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成帝三年,十月六日,夜。
北大營的兵舍外,白毅的親兵持刀而立,刀出鞘,在月光下色如銀。幾名有事求見的軍官都被攔在外面,沒有人敢申辯什麼,只能並排站在那裡候着。親兵們就站在他們對面,冷冷地盯着他們一舉一動。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空氣中一股不尋常的緊張。
兵舍中,息衍和白毅在桌子的兩側相對而坐,中間隔着一盞燈火。
“你可以開始了,這裡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白毅看着息衍的眼睛,“今天在這裡說的任何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息衍起身走到門邊,把門拉開一縫,向外面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確實是封閉如鐵桶,你的手下比我的手下精悍。”
“你精於斥侯戰術,詭道用得太多,治軍就很難嚴正。”白毅比了個手勢,“開始吧,我知道你有一些克敵的策略,靠你自己的力量未必能完成,那決來。”
“首先做一件事,把外面那些鐵桶一樣的防禦都撤掉。”息衍回到桌邊坐下。
“爲什麼?”白毅問。
“因爲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的這件事情涉及了兩個組織也許長達數千年的鬥爭,在這場鬥爭中已經有至少數百萬人死去。而這個鬥爭還在繼續,在漫長的時間裡,沒有任何一方取得過長期的優勢,也沒有任何一方試圖放棄。”
“我現在很想知道。”白毅點頭。
“但是在數千年裡,天驅和辰月事實上都竭盡所能地掩蓋這個秘密的核心。這兩個組織唯有在這件事上是同心協力的。通常洞悉這個秘密的人,要麼是一個高價的辰月教徒,要麼是一個天驅領袖,要麼他就得被除去。甚至天驅也曾爲了掩蓋這個秘密而殺人,雖然對於我們而言這是不光彩的歷史,但是不得不承認。”息衍直視白毅的眼睛,“告訴你是有很特殊的原因,而你不可能踏入天驅的陣營,這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外面那些耳朵聽到一絲一毫,有些事情傳播出去,會引發可怕的騷亂。”
白毅沉默了片刻:“好,按你所說辦。”
“所有人,退開!退至一千步外!任何人不要打攪我們。”白毅對着兵舍外喝令。
沒有回答,卻有整齊有序的腳步聲遠去。轉眼間精銳的親兵們就都撤離了這間兵舍,周圍靜得有些空虛。
息衍滿意地點了點頭:“好,故事可以開始了,從太古鴻蒙的時候,所以我們最好熄滅燈火。”
他以手捻滅了燈火,兵舍裡徹底暗了下去,這間兵舍沒有窗戶,只有頂棚的木板之間稀疏的縫隙裡投下了幾點星光照亮。
息衍靠在椅背上,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聲音卻變得低沉肅穆:“白毅,人是渴望和平的種族,還是渴望戰爭的種族?”
白毅沉默了一會兒:“很難說。這太複雜,很多人渴望和平,但是每朝每代都有人試圖開疆拓土。”
“是,很難說明白,但是有人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你聽說過古倫俄這個名字麼?”
“他曾是帝朝的國師,也是後來的叛逆,所以從那以後,辰月就像天驅一樣被皇室排斥。”白毅說。
“古倫俄雖然是個可怕的人,卻是辰月曆史上最好打交道的大教宗之一。他非常期待把辰月對於世界的看法和當權者共享,所以他帶着信徒踏進了天啓城,他失敗了,但他整理了辰月數千年來的文獻經典,從而產生了一個成文的理論。這個理論說明了辰月爲何要不斷地挑起戰爭,充當藏在幕後的陰影。”
“有意思。”白毅說,“一個哲人麼?”
