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陵,康熙老爺子爲自個兒營造的墓地,離順治帝的孝陵並不遠,乃是東陵範圍內的第二座帝陵,論規模,比之孝陵稍小,可佔地面積也足足有數百頃之巨,雖尚未完工,可四十餘年的營造下來,地表設施已是基本完成,大小配殿數百,所有建築無不美奐美倫,縱使是陵園外圍的值守處也一樣建造得極爲的奢華,雕樑畫棟,古樸而又大氣,只是眼下正端坐在其中的兩名中年官員顯然都沒心思去考究那等奢華與豔麗。
坐在主位上的是名身着正二品服飾的文官,但見其人身高體大,面色黝黑,一部虯髯如鋼似鐵,乍一看上去,倒像是員赳赳之武將,這人正是加銜工部侍郎的帝陵營造總管春暉,鑲黃旗人,正牌子的天子門下奴才,至於側坐在其右手邊的那名官員則是位麪皮白淨之輩,但見其瓜子臉、丹鳳眼,頜下五綹長鬚飄飄,一身書卷氣十足,若不是穿着身正三品武將的服飾,怎麼看怎麼像是飽讀詩書的學者,赫然便是帝陵守備營統領穆春阿,正紅旗人,本是毓慶宮侍衛副統領出身,掛着大內一等侍衛的頭銜,年初時,因冷香亭一事受牽連,被貶到了帝陵當了個守陵官。
几子上擺放着的茶早已涼透,便是連一絲的熱氣都沒有,然則一文一武兩大巨頭卻都渾然沒在意,盡皆有若木雕泥塑般地端坐着不動,偌大的廳堂裡一派的死寂,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不已,可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突然響了起來,春、穆二人幾乎同時坐直了身子,盡皆雙目炯然地向廳外望了過去。
“報,稟春大人、穆大人,晴貝勒一行已退軍一里,正在安營紮寨,王把總派小的前來請二位大人明示!”
這一見兩大巨頭的目光齊刷刷地掃將過來,剛從門前的照壁處衝將出來的那名兵丁腳下不由地便是一頓,可卻不敢耽擱了正事,但見其忙不迭地搶到了廳前,一個標準的打千,恭謹萬分地稟報了一句道。
“哦?真的退了?”
春暉說起來也是老工部了,只不過他早在康熙四十二年便已從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調到了帝陵,出任營造總管一職,與弘晴其實真就沒打過幾回交道的,當然了,對於弘晴的心狠手辣卻是沒少耳聞,畢竟弘晴頭上那頂“官場屠夫”的帽子可不是虛假的,而是用無數貪官污吏的血染紅的,要說對弘晴無所畏懼,顯然就是句假話,說實在的,若不是被逼得無奈,春暉也實在不想做出如此強硬頂撞弘晴的行動,縱使是硬着頭皮做了,他也不敢肯定便一準能奏效,正因爲此,這一聽到弘晴居然如此輕易地便退了軍,春暉心驚之餘,忍不住便驚呼了一嗓子。
“回大人的話,是真的退了。”
春暉這句問話雖只是下意識的舉動,可那名前來報信的兵丁又哪敢怠慢了去,緊趕着便給出了個肯定的答案。
“嗯,去,再探!”
春暉到底是宦海老手了,城府自是不淺,驚歸驚,可回過神來也快,並未再與那名兵丁多囉唣,僅僅只是一揮手,不動聲色地吩咐了一句,便將那名兵丁打發了出去。
“春大人,該辦的事兒末將可是都已辦妥了,後頭的事兒還就請您自己斟酌着辦了去,真要是再有甚岔子,末將可就愛莫能助了。”
那名前來報信的兵丁退下之後,始終沉默不語的穆春阿卻是就此起了身,朝着春暉拱了拱手,面色凝重地說了一句道。
“有勞賢弟了,能多得些緩衝時日,或許能應付過此劫罷,唉……”
春暉拱手還了個禮,心思重重地長嘆了一聲。
“春大人請自便,末將這就先告辭了。”
穆春阿並未迴應春暉的感慨,拱手行了個禮,丟下句場面話,便即徑自步下了廳堂,頭也不回地去遠了。
“來人,傳各部郎中即刻到此議事!”
春暉並未出言挽留穆春阿,木訥訥呆立了良久之後,面色一獰,從牙縫裡擠出了句話來,自有侍候在廳外的戈什哈轟然應諾而去……
深冬的天黑得早,這纔剛酉時末牌,夜幕已是籠罩着大地,風很大,狂野的北風席捲大地,發出陣陣有若狼嚎般的嘯聲,雖無雪,可氣溫卻是低得緊,說是呵氣成冰也不爲過,在這麼個寒冷的夜裡住帳篷顯然不是啥好享受,哪怕大帳裡已是燃着兩盆燒得極旺的火盆子,可弘晴卻是並未感受到多少的暖意,握筆的手僵硬得很,僅僅只是數百字的兩本奏摺,愣是寫了大半個時辰方纔完事,字跡雖尚算端正,可也就只是端正而已,着實看不出半點的風采。
真他孃的冷!
