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拳他用了全身力量,砸在對方的面骨上覺得像是砸中了生鐵,掌骨劇痛。對方也被砸得後仰,雙手不由得一鬆,息衍落地,側滾離開了男人附近,看着男人再次緩緩站直了。
“這樣還不斷,好硬的頸骨!”息衍大喝,“弓箭!”
高處傳來了刺耳的呼嘯聲,羽箭和大雨一起落下,雨聲模糊了來箭的方位,男人想要閃避,卻愣了一瞬,三支長箭已經並排扎進了他的胸口。這些箭刺穿了他的鎧甲,每支箭都扎入他的身體兩寸。他看着自己胸口的大箭,那些箭箭鏃細長,銳利如針,箭尾的羽毛一色的純白。
“鶴雪的箭!”他低喝。
又是三支羽箭從天而落,男人仰頭,卻看不見藏在漆黑天空裡射箭的人,大雨模糊了一切。他沒有選擇,雙手銅盾交疊起來擋在頭頂,三箭均扎入銅盾,箭尾急振。男人一把抓住三支箭的箭尾,把箭拔了出來,箭鏃上帶着血。箭已經刺穿銅盾傷了他的胳膊。
可他不敢拔胸口的箭,他能感覺到,那些鋒利的箭鏃就貼着他的心臟。
他帶着箭,不顧白毅的逼近,衝向了呂歸塵離開的方向。
呂歸塵覺得眼前的路像是無盡地延長着。他記不得自己已經轉過了多少路口,也不記得跑了多少路,經過了多少處被喪屍突破的工事。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茫茫大雨,他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根本沒有葉正舒。如果此時從高空中看下去,他在殤陽關整飭有序的兵道上飛速行進,可這座城市彷彿巨大的迷宮,他找不到出口。他已經接近火門了,可是他不知道,而接近火門的所有地方都暗了下去,戰火熄滅,這裡所有的人都已戰死。
許多年後呂歸塵膝上放着一個女孩,坐在騰訶阿草原的天幕下,他對女孩說人一生便是如此,你要找一個歸所,可是天地便是一個巨大的迷宮,你不知道哪一次該轉彎哪一次不該,也許你奮力地前進,卻離自己想去的地方越來越遠。
這時候他仰頭看着天空,看着繁星萬點,想起那個夜晚他在殤陽關的兵道上狂奔,又想起了一個人。可他一生握着刀劍奮武,卻離這個人越來越遠。其實漆黑的迷宮深處有一處燈火,他本來要尋找那裡,可是用盡他一生的所有,也找不到去那裡的地圖。
呂歸塵忽地勒馬。
他不知那是不是一個錯覺,就在剛纔他馳過那個拐角的瞬間,他看見了一點火光。這裡是西南面的營地,而那點火光在兵道的一側,應該是一處兵舍。這個時候,兵舍裡應該早已沒有人,所有人都上了戰場,包括不多的傷兵。
呂歸塵把影月出鞘提在手裡,謹慎地逼近那個拐角。他一轉過去,看見那個亮着火光的兵舍。在漆黑的夜色裡,這一點亮光顯得尤其溫暖。
門虛掩着,呂歸塵不敢掉以輕心。他微微後挫一步,全身蓄力,猛地衝入了那處兵舍,衝入的瞬間,他的長刀由下而上撩起,這樣對方如果試圖從正面攻擊,這一擊不會給他從正面突破的空門。呂歸塵的刀走空,他緊跟着貼地翻滾,意圖閃避可能藏在門兩側的敵人。
也沒有來自門側的敵人。
呂歸塵橫刀防禦,緩緩地站直身體。他看見火在竈臺下暖暖地燒着,一個人穿着黑色的大氅,坐在竈臺的前面,伸出枯瘦的手,緩緩地把柴火往裡面添加。呂歸塵的到來似乎完全沒有驚動他。
呂歸塵帶刀緩緩地轉過一個半圓,和那個人之間保持了兩丈的距離。他現在可以看見那個人的臉了,他心裡狂喜,那是葉正舒,雖然他僅僅見過他兩面,可他可以確定。而葉正舒並不看他,這個瘋瘋癲癲的老人現在變得分外的安靜,他嘴裡哼着什麼小調,手裡加着柴火。呂歸塵想他的瘋癲完全是裝出來的,此時的葉正舒神色裡帶着一點憂鬱和潦倒,卻又寧靜安詳,每當看見火苗從竈臺裡閃一下,他的臉也隨之一亮,嘴角拉開,笑一笑。
