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衍卻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上前和古月衣見禮。古月衣反而顯得有些拘束,揮手令騎射手們撤去弓箭。隨後上來的是白毅、呂歸塵、葉瑾和揹着小公主的息轅。息衍環顧四周,出雲騎軍腳邊堆積着上百具黑衣的屍體,都是被殺的下唐軍,鮮血在地上潑出張揚的痕跡。
“古將軍也是來迎小舟公主的駕吧?”息衍看着古月衣的眼睛,問得很直接。
“不敢隱瞞,月衣確實是爲了公主而來,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事。臨行之前,國主吩咐說小舟公主……”古月衣說到這裡略略瞥了一眼白毅的神色,“小舟公主身份非常,若是爲人利用,只怕對我國有所不利。所以應該先迎候公主到我國營中保護,伺機護送至帝都。”
他說到這裡搖頭,自嘲般笑笑:“不過這也是藉口吧,是爲了我國自己的利益。兩位將軍見笑了。”
白毅面無表情:“息將軍有一個百人隊,都死了,然後費安帶了五十人來,程奎也帶了一百人,如今還有幾十人在下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如今古將軍所部不下三百人,佔盡兵力和地利的優勢,古將軍有什麼打算麼?”
古月衣微微嘆息:“我知道我這番舉動已經令白將軍鄙夷了。可惜我是臣子,出仕於晉北,必須服從君命。不過主上臨行前曾說,若是爲此需和白將軍息將軍對敵,則切不可爲之。他說多年前在秋葉山城曾和兩位將軍並肩作戰,心下懷念。”
息衍笑了笑:“晉侯雷千葉,真是北方的一隻白虎,氣度令人心折。代我謝謝他當年所贈的瓷器,這麼些年來,都沒能當面道謝。”
“好說,還有什麼月衣可以爲兩位將軍效勞的麼?”
“如果能請古將軍在這裡駐守一刻,等我安排人手過來爲這些死者收拾屍骨,就很感恩德了。”息衍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領息將軍令。”古月衣一按佩刀刀柄,沉聲回答。
白毅和息衍各自上馬,呂歸塵引着葉瑾,息轅抱着小公主,出雲騎軍讓開通道讓他們離開。走了幾步,忽然有輕微卻淒厲的叫喊從井下傳了出來,在井中迴盪不休,總也不斷絕。呂歸塵想到下面依舊拔刀相向的幾十名軍士和那些衣衫襤褸的女人,心裡知道絕不會是什麼好事,他心裡不忍,緩了一步。
息衍卻拉了他一把:“塵少主,不要回頭。這時候,有些事,也不是我們能做到的。”
胤成帝三年,九月初一。
天啓城,太清宮,東偏殿。
皇帝高坐於臺階之上,臣子們分兩列站立,早晨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格,在厚實的羊毛地毯上灑下金色亮眼的光斑。今年秋天冷得早,東偏殿裡面已經擺上了炭火盆,燒得暖洋洋的。被內侍和妃子們催着早起的皇帝只覺得暖暖的催人慾睡,以手撐着發昏的頭,靠在坐牀的扶手上。衣衫輕薄胸抹薄紗的宮裝少女們列隊而來,爲早起上朝的皇室重臣們送上了以白參熬製的羊湯,以便驅除路上的寒冷。這些身份尊貴的老臣們年紀已經很大了,頂着寒意早起上朝幾乎要了他們半條命。
皇帝微微睜開眼睛,居高看下去,看見羣臣列隊,都是咂吧着嘴喝湯,東偏殿上一片吞嚥吸吮的聲音,不禁覺得有些難受。自從離軍撤出天啓,上朝的臣子似乎又多了一批,皇帝也不全然知道這些人的名字,有的似乎已經幾年不見了,不過都是些彎腰白髮的老臣,相比前些日子,似乎年輕臣子又少了幾人。
他心裡不悅,覺得勢必要取消早朝前進補湯這個賜恩臣子的規矩了。如今嬴無翳已經撤走,正是他勵精圖治的時候。他拍了拍扶手,宮紗少女們急忙上來接過臣子們手中的湯碗退了下去。臣子們擦嘴又費了一些時間,才紛紛拱手肅立,等待皇帝的意旨。
“念。”皇帝揚手。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內監清了清嗓子:
“臣楚衛國白毅進表:
離國公嬴無翳不尊皇室綱紀,領兵私入帝都,侵擾宗室有年,諸侯懷勤王之心,而憂陛下安危,綢繆日久。今奉陛下之赫赫威名,秉諸侯之耿耿忠心,臣白毅會楚衛國、下唐國、晉北國、淳國、陳國、休國諸侯勤王之軍七萬人,決戰嬴無翳於殤陽關下。幸得天威之助,擊潰逆臣,爲陛下立威於四方。
而今臣領軍守衛殤陽關,以防復有逆臣侵擾。然離軍兇蠻,我軍損傷亦慘重,醫藥匱乏,傷者不得救治。是以恭請陛下開諸侯不得入帝都之禁令,賜恩忠心將士,准入帝都補給糧食藥材及其他輜重,就地診治傷者。如此,諸軍亦得參拜太廟,行祭祀之禮,以告歷代皇帝英靈。
陛下康安。”
“這就是白毅所進的表章了,”皇帝的聲音慵懶緩慢,又有些遲疑,“前天已經送到這裡,我和幾位內臣商議了一天,難有結論,只能暫時壓下不動。不過白毅的使者昨天又快馬來,竟然是催促我。此舉我以爲不妥,宗室重地,按照祖制,即便要參拜,也當具表恭請三次,欽天監推算兇吉之後決定。白毅連番催促,可這哪裡是一時可以決定的事?不過他是靖國勤王的重臣,拒絕又冷了諸侯的忠心,我猶豫着不知如何處置,大家都有什麼看法?”