望着文案上兩份墨跡未乾的摺子,弘晴實在是很不滿意,只是這天實在是太冷了些,手麻得很,他實在是不想再重新寫過,這便朝着摺子可着勁地吹了吹,而後一揚手,打算叫人趕緊將這兩份奏摺發了出去,卻沒想到話尚未出口,就見李敏行已掀簾子行進了帳中,到了嘴邊的話自也就咽回了肚子裡去了。
“稟小王爺,春暉、春大人來了,說是要見您。”
這一見弘晴的目光掃了過來,李敏行自不敢稍有怠慢,疾步搶到了文案前,一躬身,緊趕着出言稟報了一句道。
“哦?”
一聽春暉在此時前來,弘晴的眉頭立馬便是一皺,但並未直接下了決斷,僅僅只是不置可否地輕吭了一聲。
“小王爺若是不想見,末將這就去回了其。”
這一見弘晴遲遲沒給出個回覆,原本就因今兒個被攔阻而不爽的李敏行便即從旁建議了一句道。
“叫他進來好了。”
弘晴擺了下手,拒絕了李敏行的提議,眉頭一揚,無甚表情地吩咐道。
“喳!”
弘晴既已是有了決斷,李敏行自不敢再多進言,緊趕着應了一聲,腳步匆匆地便退出了大帳,不多會,又已是陪着身着整齊朝服的帝陵營造總管春暉從帳外轉了回來。
“下官叩見晴貝勒。”
春暉方一行進了大帳,入眼便見弘晴面色肅然地端坐在文案後頭,自不敢稍有耽擱,趕忙緊走數步,搶到了近前,恭恭敬敬地便行了個大禮。
“免了。”
弘晴冷冷地打量了春暉好一陣子之後,這才聲線低沉地叫了起。
“謝晴貝勒隆恩。”
這一聽弘晴終於叫了起,春暉心中的忐忑總算是稍減了些,自不敢怠慢了去,趕忙謝了恩,站將起來,卻並不敢站直,微躬着身子,作出一副恭聽訓示之模樣。
“春大人好大的膽子麼,竟敢公然派軍阻攔本貝勒,嘿,好,甚好。”
弘晴冷笑了一聲,陰測測地刺了春暉一句道。
“晴貝勒明鑑,非是下官無禮,實是聖上有旨意在先,不奉旨,任何人不得進陵園,下官也是情非得已,還請晴貝勒多多包涵則個。”
一聽弘晴這話說得寒,春暉魁梧的身子不由地便是一顫,可還是硬着頭皮地解說了一番。
“奉旨?嘿,爾還真是好膽,太子殿下之諭令都敢不遵,就不怕太子殿下雷霆震怒麼,嗯?”
儘管不甚清楚春暉打算在帝陵裡如何搗鼓,可弘晴卻能知曉此一準是在設法掩蓋帝陵出事的真相,不過麼,卻並未點破,而是話裡有話地提點了其一句道。
“回晴貝勒的話,下官已就此事上了本章,目下已是直送江寧,若是陛下有了旨意,下官自當前來恭請晴貝勒進園,此間若有得罪處,也非是下官本意,還望晴貝勒海涵一二。”
春暉乃是老宦海了,觀顏察色的能耐自是不差,這一聽弘晴只說太子會震怒,卻不言自身如何,心中立馬便是一動,趕忙陪着笑臉地進言道。
“也罷,本貝勒懶得跟你計較,一切就等聖旨到了再議也不遲。”
說實在的,對於此番查案究竟應該如何應對,弘晴其實也沒想好,不爲別的,只因陵園裡就沒弘晴的人在,對內裡之情形完全就是兩眼一抹黑,本心也沒打算急着動手去查,而這纔是弘晴沒強闖陵園的根底之所在,也正因爲此,弘晴自是不會真兒個地計較春暉亂找藉口之罪過,不鹹不淡地吭了一聲,便算是將此事揭了過去。
“謝晴貝勒寬仁,待得來日,下官定當置酒向晴貝勒請罪。”
這一聽弘晴如此說法,顯見是沒跟自個兒較真的意思在內,春暉心中懸着的大石頭頓時便落了地,趕忙拱了拱手,滿臉笑容地獻着殷勤。
“罷了,坐下說罷。”
弘晴有心先探探春暉的底,自是不會過於己甚,隨意地擺了下手,示意春暉自行落了座。
“謝晴貝勒賜座,那下官就放肆了。”
弘晴想探春暉的底,而春暉同樣也有着探弘晴的底之心思,自是樂得跟弘晴多交流上一番,這便緊趕着謝了一聲,一撩衣袍的下襬,端坐在了文案右手邊的錦墩子上,微躬着身子,擺出了副規矩聽訓之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