“辰月的秘術大師們掌握了太大的力量,他們對上呼應星辰,對下召喚死者,掌握陽火凜冰和風暴的力量,可以憑藉精神切斷金屬。這些人和普通人不同,他們畢生都在思考世界的終極意義,但是他們不在乎人本身,他們也不在乎夸父河洛或者羽人,生物在他們看來是一幫不開化的、渺小的東西,活着或者死去,根本不重要。或者說在他們看來,我們生出來就是要死的,就像一頭牛生下來被餵養着,是爲了殺了吃肉,沒什麼奇怪。至於牛死亡的痛苦並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痛苦在他們看來是一種機制,因爲有了痛感,所以生物會避開傷害保護自己,這是一件好事,一種很有用的機制。但是那也只是一種機制,在神的視野裡,痛苦是一件微末的事,生存也是,希望也還是。”
“可他們自己也是生物。”
“所以一名辰月教徒最終的渴望是能夠超脫他們凡俗的,他們畢生都追求用神的眼睛去觀察世界。”息衍冷笑,“他們不愛世人,也不愛自己,他們只愛這個世界終極的力量和意義。”
“這種東西……存在麼?”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天驅。但是你要說辰月教徒的心裡沒有愛,卻也不完全對。他們對於單個的個體完全不在意,但是他們在乎所有種族的生存和發展,因爲九州諸族是世界重要的一部分,是世界力量循環的根源,世界就像是河道,諸族是河道中的流水,沒有水,那麼力量無從循環,河流就死了。辰月教徒們太愛這個世界了,所以連帶着他們也愛諸族。不過是所謂的‘大愛’。”
“大愛?”白毅問。
“就是以神的身份去愛。所以辰月的大師們眼裡,他們是來拯救我們的,但是他們和我們沒有平等可言,我們也無從祈求什麼。他們可以消滅任何人,只要他們覺得這是對世界的未來有利的。換而言之,他們在效忠於神,代替神去主宰,他們是神從凡俗的世人中選擇出來的使者。”
“很好,越來越像瘋子了。”
“歷史上一度辰月的大師們也非常迷惘。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征戰,勢力的此消彼漲,野心家們代代相傳的熱血。大師們覺得諸族的心中對於戰爭和權力的渴望把世界弄得混亂不堪,這是墮落的,骯髒的。大師們因爲想不明白在他們所愛的世界中爲何有如此多的紛爭和殺戮而愁苦萬分,所以他們向神祈求答案。他們自信獲得了神啓。”
“幻覺麼?”
“也許,”息衍微笑,“不過辰月大師們自信自己接近了世界終極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戰爭,是因爲這個世界被創造出來,就是作爲戰場的!”
“作爲……戰場?”白毅的聲音微微一顫。
“是!他們說戰爭其實是一種力量,一種完美的機制。神用戰爭的手段來協調世界的發展,神首先用戰爭從諸族中剔除弱小的、不適合生存的個體,然後神用戰爭令諸族保持旺盛的活力,因爲他們必須應對戰爭,一刻也不能懈怠。假設戰爭遠離了,人們就會變得懶惰和軟弱,他們還活着,但是他們的生存能力和開拓的雄心卻退步了,這樣整個種族就會慢慢地死去。這就好像放牧一羣馬,首先要把最弱的馬除掉,否則它會影響整個馬羣的繁衍,其次要挑逗仔公馬們決鬥,決出來的勝者纔是馬羣的領袖。這樣所有的仔公馬都會爲了領袖的地位而磨鍊自己,同時可以選出最優秀的領袖,它擁有和母馬們繁衍後代的權力。但是這個領袖是暫時的,爲了不斷給這個馬羣帶來活力,一次決鬥剛剛結束,下一次決鬥已經開始醞釀了。”
“那麼他們自己,是牧馬人麼?”
“是,牧馬人。所以辰月的大師們把自己看作世界發展的導師。他們整理出這個理論之後欣喜若狂,覺得自己距離世界的終極意義更近了一步。從此他們眼裡的戰爭變得如此的美好,他們只需要去挑逗和協調,當我們看見死傷的時候,他們看見的,卻是戰爭中蘊藏的巨大‘活力’。”
白毅沉默了很久,息衍也不再說話,他在黑暗中擦着火鐮,試圖點燃他的煙桿,但是他的手微微顫抖,火光不斷照亮他的臉,但是他卻始終沒能成功。
息衍笑了笑,把煙桿扔在桌面上,放棄了。
“初次聽到這個理論的時候,我整夜地睡不着,恨不得衝到夜空下去對着天空大聲問說是麼?是這樣麼?真的這個就是世界的真實面目?”息衍笑笑,“而今自己說起來,也還能感覺到裡面有些可怕的東西。手抖了,真丟臉。”
“是因爲你覺得其中有些東西你也曾想到過,甚至你也覺得那是對的,否則你爲什麼要驚駭?如果真是瘋子的邏輯,那麼就讓他們去瘋狂好了。”白毅低聲說,“可是辰月的信徒們未必是瘋子,也許是因爲我們太愚蠢。”
“也許。”
“那麼天驅呢?天驅的武士們在想什麼?天驅不死的傳說經過了那麼多年,你們一代代前仆後繼,爲了什麼而堅持?挑戰神的力量和尊嚴?抗擊神對於世界的掌握?”白毅的目光在黑暗裡微微發亮,“或者在高尚的理由背後,你們也是權力的爭奪者!”
“天驅沒有什麼理論支持。”息衍淡淡地說,“或者說,天驅的理論被忘掉了。”
白毅一怔。
“這是事實,雖然多數的天驅武士僅僅知道他們需要守護安寧的世界,可他們沒有機會知道,天驅的理論根本不存在。”息衍的聲音低沉,“從某種意義上說,宗主們欺騙了他們,雖然宗主們也是迫於無奈。”
“不可能,一個傳承了數千年的組織,沒有強大的理論和結構,僅僅靠着幾個人的熱血,是不可能繼續的!息衍,你試圖掩蓋什麼麼?”白毅低聲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