽見玩就說,去動物園。我要去動物園。
金玲走的時候,金磊還沒有回家。金磊那天晚上回家已經深夜了,妻子、兒子都已熟睡。但他還是爲自己做了夜宵:一碗榨菜肉絲麪。然後洗澡,睡覺。這晚他睡得很沉,彷彿身上壓着千斤巨石似的,動彈不得。迷迷糊糊中,他還聽見自己在睡夢裡的呻吟。第二天一早,他覺得全身熱乎乎的,還有點頭疼。顏汝萍送陽陽上學去的時候,他還睡着。
金磊起牀已經是上午九點半了。十點鐘有他的課,所以他急急匆匆地穿戴整齊,沒吃早飯就出門了。進了教室,課堂裡已坐滿了學生。金磊的課,總是學生很多的。然而這天金磊上到半堂課時,整個人暈了起來。儘管他使勁支撐着,但眼前一黑還是倒了下去。於是,教室裡一片驚訝與喧譁。金老師病倒了,同學們奔向講臺把金老師送去醫院。後來金老師病倒的消息,不脛而走。
洪慧芬知道金磊病倒的消息時,老年藝術團正在爲社區演出。但她演出一結束,就急急匆匆地趕去醫院。一路上,她心裡想一定是累的,一定是那個懶惰媳婦讓他累出病來的。洪慧芬心裡抱怨着媳婦顏汝萍,但最令她焦急的還是兒子的病。她想金磊得了什麼病,怎麼就發高燒了?
洪慧芬在路上買了很多水果,她想金磊也許是病毒性感冒吧!多喝水,多吃水果是好的。她想現在的病毒性感冒,發高燒起碼要一個星期纔會好。她想但願金磊就是病毒性感冒,而不是其他什麼病。現在洪慧芬走進住院部,上了18層電梯,她走在病室門口就急着喊:“金磊,金磊,你怎麼樣,好些了嗎?”
護士正在給金磊打點滴。金磊見母親來了就說,沒什麼重大的病,幾天後就會好的。金磊的精神狀態還不錯,圍在他身邊的還有幾個學生。金磊與他們談着功課。洪慧芬除了問問情況,幫他扔掉牀頭櫃上的果皮,別的就插不上話,也幫不進忙,於是她坐了一會兒,就放心地走了。
洪慧芬回家後把金磊發燒的事告訴了老頭子,老頭子說急什麼,年輕人發高燒幾天就好了,誰個沒有頭痛腦熱的。我發過幾次高燒,不就幾天好了,別小題大做,沒事找憂愁的。洪慧芬想想老頭子的話也有道理,心裡就更加放心了。所以第二天一早,她依然去公園唱戲。唱戲似乎已成了她的全部生活。只有唱戲,才能抹去老頭子留在她心裡的陰影。
應該說,金磊的高燒並沒有引起他自己、家人與醫院的重視。金磊看看高燒退到38度,就要求出院了。家裡人誰也不知道是他自己要求出院,也不知道他還有38度的熱度。也許大家都忙,顏汝萍正臨學校高考前一週,事情特別多。她每晚都要給學生補課,所以她見着金磊出院心裡很高興。
金磊起先還每天早上測測體溫,後來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適,就懶得測體溫了。他一如既往地工作,給本科生上課、給研究生上課,回家來照樣寫他的論著,一直工作到深夜。有時候實在支撐不住了,他就在牀上靠一會兒,稍微好一些了,就繼續再幹。這樣大概堅持了一個來月,金磊第二次在講壇上倒下了。這次倒下,金磊自己非常些擔心。他意識到自己再不是什麼病毒性感冒,一定是有其他什麼病了。
金磊第二次病倒,醫院也不再把他當病毒性感冒治了,而是給他做了全面的檢查。然而檢查的結果讓人震驚,金磊被醫院確診爲惡性淋巴腫瘤。醫生說最多隻能活兩個月。當金磊得知這一消息時,全身打着寒顫,整個人便癱軟了下來。不,不不,這不是真的。金磊對自己這樣說。
金磊不相信這是事實。
金磊得淋巴腫瘤的消息,一下子全家人都知道了。洪慧芬很悲傷,她最怕白髮人送黑髮人。所以她先是抱怨醫院第一次沒有給金磊做全面檢查,再是抱怨老頭子對金磊的病不夠重視。老頭子本來就最喜歡金磊,聽洪慧芬這麼抱怨火氣就來了。他說誰也不知道他會得這個病,你再抱怨有什麼用?難道我心裡不着急、不心痛嗎?你要是不去唱歌唱戲,多一點照顧兒子也許他就不會得這個病了。
