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關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並轡而行,白秋練和墨雪兩匹神駿的戰馬步伐輕緩,散鬃在風裡飛揚。息衍銜着極少離身的烏木煙桿兒,懶懶地按着劍柄,古劍的劍鞘敲擊在馬鞍上“鐺鐺”作響。而白毅挺直身體端坐馬上,身形精悍如一杆長矛,他微微皺着眉,環顧左右。
他們所行的是殤陽關中的兵道,這座城關從修建之日起就並沒有什麼居民,所以一應設施都用於軍事。筆直縱橫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關分割爲一個個小方塊,每一塊均是一處兵營,一旦城上狼煙點起銅鐘轟鳴,駐守的所有軍士可以急速集結,登城守禦。
此時那場慘烈的大戰已經過去了兩日,城關裡卻依然瀰漫着一股濃重的煙火味道,濃煙燻黑的痕跡無處不在,路上隨處可見沒有燃盡的木柴。白毅便是靠把三十萬斤燃燒的木柴強行投擲進這座城關,逼迫得嬴無翳不得不在倉猝中出城血戰。
“這座城關的設計,就像我家裡所藏的那份詳圖,一模一樣。”白毅低低嘆息了一聲,“當初不知是什麼樣的天才設計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這座關隘。薔薇皇帝要爲他的子孫守住帝都的門戶,真是用盡了心機。說是永不陷落,也不爲過。”
“可還是被你攻克了,也不過是投毒和火攻區區兩樣,便逼得嬴無翳不得不出城決戰。”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經心地笑着,“你如今贊這座城永不陷落,是藉機讚自己的兵法謀略前無古人麼?”
白毅並不惱怒,也不笑,淡淡的沒有表情:“嬴無翳心裡,也是急於和我一戰的吧?所以他纔會出城。而且,若不是爭取歸國的時間,他龜縮防禦,我們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倒不至於驕傲到以爲自己區區手腕,就攻克了這座關隘。”
息衍笑而不語,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來。白毅的戰馬白秋練便也跟着小跑起來,這兩匹神駿也如故友一樣,卸下了戰馬的警覺和威武,跑得馬蹄飛揚長鬃舞動,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兩匹小馬駒子一樣。白毅的眉皺得更緊了些,卻也沒有約束白秋練。息衍跑得神采飛揚,身體隨馬步自然起伏,指間夾着煙桿,呼吸着迎面而來的風放聲大笑起來。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繮繩,墨雪長嘶一聲定住。息衍回頭從來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馬停下,和他目光相對。白毅微微吃了一驚,這一眼他忽地覺得又看到十幾年前那個太清宮前的金吾衛了,一臉的懶散,一臉的自嘲,又是一臉的不服氣。
“你有什麼話說?”白毅問道。
“你可記得這條路我們二人走過,那是我們還在帝都當金吾衛的時候。”息衍摸了摸下頦的短鬚,“那時候我們官職低微,奉羽林將軍程渡雪的令,被派來殤陽關公幹。進城第一件事就是被嚴令若干條,我記得其中一條就是非戰不得跑馬,除非是傳遞信函的報馬。街頭有人跑馬若是給抓住了,是要責打軍棍五記。我記得我們就是被引着,從這條路去的軍營,一路上戰戰兢兢,繮繩握得緊緊的,生怕馬跑了起來犯了軍規。”
他忽然展顏一笑:“現在這殤陽關裡,我就是一馬跑到頭,又有誰能攔得住我?”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也露出了一點笑容:“其實我倒也記得這事。當時我們這些帝都來的金吾衛被人看作是一幫膏粱紈絝,到了這座雄關,被值守的都護看不起。禁令中還有一條說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離開軍營四下觀望,違令就是窺探軍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斬首。我後來出仕楚衛,也就再沒有機會來殤陽關,這次臨行之前,後悔當年沒有違反軍規趁機看看這座城關的結構和佈置,僅僅依靠一張地圖確定方略,其實心裡底氣略微不足。今天繞城看了這一圈,心裡的一件事總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裡低低地哼了一聲:“你這人這些年爵位越高氣派越大,人也做得越來越沒勁。同是一件事,我是想着今非昔比,如今帶馬跑跑,意氣風發圖一個樂子,而你一臉苦大仇深,什麼事情都要聯繫到你的軍務上去,搞得跟你說話都提不起精神來。”
他揮舞煙桿遙遙點着白毅的臉:“你這種人,便只是天生一個名將的命,做不得什麼別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負,就只有入山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抱負?”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麼抱負?我不過是一匹拉車的馬,因爲後面有鞭子打着,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將軍不能比,你有縱橫之志凌雲之氣,可當年我們人微言輕,一個小小的都護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馬。我就猜到你心裡咽不下這口氣。這十幾年過去了,你已經是伯爵的身份,還要出這口氣。你說你當年走在這條路上戰戰兢兢,我卻不相信,只聽出當年你滿心的不服氣。”
息衍像是被他這話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頭叼着煙桿沉默。
兩人又並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從嘴角摘下煙桿,點着白毅的鼻尖:“你這個指摘人的習慣,多少年還是改不了。一貫的狂妄自大,難怪我當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沒有料到居然是這個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還不知道?天下間有誰能攔得住你的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別說一個都護,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裡,你當年喝醉了酒,說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薔薇皇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風炎皇朝,可以北克蠻族;不生在北陸寧州,可以看見萬千美人迎風舉翼,衣白如雪。你自己當年這些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的話,自己都忘記了不成?難道我狂妄自大,我說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聽的了?”
息衍攤了攤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白大將軍便是中正平和兢兢業業?”
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臉上,變得有幾分怪異。他略略沉思,轉頭看着息衍:“不,我和你雖然有許許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說我的心裡,和你一樣橫行無忌。天下間我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夠停得下!”
息衍聞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本來也有玩笑的意思,這時候卻無端覺得沉重起來,帶着馬又行了幾步,他低聲道:“你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剛纔所說的,你這樣一個橫行無忌的人,爲什麼又成了人家拉車的馬?”
“牽掛太多。”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個問題,自己笑笑,“息衍,世間偌大,終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不是一馬平川任你我奔馳。被套上了挽具,神駿也只有變成馱馬。雖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許可以海闊天空,但是,我不再有當年的心境了,終究不是一個目空四海的人。”
“什麼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轉頭直視白毅,一字一頓。
“這話你當初就問過,我沒有回答,現在你問,我還是不能回答。”白毅還是笑笑,“不過你的幸運,便是沒有被套上這副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長嘆:“繞來繞去,還是繞不清楚。這麼多年,從朋友變成對手,始終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白毅不答,策馬笑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