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紅紫已成塵,布穀聲中夏令新。
夾路桑麻行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
立夏時節,南方早已初感夏熱,不過多雷雨驟雨,也就顯得不那麼夏日炎炎。
而北方就要遲鈍許多,還處於“門外無人問落花,綠陰冉冉遍天涯”的暮春時節,晚春小風環繞的永安城,在華燈璀璨的夜晚,熱鬧不減的同時還有些讓人望而生畏的壓抑氣氛。
整個大秦王朝,尤其是作爲主心骨的京城永安,在永春四年第一個晚春漸遠夏日將臨之時,颳起的除卻沁人心脾的和煦輕風,更多的反倒是一股愈演愈烈的沉重。
聽說北邊草原上的北莽大軍,只是用來騎乘的烈馬就有幾十萬,而那些在中原人眼中視作頭腦簡單的北莽蠻子,一生作爲草原兒郎,個個能征善戰,人人拿刀便是英勇無敵的馬上戰士。
剛剛太平了四年的貧民百姓,面對又要致使無數人顛沛流離的戰事,甚至是比之春秋亂戰更要聲勢浩大的兩大強國之戰,沒多少人還能沉得住氣對本就來不及深入人心的大秦王朝掏心掏肺地信任。
雖然永春已經過去四個年頭,在大秦皇帝秦統的治國有道之下,百姓終於豐衣足食了整整四年,甚至稱得上安居樂業。
可終究有太多的春秋舊國遺民,沒能真正接受了大秦,甚至那些原本就是秦國的百姓,在大秦王朝定鼎中原之後,背井離鄉來到中原,也大多懷念西南故鄉優哉遊哉的簡單生活。
戰事,有時候作爲“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中原紮根小百姓,麻木了也就不那麼在乎。
你打你的天下,我過我的生活,只要不讓我妻離子散,什麼都好說,哪有那些矯情時辰去理會是誰滅了誰,誰又死灰復燃報復了誰。
可是這次北莽號稱要一舉南下侵吞整個中原,先不說北莽蠻子能不能突破道道防線打進來,就是市井小巷裡傳出來的那句“蠻子要主動出擊以百萬草原雄獅直取中原”的道聽途說,也讓平日裡最悠閒又最在乎自身利益的中原百姓提心吊膽沒個安穩覺了。
在人心惶惶的這個節骨眼,好在大秦王朝那位高坐龍椅的始皇帝沒有坐以待斃,倒是像模像樣地搞了個“四王京會”,這也讓中原百姓稍微踏實了些。
西涼王北海王蜀王齊聚永安城,那個紈絝成性的南王來不來倒顯得無關緊要,只要西涼王親自來了,這場可能要死很多人的大戰就有得打!
永安城皇宮,御書房內。
平日裡總是喜歡在吵鬧聲中讀書的皇帝秦統,這一次倒沒怎麼大張旗鼓地命人鼓搗些吵雜動靜。
此刻御書房內安靜得不同尋常,落針可聞,一間昏暗只燃幾盞油燈的暗格房間內,或坐或站着六名神色各異的人。
一身穿着再隨意不過的大秦皇帝秦統負手站於雕龍大椅前,盯着案桌上堆積如山的兵書奇冊,似乎在沉神想着什麼。
而立於一旁低頭恭敬候着的“錦狐”高長祿還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淺淡模樣,雙手攏袖安靜等着自家主子隨時都有可能的口諭指示。
秦統另一旁,還站着一位一身寒酸裝扮的謀士,雙眼狹長如只開一道縫,面色略顯蒼青,顯然是名聲譭譽參半的“毒士”陳平不假了。
而在御書房略顯狹窄的書櫃中間的空地上,一坐一站着兩位身披甲冑的將領,年長點的安穩坐着,神色卻有些激動。
略微年輕些的也已經年近不惑,身子站得筆挺,若不是一道斜着劃過臉龐的傷疤着實嚇人了點,也算是個樣貌出彩之人,此時倒是顯得沉穩老練許多。
與“毒士”陳平遙遙相對的下首,還有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揹負着雙手,手裡拎着一枝經過砍削之後明顯圓潤好些的短楊木,一步一個腳印,不停過目着方材書架上擺放整齊的舊竹簡,還時不時走到不遠處的架几案上拿起一冊泛黃書本仔細比對。
這御書房不大的地方,也就屬這位老者最隨便,完全沒有一睹聖顏就要惶恐萬分的怯弱,自顧自研究着那些奇篇古冊。
秦統沉神了好久,終於像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轉頭看着身旁的高長祿,後者察覺到秦統的目光,略微後撤了小半歩,微微彎腰繼續候着。
“老師,圖兒如何了?”