剛纔內監唸誦表章的時候,臺階下的老臣們已經把眉頭鎖得越來越緊,這時候輪到他們說話,兩三個人幾乎是搶着開口。
最後還是太傅謝奇微以資歷壓住了羣臣,踏前一步道:“陛下所言極是!宗室重地,即便是要來,也不是一時的事。數萬大軍踏入天啓城,豈不是和嬴無翳入城一樣的騷亂?民衆知道什麼?他們哪裡分得清嬴無翳和白毅的區別,不過是說有一個諸侯領兵進了帝都,於陛下的威名不利!”
這番話符合皇帝的心意,皇帝微微點頭,卻沉吟不語。
“陛下!”一名幾乎直不起腰的老臣卻像是猛虎一樣從隊列裡衝了出來,鬚髮暴張,憤怒溢於言表,“白毅這個表章言辭冷淡,以功臣自傲,臣下以爲簡直是囂張跋扈!他縱然驅逐了嬴無翳,卻不是楚衛國一國的功勞。還是陛下的威嚴,令諸侯震服,六國這才聚兵勤王。若不是如此,白毅怎能戰勝嬴無翳?如今殤陽關破了,其他諸侯的表章沒有來,白毅卻一再威逼陛下,竟想帶兵入城,臣以爲這和逆臣所爲,毫無區別!陛下當警示白毅,不要居功自傲!”
“這個說得過分了,”謝奇微道,“白毅性格,東陸皆知,從來都是驕傲。先帝在的時候,看重他的名聲,多次徵召,他都推託不來。如今說他居功而自傲,是妄加推斷。如果此時嚴辭警告,還是冷了諸侯的心。”
“臣以爲白毅如今距離帝都,快馬只需兩天。不准他入京,只怕變生肘腋,可是任他居功自傲,更不可取。當準他拜謁,然後派遣羽林天軍,沿途保護和牽制!”又有一位老臣出列,“我朝自薔薇皇帝以下,能夠真正剋制諸侯的,唯有風炎皇帝一人。這些諸侯連年征戰,陛下的調停也不管用,誰不是在爭東陸霸主的地位?他們如今還能對皇室保持禮敬,不過是他們還沒有真正當上霸主,還要藉助皇室的聲威。若是他們真的當上霸主,眼裡還能有陛下和我們這幫效忠皇室的臣子麼?白毅和嬴無翳決戰,是爲了皇室還是爲了楚衛,我看可難說得很!誰敢說白毅踏進天啓,不會進而要挾陛下?”
皇帝微微皺眉,卻也不好呵斥那個義憤填膺的老臣。這番話把皇帝在諸侯面前努力維持的那份威嚴也撕破了,可又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臣子們也都覺得面上無光,卻也只有強忍着不悅,這羣皇室大臣都是公卿世家的後人,原本是極高貴的身份,居高位者自以爲堪與諸侯並肩。可是風炎皇帝之後,諸侯勢力漸漸強大,皇室臣子手中沒有兵權財權,已經變成了朝堂上的擺設,勢力和尊榮遠非他們先祖在世時的樣子。
也有幾人想爲白毅說話,可是環顧周圍人的神情,都悄悄縮了回去。
階下只聞幾聲咳嗽,再無一人說話。皇帝聽了這些人的慷慨陳詞,卻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建議,心頭也焦躁起來,憋着一股火。他等了一會兒,再也忍不住,重重地拍了拍坐牀的扶手,便想回寢宮了。
“陛下少安毋躁,”低低的女聲從一側的紗幕中傳出來,“你從小便是這樣沒有耐心,如今已經是皇帝了,怎麼還能發這樣的脾氣?”
她的話彷彿一劑涼藥,一瞬間就去了皇帝心頭的怒火。皇帝愣了一下,露出喜色來:“長公主一直不出聲,現在說話,想必是已經成竹在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