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支無可抵禦的軍隊,它們集結起來衝鋒的時候,十萬人上城也抵擋不住。
“將軍!”副將的聲音顫抖着,他指向遠處。
費安面無表情地看過去,黑色的影子密密麻麻,它們狂奔而來,卻沒有一人大吼。它們衝鋒而來,有如離國的赤潮那樣令人戰慄,卻沒有發出任何人聲。這是一次沉默的衝鋒,侵吞一切活物。
“我們怎麼辦?”副將把聲音壓得極低,怕躲在工事後的他們引起了喪屍的注意,“太多了,它們都進來了,在甕城那裡沒殺掉多少!”
“閉嘴!沒用的東西!”費安低喝,“我在想息衍他們在幹什麼,這頭狡猾的狐狸。”
“快逃吧!將軍!”副將手腳無力。
費安冷冷地看着那些狂風一樣迅速撲近的喪屍,它們不再木然,變得不可思議的靈活和矯健,從黑暗中首先暴露出來的是它們的牙齒,森然的白,牙牀卻是死朽的黑色,完全融在黑暗裡,然後是灰白色的眼睛,漫無目的地看着前方。費安抽了抽鼻子,能聞見那股屍體的味道,令他想起多年前他踏進施用了屍毒術的五河城,那股味道至今不能忘記,至今他作爲克復五河城的英雄入城,還能聞見那股令人嘔吐的氣味在鼻尖蔓延,也不知是不是幻覺。
喪屍們沒有發覺它們已經被分割開來了。它們從六門入城,像是憑着野性遊蕩的獸類,進城之後只知道尋找前進的路,去尋找活物。但是整個殤陽關的結構已經變化,新築的工事是高厚的牆壁,把一些道路封死,又刻意地留出一些缺口,從高處看去,就像是一把磚塊築成的巨大梳子,把喪屍們梳理成小隊,不斷地向着陷阱的深處推進。
“白毅確實是個天才,幾人能料到他會放棄了城牆來分割敵人呢?而嬴無翳分明是個衝陣的角色,如果他們異地而處,白毅守城嬴無翳攻城,那場決戰本來會更好看一些。”費安冷冷地說。
他忽地起身,登上牆頭,拔劍高呼:“幹掉它們!”
“幹掉誰?”副將大驚,湊近他耳邊提醒,“將軍忘了百里欽使的囑咐?我們何苦陪着白毅一起送命?”
費安扭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相信那個姓百里的,雖然白毅更讓人討厭一些,不過至少白毅現在還不至於成心把我們往這些死物的刀口上送。”
“可帝都的長公……”
“女人!”費安冷冷地一笑。
衝在最前面的喪屍已經聽見了費安的吼聲,它的速度更快了,它大步衝到費安所立的高牆下,飛躍起來。躲在牆後的軍士們親眼看見這個惡鬼一樣的喪屍升起,以無可匹敵的威勢向着費安壓了下去,那張僵死的臉上露出讓人心膽沮喪的狂喜。
那是一具屍體的喜悅!
這個瞬間費安的劍如同離弦的羽箭那樣射出,準確地刺入喪屍的眉心。費安的手腕擰動,絞碎了喪屍的雙眼。他毫不停留地拔了腰側的短佩刀,一刀平揮,將喪屍的脖子切斷。喪屍的身體重重地砸在牆下,頭顱掛在費安的劍上。
費安把劍鋒回收到面前,森冷地看着那個還在張大嘴的頭顱,像是嘲笑。
“你死了一次,現在再死一次好了!”他用異常清晰的聲音說,每個軍士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抖劍,把頭顱扔在工事裡,從牆頭躍了下去,落地時一腳把那個頭顱踩進泥土裡。
“殺!”他猛地舉劍。
主帥的勇猛令陳士忽然振作起來,所有人跟着費安大吼。他們踩着戰友的肩攀上牆頭,用手中的武器向下刺戳。陳國精銳的刀手們已經把他們的單手刀緊緊捆在了長杆的末端,隔空向着喪屍的心臟和雙眼刺戳。有人把幾十支火把從牆這邊扔了過去,照亮了被工事圍繞的一片空地,火光中喪屍們撲向牆頭,軍士們咆哮着刺殺。有人被喪屍抓住腿拉了下去,幾乎是立刻被跟上來的喪屍撕碎了,而他的位置立刻有人補上。
此時整個殤陽關已經被一潮潮的喊殺聲充斥了,放眼看去無處不是火光飛騰,無數人影在火光中隱現。喪屍們把活人逼到了盡頭,而它們自己也陷入了活人的陷阱,每一處陷阱工事裡都發動了進攻,到了最後死人活人都是以力量拼搏。
費安看着天空:“要下雨了,我們若是這樣死了,屍體怕是會很快發臭的!”
