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長臨死的吼叫透着極大的恐懼,也是一種警示。他喊的是將軍快走,他已經看見了古月衣張弓搭箭,可是他居然讓古月衣趕快逃離。百夫長並不相信古月衣的箭能有什麼作用。
這一串念頭在古月衣的腦海裡暴風般閃過,古月衣沒有動。他看着那名戴牛角盔的離國武士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他,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五十步。對方應該可以看見他張弓搭箭,卻沒有躲避的打算。離國武士沉默地站着,提着刀,像是暴露出利齒的野獸看着獵物般。
古月衣打消了撤離的想法,他和敵人只有五十步的距離,在這個距離上,古月衣從軍以來不曾丟失目標。
離國武士忽然狂奔而來。古月衣感覺到力量急速地從手臂向指尖灌注。這是精神最集中的剎那,一切的痛楚此時被遺忘。箭尖呼嘯着離弦,擊中目標發出清脆的裂響。響聲來自離國武士的額頭,箭鏃帶着至少半尺長的箭桿刺進了他的眉心正中。中箭的聲音很清楚,那是箭鏃在削斷了牛角盔上的護額鐵之後才洞穿了他的顱骨。
古月衣有如虛脫一樣退了幾步,這一箭他盡了全力。
離國武士還沒有倒下,他被箭勁帶得仰頭向天,手中方口戰刀落在地下。他定定地站在那裡,身子晃了晃,無力得就要仰天倒下。古月衣猶豫了一下,想要上前看看。
可當古月衣看見接下來的一幕,他的信心和勇氣一齊崩潰了。中箭的離國武士腿一撐,站住了。就像一個從夢中醒來的人,他用手指觸了觸自己眉心插着的羽箭,而後緩緩扭頭顧盼四周。藉着地上那支火把的光芒,古月衣清楚看見一溜黑血自箭桿尾端滴落,而那名武士的眼睛泛起怪異的灰白色,沒有一絲痛苦的模樣。
最後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古月衣的身上。他彎腰拾起地上的戰刀,再次衝向了古月衣。
“殺不死的!”古月衣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忘記了奔跑和反抗,看着敵人逼近。他忽然明白了爲什麼百夫長只是要他走。當百夫長近距離的和那名敵人面對面,他發覺這個敵人是不可能被殺死的,即便是古月衣的箭。
迅猛突進的敵人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下。他絆在了巨槌上,他的動作並不靈活,一個趔趄倒地。他奔跑起來迅速,動作卻並不靈活,在地上移動着雙臂想要把身體撐起來,可他像是新生的孩子那樣,總是失去重心,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古月衣猛地回過神來,他扔掉了角弓,轉過身不要命地狂奔起來。求生的支撐着他,他聽見後面的腳步聲,那個武士已經站了起來,正在追趕他,速度極快。古月衣不回頭,只是發瘋般的跑、跑、跑!一剎那的猶豫就會叫他喪命在背後那個武士的刀下。
他感到血全部灌注在雙腿裡,腦海裡一片空白。他聽見各營報警的鐘聲不斷響起,寂靜的營地紛紛燃起了火光,整座關隘正在驚醒,不知道何處來的敵人於黑暗中控制了節奏。他的眼前只有一條路,身後是一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周圍的一切像是一面黑色的巨牆正在坍塌,就要壓在他的身上,他想張嘴大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此時耳力卻出奇的敏銳,古月衣聽見了背後低沉緩慢的呼吸聲,也聞見了敵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敵人幾乎是貼着他背後了,古月衣聽見頭頂銳利的風聲,他知道那是戰刀被舉了起來。
“我要死了。”古月衣心想。
他忽地停下腳步,轉身!他已經沒了武器,完全沒有抵抗的機會,但是他想親眼看看這個對手。
他對上了一對灰白的眼睛,方頭戰刀正呼嘯着落向他的頭頂。敵人一張灰白的臉上沒有表情,他的嘴脣破損了,半片被撕去,露出沒有血色的牙牀和烏黑的牙齒。古月衣從未見過這樣猙獰可怖的臉,根本不像一個活人。
一道黑影從古月衣身邊擦過,方口蠻刀落地,差着半尺沒有砍中古月衣。那道黑影箭一樣射來,卻帶着遠比箭更巨大的力量射中了離國武士的胸口,進而推着他退後,將他死死地釘在地下。可是他卻沒有死,也不哀嚎,就像絆倒在巨槌上的時候,他雙手雙腿挪動着,在周圍尋找可以着力的點,還在努力想站起來。
冷汗浸透了古月衣的裡衣,他一回頭,看見一匹黑色的戰馬狂風一樣馳來。而那柄釘住離國武士的武器是一杆鐵戟,是馬背上的人投擲出來的。
“息將軍!”古月衣認出了來人。
息衍止住狂奔的墨雪,沒有答理古月衣,而是拔了腰間的古劍靜都。他跳下馬奔向那個被釘死在地上、卻仍舊掙扎的武士,反手持劍刺進了離國武士的左胸,而後擰動劍柄。古月衣知道這樣一劍勢必絞碎了那名敵人的心臟。離國武士的掙扎終於到了盡頭,雙手雙腳無力地癱軟下來。原來他也不是殺不死的。
又有幾匹戰馬馳來,都是精銳的風虎鐵騎,爲首的是程奎本人。程奎兜轉戰馬,戰馬長嘶,程奎滿眼血紅,牛一樣粗喘。息衍以衣袖擦去額頭的微汗,也是低低地喘息,抽回了古劍。
“多謝息將軍救命,這是我第二次欠息將軍的情。”古月衣略略恢復了鎮定,“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是離軍麼?如今其他城門的狀況如何?”