見秦統開口,御書房內的幾人,除了那白髮老者依舊我行我素,陳平還算鎮定,那兩位掛甲威武的將軍神情卻各自肅穆,那位年長點的也不再安穩坐着,年輕些的就更加身子筆直。
高長祿攏袖雙手迅速抽出,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杆拂塵,搭在臂彎處,雙手恭敬施禮說道:
“陛下,六王爺如今是江湖上的寶貝,很多人都對六王爺身子裡的那點東西動了歪念,上次十二地支故意藏拙,倒真的引出了一些還算大的大魚。”
秦統面色略微不滿,“老師是在用圖兒當作誘餌嗎?”
再次小退半步,高長祿身子晚得更低,“雜家不敢,只是如今六王爺身邊有幾個身手不錯的江湖人,並無性命之憂,不過……”
“不過什麼?”
略微瞥了眼依舊沉神書海的要離先生,高長祿恭敬說道:
“舊楚的少主現身了,這會兒就在六王爺身邊,但並無加害之意,黃赴泉已經在暗中保護,相信以黃赴泉的修爲從旁震懾,那舊楚少主還有些自知之明。”
就在這時,離開一張高椅的年長將軍兀自神情鏗鏘,朗聲說道:
“陛下,讓觀硯領親衛軍前去,不出兩個時辰,定會拿下舊楚遺孽的首級!”
面色微微緩和了些,秦統坐回雕龍大椅,淡淡說道:
“朕知南宮老將軍立功心切,但此事急不得,舊楚那點小動作還上不得檯面,爲今朕首要關心的,是圖兒的安全!”
聽到秦統如此說,正是坐鎮大秦邊境的幽州將軍南宮觀硯只好緘默不語起來,而高長祿見狀,重新用那尖細嗓音繼續說道:
“十二地支已有六人護着六王爺安全,加上黃赴泉的暗中保護,萬無一失,還有那魔教麒麟山的副教主叶音也已現身,此時與‘紅錦鯉’顧歡應該分出了勝負。”
“倒是陰陽閣並未知會一聲便出手去擒拿觀應宗的儲宗沈伴鳳,那沈伴鳳不管出於什麼目的,總是護着六王爺安危之人,陛下此事……”
擺了擺手,秦統淡淡說道:
“圖兒用不着觀應宗的人來保護,他們望氣士的事情自己去解決就是。”
高長祿正要繼續,只見沉浸書海的白髮老者輕咳一聲,悠悠然說道:
“陛下,如今北莽蠢蠢欲動,舊楚也在趁亂起勢,爲了一個南王這般大動干戈,未免小題大做了吧……”
“十二地支就有十二個聽堂被六王爺纏身,戰事將至,諜子該放出去的就要放出去,若僅是靠‘秦欄’,攔下北莽‘聽甕’應該不難,要是再想截取情報就要捉襟見肘了。 ”
整個大秦王朝,也就他要離先生能與秦統這般不客氣,秦統聽後無奈笑了笑,好聲好氣地說道:
“先生啊……先收起對圖兒的成見,朕知道先生是恨鐵不成鋼,不過可莫要在朕這裡哭窮了,朕知曉先生的‘秦欄’上中下三等房個個都是精英,北莽舊楚的情報就交給要離先生了……朕會知會戶部尚書,多多照顧‘秦欄’的。”
說到這裡,秦統看向一直筆直站着的披甲將軍,笑臉說道:
“魏尚書也得多給要離先生些照看,兵部你最大,情報之關鍵就無需朕再多言了!”
大秦王朝六部中權柄最重的兵部尚書魏廖聽到秦統的言語,身子依舊僵直在那,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說了句,“微臣領旨。”
若說魏廖是緊張,那是屁話,他魏廖縱橫疆場十數載,戰功僅次西涼王,就連平常飲食起居都是這般枕戈待旦的模樣,此時如此也不稀奇。
得了便宜就不再賣乖,要離先生似乎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就不再攙和,重新翻閱起御書房內擺放講究的各色書籍。
秦統看着面前大秦朝野分量很重的五位肱骨,在太平盛世,自然用不到他們,有首輔房洞齡和那羣滿腹社稷的文官便綽綽有餘。
可若是在戰亂年代,這幾位隨便拿出一位,便都能獨當一面,此時薈萃在自己手下,很難不讓秦統有種天下盡在我手的霸氣感覺。
看了眼高長祿,秦統面色嚴肅地說道:
“老師,圖兒的安全就交給你了,務必不能出了紕漏!”
高長祿微微彎身,“雜家謹記。”
對於秦莫圖的安全暫且放下心來,秦統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陳平,畢竟內外禍亂將起,北莽舊楚的叛亂還是重中之重。
“相佐,此次四王京會,明日便是拿定策略之時,你有何良策?”
御書房內其餘五人,包括一直埋頭書海的要離先生都是擡起頭來,十道目光皆是看向閉目養神的陳平。
若說治世,沒人能記得這位春秋亂戰裡一語便能絕戶萬千的“毒士”,但在戰事中,也沒人不敢不聽聽他陳相佐的奇謀長策。
表字相佐的陳平那雙狹細雙眼似閉似睜,略微沉默片刻,便語氣生硬地說道:
“守江山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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