翼天瞻所在的據點是最高的,他在高處看下去,戰場像是燃燒的棋盤。
“你們已經列隊完畢了麼?”他低聲問。
“是!大人!”他所率領的五百人隊隊長回答。這是最爲精銳的一隊,白毅的親兵。白毅把這支軍隊交給了翼天瞻,指着這個老人對隊長說:“現在開始,即便他讓你殺了我,你也務必聽從。”
翼天瞻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仰首看着已經密佈黑雲的天空,仰天緩緩張開了雙臂:“我的兄弟,把你們的眼睛再從天空裡看下來吧。我在戰場上失去了你們,可我知道你們的魂還在那裡。我沒有辜負你們啊,你們犧牲自己留下我的命,我沒有浪費。戰爭,重新開始了。把你們的勇氣借給年輕人,心就是無盡的煤礦,開始燃燒,便永不熄滅!”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鐵甲——依然在!”
他的身影在這詩歌般的祈求中顯得極其高大,威嚴不可抗拒。他張開雙臂對着天空,極長極長地吸了一口氣,而後用盡全力吐出!他白色的鬍鬚在這次怒吼中飛揚起來,吼聲中帶着狂烈的風!
五百名軍士因他的怒吼而驚駭,那像是一個咆哮的巨靈在銅鑄的巨鍾裡飛射,它每一次撞擊鐘壁便有一次震裂人心的聲音擴散出去,無數次地撞擊後聲音疊加起來就要強行突破鐘壁,又像是水手在寂靜無邊的海上聽見海水深處巨龍的長吟,令人驚怖地想要膜拜,想到那太古流傳的巨大生靈以緩慢而沉重的步伐行走在大海深處吞吐海水,仰天太息。
周圍一切的金屬首先因爲這吼聲而震動起來,無論是鐵劍還是金屬甲片,甚至釘入那些巨木的釘子也劇烈地震動着要跳出來。而後這震動傳向周圍,握劍的手因劍柄的劇烈震動而麻痹,震動沿着骨骼而下,從腿骨傳入地面。地下彷彿藏着一隻巨獸般,它醒來了,以背脊用力頂着地面要鑽出來。
翼天瞻手中的長槍發出太陽般銳烈的光芒,光色卻是鐵青,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隊長強忍住心裡的敬畏,將點燃的火油盞子扔進巨木堆裡,火焰沖天而起,此時他已經堅持不住了,他感覺到那股強烈的震動沿着他的骨骼往上而行,他的顱骨也開始震動了,靈魂彷彿要被震得離開身體。頜骨的震動令他不由自主地張嘴,用盡全身力量把肺裡的氣息吐了出來。
他咆哮了起來,還有他的四百九十九名屬下。他們再無畏懼,咆哮中他們的血脈張開,鮮血如熔岩般在四肢百骸間流淌。
吼聲向着四面八方海潮般散播出去,沖天的火焰顏色漸漸變化。
“點火!點火!”呂歸塵統帥的百夫長大吼。
他已經看見高處亮起的火光了,這也是點火的信號。他剛把火油盞子扔進巨木堆裡,咆哮聲貼着地面席捲而來。它所到之處風也開始倒流,風聲卷着吼聲,像是虛空中千萬人騎着烈馬呼嘯着馳來,鐵甲錚然,劍鳴如雷。
呂歸塵的心狂跳。他覺得眼前黑暗的世界忽然變得如一張脆弱的幕布,幕布後那些太古的武士國王們從幽冥深處重新復甦,他們再次舉起了武器,騎着戰馬的靈魂歸來。他們就要突破這幕布了,千軍萬馬,天地倒懸。