“用不着道謝。我本來是來城上找古將軍說話,可是半路上遇見了些噁心的東西,”息衍走到古月衣身邊,指了指他們來的方向,“古將軍往那邊看。”
那邊黑壓壓的十幾個黑影,正狂奔着逼近,他們全然沒有陣形,像是一羣追着羊羣的渴血惡狼。古月衣從他們跑步的動作中看出了異狀,他們每個人的奔跑都像剛纔那名離國武士,快得不可思議,動作卻笨拙不協調。
“我們就這麼被追兵逼了過來。”息衍說,“事發突然,剛和程將軍碰面,要去北大營找白將軍,路上就遇見了這些噁心的東西。”
古月衣倒抽一口冷氣:“這些……這些都是敵人?怎麼進城的?處處都是警鐘,到底哪些地方有敵?”
“古將軍最好問哪些地方沒有敵人爲好。”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晉北國的大營,目前已經是一片焦土。被它們衝進大營,四處殺人,卻剋制不了,只好仗着人多用沙袋把營門封上,一把火全部都燒了。”
“到底是什麼東西?離軍麼?怎麼會有離軍?”古月衣覺得世界整個混亂顛倒了。
“喪屍!是喪屍!”程奎神色猙獰,從馬鞍上提起一把馬刀扔給古月衣。
“喪屍?”古月衣凌空抓刀,呆在那裡。
“那一箭是古將軍射的吧?可射不死它,所以古將軍只有逃命。”息衍以劍指向那個被釘死在地上的離國武士,“屍體當然殺不死,它們本來就是死的。”
古月衣說不出話來,可他明白息衍所說的不錯。他想起了面對面的瞬間,他看清了離國武士的臉,一片死亡的蒼白,醜陋得不像人類。
“別想了!敵人過來了!”程奎焦躁地大喊,“別逃了,就在這裡解決算了!”
“是,就在這裡解決,我們沒有時間了,我們還得儘快趕到北大營找到白毅。”息衍轉身,從那具屍體身上拔了苦棘,轉回來和程奎古月衣並立,“它們力量雖大,動作卻不靈活,武器揮空之後就有很大的破綻,所以先要閃避。反擊時不要砍他們的頭和身體,沒用,它們不知道痛,沒有頭也能站着。可即便是喪屍,也需要靠血脈流動把力量送到全身,所以只要刺穿心臟,把所有的血放出來,它們就不能活動。”
“刺穿心臟?這樣便能殺死它們?”程奎找到了一線希望。
“不能,只是能讓它們立刻躺下。它們殘餘的意識會保留到魂靈散去的一刻。”息衍眯着眼睛看着那些如鐵牆一樣撲近的黑影們,現在近得已經能看清那些東西身上斑斑的血跡和破碎的衣甲,它們有的提着離國式的方口蠻刀,有的手持楚衛的山陣長槍,有的卻是空着手,手指雞爪一樣摳着,像是要撲上來撕開人的喉嚨。
“他們倒下的時候會睜着眼睛,依舊看着你。程將軍,可不要被驚嚇到了。”息衍冷笑起來,在絕大的危險前,這個懶洋洋的人忽然有了一股無畏的冷傲。
“息將軍倒還懂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程奎舔着嘴脣,竟也拉動嘴角笑了笑。
“讀書的時候學過,我在稷宮時的成績比白大將軍還好些。”息衍翻身上馬,“我是好學生。”
“我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沒息將軍的博學,不過砍喪屍是用刀,倒可以跟息將軍比比看。”程奎話裡帶着淳國人特有的一股蠻橫,事到如今,再說害怕什麼的已經沒有用了。
聯軍主帥們各自對了一下眼神,同時咆哮起來,向着前方發起了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