呂歸塵猶豫着,他現在只要上前一刀砍下葉正舒的頭顱就可以。可是他又不敢,這個老人太安靜了,像是完全沒有防禦,可是他並不知道這個老人會不會像塔樓上的男人一樣可怕。
他緩慢地移動步伐,覺得腳下踩碎了什麼,那是一種踩碎血肉似的噁心聲音。他低下頭,看見腳下的一隻蠍子。他這才注意到腳下許許多多的蟲蟻,它們各種各樣的,混合在一起,毫無規律地爬來爬去,像是地震到來之前所有動物紛紛爬出巢穴逃亡的樣子。可是這些蟲蟻不敢接近他,在他的腳邊的一個圈子裡,哪怕一隻小小的螞蟻也沒有,而他的腳步挪動到哪兒,那裡的蟲蟻就自然而然地避開。
他詫異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影月,這柄長刀正在不安地震鳴,發出滿月般的光輝。他想這些蟲蟻是畏懼這柄刀,這讓他添了一份勇氣。
他深吸一口氣,大踏步揮刀劈斬。
他這一刀沒有用盡全力,這樣如果對方有着什麼異乎尋常的反擊,他還來得及退後或是閃避。
葉正舒忽地扭頭,看見了呂歸塵,也看見了他的刀。他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那股安詳的神色完全消失了,他重又變得瘋瘋癲癲,手腳着地地往後爬去,堪堪閃避了呂歸塵的劈斬。他在喉嚨裡發出各種咿咿呀呀的怪聲,低頭佝背,披着一件拖地的黑氅,四處尋找着逃跑的路。他跑到這邊的牆角用力頂着,卻沒有發現出路,又跑到那邊的牆角用力頂着,像是一隻巨大的老耗子,他的身後跟着密密麻麻的蟲蟻,像是一道在地下游移的黑色的風。
呂歸塵驚得呆住了。他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提刀站在爐竈前。
爐竈裡的火噼裡啪啦地響着,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大雨中溼透的身體似乎開始慢慢地恢復活力。呂歸塵看了一眼那火,忽地想起了什麼。
他是瘋了。
沒有錯的,只是偶爾他還能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他被從屋裡驅趕出去在外面的廚房裡打盹的夜晚,所以他在這裡燒火的時候變得安靜,就像是呂歸塵自己的母親抱着布娃娃的時候分外溫存。他們的記憶都停留在很早以前的某個時間和地方,葉正舒的記憶留在他年輕時候的雲中,勒摩的記憶則是在她生下呂歸塵的夜晚。
呂歸塵覺得自己握刀的手變得虛弱起來,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刀如何砍下去。
這時候屋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而葉正舒終於找到了門,鑽了出去。
呂歸塵一驚,追出門外。他犯了巨大的錯誤,他應該首先熄掉這裡的火,否則任何人都能輕易地找到這裡。
卷着雨水而來的是帶着鋸齒的闊刃,男人如黑鷹一樣躍起,撲擊下來。呂歸塵在絕地中揮刀逆揚,影月和闊刃在空中交擊,影月的銳利佔了上風,一截闊刃被截斷,飛了出去。男人沉重地落地,呂歸塵影月走空,全身都是破綻,他卻沒有追擊。他飛奔着追向葉正舒的背影。
“殺了他!”息衍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可他自己距離太遠了,已經趕不上。
葉正舒跑得飛快,他似乎找到了前方的道路,在大雨裡張開雙臂用盡全力地奔跑,完全不像是個老人。可男人更快,他根本就是一道黑色的疾電。
呂歸塵不能再猶豫了,他已經失去了一次機會,不能失去最後一次。他猛地蹬地,人像是貼着地面射出的一支勁箭,同時他揮動手臂,影月飛旋而出。
擲刀術!