他仰首天空,暴雨終於瓢潑而下,積鬱在天空裡的雲層崩碎,雷火在夜空裡穿行。
暴雨、雷霆、火光、咆哮,天地之間至偉的力量在殤陽關裡橫行,呂歸塵跟着放聲大吼,千萬的針在刺扎他的全身似的。
從高處看下去,殤陽關中的火焰一一燃起,咆哮聲隨着燃燒的火而傳遞。七點火光,光色如鐵,組成了古老的圖騰花紋。
程奎帶着一隊風虎揮刀在喪屍中砍殺。這些是他隨身最精銳的騎兵,人馬裝配着保護全身的鍛鋼鎧甲,可以頂住喪屍的攻擊。他所駐守的工事已經陷落,喪屍們強行推倒了新築的牆,從缺口衝入淳士中砍殺。
看着自己一手帶出來的軍士們和喪屍以血肉相搏,一個接一個倒下,程奎拔出馬刀切斷了自己腰間的短佩刀,帶着最後的精騎縱馬出陣。每一名跟隨他的騎兵都明白他的意思,短佩刀只有將軍們佩戴,若要被俘而受辱,不如拔刀自盡。可程奎不自盡,程奎只要殺敵。
這支縱橫砍殺的精騎驚動了喪屍們,不斷有新的喪屍向着這邊匯聚,層層疊疊地撲近戰馬旁,以戰馬的力量,也無法衝開一條路。
程奎踢開一個撲到他腳邊的喪屍,從馬鞍上跳了下來。他振了振刀,刀刃已經崩碎如鋸齒。他死死盯着那些喪屍撲向他自己親手養大的愛駒,他要等它們狂喜地把愛駒分屍,這時候他就衝出去,在背後一刀一刀地刺穿這些喪屍的心臟。
他戴着鐵盔,別人看不見他眼睛,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裡像是有血慢慢地滴下來。
這時候咆哮聲襲來,有如海嘯。地面震動起來,兩側的兵舍瓦片墜落。龐大的力量和咆哮聲一起到來,喪屍們感覺到了,它們已經撲倒了戰馬,卻放棄了即將到手的獵物,勉強地站起來拼命地扭動身體,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身上甩開。
“這是……這是地震麼?”程奎瞪大眼睛。
精騎們趁機突進,幾刀劈倒周圍的喪屍,把程奎的戰馬拉了回來。喪屍掙扎着,動作不再敏捷,沒能避開風虎們的馬刀。
“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出來了,有用!”程奎握緊馬刀。
“反擊!反擊!”他舉起馬刀號令所有跟隨的人,“這就是唯一的機會!”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殤陽關的每一處,喪屍們向着七處燃着火光的據點發起了突擊,它們的力量迅速從身體裡流逝。它們必須在倒下之前毀掉這個秘儀之陣。而已經被壓制的聯軍則在咆哮聲裡血脈賁張,發起了絕地****。
與此同時,早已候命在高處的下唐鬼蝠營武士拉下面甲遮住臉部。他們是些甲冑純黑的人,只露出眼睛和腰間銀色裝飾的匕首,整整一個百人隊。
百夫長壓低了聲音:“記住各自的道路,尋找可疑的人,他應該已經出現了。”
他一揮手:“去吧!”
鬼蝠們悄無聲息地奔入無邊無際的雨幕裡,彷彿魚遊在大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