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少女在張牧雲家住下,約莫三四天後這羅州的鄉野中便下起了一陣場春雨。春雨迷離,也不得出去,少女便穿着一身少年借來的淡綠舊衫裙,坐在堂屋的一條春凳上發呆。屋外正是斜風細雨,春雨淅瀝,整個村落沉浸在白濛濛的雨霧中,顯得更加靜謐。日光隱去,坐在屋裡便覺得四周幽暗;從門中看去,那屋外的雨絲、綠樹、黃花、竹籬、遠山,恍惚間好像以門廓爲框,構成一幅錯落有致的圖畫,亮堂堂地掛在那裡。有了這新奇的發現,面對天然的畫圖,少女靜靜地注目,靜靜地出神,彷彿那尋常的鄉村煙雨中有着神奇的魔力,吸引她的目光深陷,茫茫然不能自已。
三月的春雨,淅淅瀝瀝下了半個多時辰才停住。之後天光放亮,雲邊重新出了太陽,小院中重複清明。經過這一場雨水,天光便不早,張牧雲刷鍋做飯,燒了碗雞蛋湯,就着它和少女一起將中午的剩飯吃掉,便算用過晚餐。吃過晚飯,也沒什麼事,張牧雲便領着少女到屋後不遠的北山上看景打發時光。
從他家到北山,中間隔着一條北溪。院後溪上無橋,只有幾塊青石突兀溪上,形成一個天然的過道。牧雲和少女從溪石上走過,小心地走到溪對岸;因爲剛下雨,溪水微漲,那少女小心翼翼走過時裙裾下襬仍然微微濺溼。過了北溪,沿着一條斜斜的石徑向上行走,穿過那片青翠的竹林,便到了這小山丘的頂上。
如果說在這之前,無論煙雨茅屋還是竹林石徑都讓人覺得鬱悶侷促,等攀上這座小山頂後,有些落寞的少女便忽然驚奇地發現,原來這小小的村子還有這般恢宏的視角!
佇立山丘,看近處,雜花生樹,碧草菲菲,春日的小山頂上綠樹林立,遍地花草。向遠望,落日餘暉中西北邊一派煙水蒼茫,遼闊的湖澤煙光浩渺,一碧萬頃。極目遠眺,那湖波最遠處與天相接,白茫茫的水光與紅澄澄的霞彩混色,正是水地霞天,無限地縹緲壯麗!
不用說,這般壯闊的煙波正是洞庭湖雲夢大澤!雖然張牧雲先前已跟她提過,乍望見這樣雄大的湖景,抑鬱了一天的少女還是吃了一驚,恰如醍醐灌頂,渾身毛孔一瞬張開,整個身心都似要飛起!
並肩立在小山頂,當少女觀望湖光時,少年卻在望她的容光。少女震驚於湖光浩蕩,少年卻驚豔她絕色容光。“裙拖六幅瀟湘水,鬢戴巫山一段雲”,之前穿少年那身寬大的衣服還不覺得,現在少女換上合身的衫裙,飄搖立於瀟湘洞庭之前,正顯得纖穠合度,風致嫣然;沐浴着明麗的夕日光輝,張牧雲望着她,雖然一時還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詞語讚美,卻知道她和春天的肥魚、夏天的嫩藕、秋天的山雞、冬天的火爐一樣讓自己心情格外舒暢!驚豔之時,他也曾想過用畫裡的天仙比喻;可是努力回想一下,那集市上見過的畫中仙子非胖即瘦,舉止呆滯,哪比得上眼前之人萬一!
於是,一時間他和少女都沉默下來,沉浸在各自剛發現的美景中,都忘了言語。
又過了一會兒,還是少年先清醒過來。望了望眼前容光煥發的女孩兒,見她看湖景看得出神,張牧雲便想說幾句有關洞庭湖的趣事。誰知剛張了張口,他卻一愣,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於是,他便打斷沉迷美景中的女孩兒,說道:
“這位姑娘……還不知道以後我該如何稱呼你!”
他這般相問,若放在之前,少女定然是神色黯然,又想起遭難失憶之事。不過現在正見着眼前雄大巨麗的洞庭湖景,這心胸霍然寬廣,聽了也不難過;當即她便展顏一笑,轉過身正對着張牧雲斂衽一禮,柔聲說道:
“牧雲大哥,小妹暫忘了名姓,不得告知,還請見諒。關於名姓,小妹覺得,名字受之父母,無名多有不便,還是該有一個;如今牧雲大哥是小妹的救命恩人,正如再生父母一般,便請大哥給我想個名字~”
“這……”
張牧雲聽了,稍一猶豫,不過轉念一想,確是此理,便也不推脫,爽快說道:
“好啊!也不瞞妹子,其實哥哥也是個讀書人。你別急,且待我慢慢想來!”
說着話,憊懶少年便虛張聲勢,學着以前見過的教書先生派頭,揹着手在少女面前走來走去。行步之間,他還時而仰天,時而俯地,目光好像深邃,思緒似乎深沉,若這會兒有不明底細的在旁邊一看,還真以爲他學富五車,十分崇拜,就如此刻少女一樣!
話說在少女崇敬地注目中,張牧雲就快冒汗時,卻忽然一眼瞥見東天上那彎掛着的淡月,便靈機一動。
“嗯咳!”
按捺住喜悅,他清咳一聲,擡手一指東天,緩緩說道:
“妹子,你知道那月亮的別名又叫什麼?它叫……”
張牧雲只覺得少女失憶,應該答不出這問題,雖然問出,其實便要自問自答。誰知恰在這時,卻聽那少女脫口答道:
“月亮又叫……想起來了,又叫夜光、玉輪、冰輪、寶鏡、桂魄、嬋娟、素娥、玉兔、玉蟾、蟾蜍——”
“啊?!”
一口氣說到這兒,知識豐富的少女大驚失色:
“大哥,您準備給小妹取的名字不會是‘蟾蜍’吧?!”
“咳!”
張牧雲終於插上話,聽得少女方纔一連串的吐語,此時已是氣焰全無。他有些憋氣地說道:
“不是蟾蜍……我想的名字和嬋娟有關。”
“那叫‘嬋娟’?”
“也不是。直接用典多俗氣?大哥我把它變化一下,叫你‘月嬋’如何?”
到這時張牧雲再也不敢賣弄,老老實實地徵求少女的意見。
“好啊好啊!”
提心吊膽半天的少女,到這時終於鬆了一口氣,展開笑靨,真心謝道:
“‘月嬋’真好聽!謝謝大哥!”
當少女有了新名,那湖西的日頭也漸漸墜下水去。不久,那東天的新月漸顯分明,如一道金鉤般掛在暗藍天上。此後那張牧雲便拉月嬋坐到一截斷木上,看煙霞西沉,望水月湖光,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述起自己過去的經歷。打發時光的閒談,雖然講得隨意,又多挑少年最得意的往事回憶,但市井鄉村中的生計畢竟艱難,就是美事中也包涵着酸辛。少女聰慧,聽得出箇中三味,便在那少年講述之時,一會兒歡笑,一會兒抹淚,徹底地沉浸到少年描繪的苦樂年華里。
說者興起,聽者投入,到最後玉兔光明,夜色濃重,遭逢磨難的少女終於神思困頓,抵不住如潮的睡意,漸漸便倚在身畔少年的身上。最後如何下山,少女已大抵不曉得,只記得在那一抹飄搖如夢的白月光中,自己腳不沾地,如仙人般飄飄下了山頂,穿過竹林,飛越小溪,帶着些顛簸一直回到那溫暖的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