洪慧芬心裡窩着火,她反脣相譏道,那你如果退休了安安耽耽地在家,不去再做什麼經理,不去玩女人,事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還有臉來說我,家裡都是被你搞亂的。老頭子聽洪慧芬這麼說,知道自己有愧於她的地方,便剋制着怒火說,你好不好給我閉嘴。
老頭子當晚就去醫院看望了金磊。當他得知靈芝對淋巴癌有提神作用時,他便不顧價格昂貴買了回來。他想幸虧這幾年賺了點錢,要不然拿什麼給兒子買靈芝。一個星期後,老頭子又聽說山龜可以治癌症,又花了大價錢,買回來了山龜。老頭子想只要能治好兒子的病,花再多的錢也願意。
金磊吃了靈芝和山龜,果然感到明顯有效,精神見好。他一見好,便半躺在病榻上寫論著了。他說要趁着還能寫,就多寫一些。顏汝萍拿他沒辦法,只得依着他。洪慧芬心疼兒子,她嘮嘮叨叨的勸說,卻讓金磊發火道,媽,你還是去唱戲吧!你只有唱戲是快樂的,而我只有寫作着是快樂的。
洪慧芬被兒子攆出了病房,感到心裡委屈。她想兒子真是討了老婆忘了娘,什麼都是聽老婆的,得了癌症還是聽老婆的,卻不知天下最最關心他的,是他的母親。洪慧芬想,金磊哪裡會知道她一顆做母親的心呢!
洪慧芬後來決定不再去唱戲了。兒子得了癌症,她已經沒有心情唱戲了。她每天都去醫院,但都是默默地陪伴着兒子。兒子要在病榻上寫作,她也不嘮叨了。因爲,她知道兒子的日子不多了。只要他開心,便由着他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全家人都希望金磊快快樂樂地過好每一天,而金磊則要抓緊時間趁還有力氣多寫作。
然而金磊能夠維持寫作的時間不多,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起來。他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壞,人也一天比一天瘦。病房裡每天來看他的同事、學生以及自己家裡的親戚,絡繹不絕。金磊最放不下自己的寫作,也放心不下陽陽。他一想起自己答應帶陽陽去動物園的諾言沒有實現,便感到慚愧。於是他決定下個星期天帶陽陽去一趟動物園,就他獨自帶陽陽去。他一定要讓陽陽玩得快樂,一定要盡心盡意地做一個稱職的父親。
金磊帶陽陽去動物園的那天,特別熱。七月初的天氣,已像進入伏天似的。金磊出門時吃了止痛藥,然後像從前一樣他用自行車載着陽陽去動物園。一路上陽陽很開心,他對金磊說,爸爸爸爸,我要看熊貓,我還要看孔雀開屏。爸爸爸爸,我要看老虎,我還要看猴子。金磊看着快樂的陽陽,心裡很高興。他說爸爸帶你一樣一樣看過來,看完動物還要帶你去吃冷飲,吃完冷飲還要帶你去吃比薩餅。今天一天,我們要過得快快樂樂。
金磊載着陽陽,自行車在上坡路上踩得頗費力氣。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落下來。每踩一步,他的全身都會感到疼。他知道他已是晚期淋巴癌患者,他的每一天都是珍貴的。
噢,動物園到啦!陽陽從自行車後座上下來,飛奔着朝動物園門口跑去。金磊卻到樹蔭下寄放自行車,管自行車的大媽向她要2角錢時,看到他臉上豆大的汗珠說,看你氣色不大好,天熱,別帶孩子玩得太累啊!金磊說,不累不累,就是天太熱了。金磊說着快步朝陽陽走去,但有點頭重腳輕,暈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