五尺長刀光輝流溢,旋轉爲一輪滿月,帶着淒厲的嘯聲從男人身邊擦過,追向葉正舒的背影。
葉正舒不停步,只是向着黑暗的雨幕裡狂奔。直到長刀從他的後頸上一擦而過,他才踉踉蹌蹌地站住了。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大張着雙臂,像是一隻學着走路的鴨子。
男人停下了腳步。呂歸塵也停下了腳步,他看見了從對面奔來的人影。那個纖長的身影也停下了,靜靜地站在雨裡,大張着雙臂,就像葉正舒一樣。在她的視線裡,葉正舒的頭顱從脖子上歪了下來,落在地上,“砰”的一聲。
呂歸塵看不見那個女人的臉,他也慶幸自己看不到,他不敢看那張臉上的神情。他看見葉瑾在塔樓上的時候曾經懷疑她和葉正舒其實並非父女,這層身份只是混入殤陽關的一個掩飾,可他現在想自己怎麼會懷疑這一切?難道一個人看見葉瑾從葉正舒無神的眼睛裡爲他一點一點擦去眼屎的時候,卻感覺不到那麼大的關愛和依賴?呂歸塵覺得自己真蠢。他成功了,可是他一點也不振奮,他忽然想到爲什麼葉正舒不顧一起地奔向那裡,大張着雙臂如一隻蹣跚走路的鴨子,那是因爲他感覺到自己的女兒來了,他要去擁抱這唯一的親人,那裡是這個瘋老人可以擺脫恐懼的地方。
他仰頭對着天空,讓雨水淋在自己的臉上。
“殺了屍武士!阻止他!”息衍的聲音如雷震耳。
呂歸塵回過神來。他震驚地發現葉正舒失去頭顱的身軀裡並沒有流出血來,那具軀殼默默地站立着,千千萬萬的蟲蟻正從他的身體裡往外爬。不是親眼看見,呂歸塵不能相信一個人的身體裡會寄生着那麼多蟲蟻,他覺得那是幻覺,那些蟲蟻的身體微微透明;可又不像,他用力咬自己的舌尖,這景象卻沒有消失。
蟲蟻在地面上瘋狂地爬動,有些被雨水沖走,有些卻匯聚起來。最後它們分爲兩道,一道爬向了葉瑾,一道爬向了屍武士。距離太遠,呂歸塵看不見葉瑾那邊的情形,可是他親眼看見那些蟲蟻爬上屍武士的身體。這個男人已經在連番的擊打下受了太重的傷,幾乎變成了一個血人,那些蟲蟻似乎在吸食他流在身體外面的血,而後一個接一個地鑽入他的傷口。他的傷勢正在快速癒合,這些蟲蟻分明帶來了異乎尋常的力量,呂歸塵驚得握不穩刀。
最後一隻青尾的蠍子從他空洞洞的眼眶裡鑽了進去,青色的蠍尾在外面一旋,終於消失。
男人彷彿受到神光的照耀,伸展雙臂接受着這千千萬萬的蟲蟻,仰望天空。此刻他終於圓滿,他冷冷地笑了起來,緩緩低頭看着呂歸塵:“俗子啊!你們侵犯神的野心終告失敗,沒有什麼再可以終止神的撻伐!”
他的神色威嚴高貴,令人完全不敢想象數以萬計的蟲子剛剛侵入了他的身體。
他大步飛奔而去,重擊在葉瑾的胸前,而後把她扛在自己的肩上,消失在雨幕中。
息衍喘息着衝到呂歸塵的身邊:“別發愣!追擊!否則軍令責罰!”
“可那……那是怎麼了?”呂歸塵覺得那些蟲蟻就像是在自己的腦子裡爬動,令人崩潰。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辰月的大師們掌握着力量,可以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不過我們現在必須殺了他,蠱蟲現在都匯聚到了他和葉瑾的身上,不殺了他們,屍藏之陣不會終結!”
“殺了他們?殺了葉瑾?”呂歸塵的聲音顫抖。
息衍一個巴掌抽在他的臉上:“否則就是殺了你剩下所有的戰友!”
呂歸塵哆嗦了一下,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大口地喘息。
“快!他們向着火門去了,那裡已經被突破,沒有城守,也沒有喪屍,他可以輕易從那裡出城!”息衍轉身對着雨幕大吼,“白毅!白毅!去火門!召集能召集的所有人去火門!”
白馬如電一樣穿出雨幕,從息衍和呂歸塵的身邊馳過,再次沒入雨幕中。白毅頭也不回地追擊而去。跟在他馬後的兩名楚衛輕騎翻身下馬,迅速把繮繩塞在呂歸塵和息衍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