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勒跪在下面磕了個頭,起身低頭站着。大君斜倚在坐牀上,點了點頭。
似乎是分別太久不知道從何說起,父子兩個都沉默着。大合薩覺出了金帳裡有些難堪的沉默,撓着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也沒有辦法。
“阿蘇勒,回到北都就好了。在南方這麼些年,你長高了,阿爸看了很欣慰。”
“謝謝阿爸,阿蘇勒也時常惦記着阿爸和阿媽。”
“你長大了,再住在金帳裡就不該了,阿爸讓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媽,她當年親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媽,是最愛你的女人,你住在木犁將軍的帳篷裡,有什麼缺的就告訴阿爸。”
“謝謝阿爸,姆媽對我很好,什麼也不缺。”
“你昨天路上勞累,又被嚇到了,現在可好些了麼?”
“都好了。”
又是漫長的沉默,大合薩看着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招兒子在自己身邊坐,卻終於按了回去。
“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媽吧。”大君的聲音裡似乎有一絲倦意。
阿蘇勒靜靜地站在那裡。
“阿蘇勒,跟你阿爸拜別啊。”大合薩急忙上來牽他的手,“馬上去看側閼氏了。”
坐牀上大君半眯着的眼睛緩緩睜開,眼中那塊白翳亮得有些嚇人,“阿蘇勒,你若是有什麼事情想跟阿爸說,就說吧。”
大合薩呆了一下,扯着阿蘇勒的手,拼命衝他搖頭,意思是什麼也不必說。他卻感覺那隻小手掙了掙,阿蘇勒擺脫了他的控制。
“阿爸,爲什麼要滅掉真顏部呢?”
世子真的問了這個問題,大合薩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腦袋裡嗡嗡作響,像是無數只蜂在飛。
大君卻不動怒,聲音低沉,“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叛出了遜王定下的庫裡格大會,我們草原人都是盤韃天神的孩子,遜王受盤韃天神的指引,爲我們建立庫裡格大會,叫我們不得再爭鬥。真顏部還襲擊其他幾個部落的馬隊,搶走他們的牛羊,殺了他們的人。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們要我討伐作亂的真顏部,這是阿爸必須做的。”
阿蘇動靜了一會兒,“阿爸說的,兒子不太懂。伯魯哈表哥對兒子很好,真顏部的姆媽也對兒子很好……”
“你說下去。”
“伯魯哈表哥叫一個奶奶每天晚上擠馬奶給兒子喝,直到他上戰場前一天還吩咐了。那個奶奶就擠奶給我喝,可是她的四個兒子都被我們青陽的人殺了。後來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後那匹老母馬趕走,可是老母馬總是跑回來,她趕啊趕,被我們青陽的騎兵追上來砍了一刀,兒子親眼看見的。到處都在殺人,也有真顏部的阿叔帶着傷退下來,想殺了兒子,訶倫帖姆媽不讓,她帶着兒子逃。可是最後追上來的是我們青陽的騎兵,姆媽擋在兒子身前,他們就殺了姆媽。兒子不怪真顏部的那些阿叔,他們也對兒子很好,有個呼赤炎阿叔,他有一頭很漂亮的大狗,兒子喜歡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帶着兒子去偷了一隻狗崽,大狗跟在後面追,他就騎馬帶着兒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赤炎阿叔說我可以放心地養狗崽了,他會把大狗帶到放馬的帳篷裡,大狗永遠都不會找來……”
他說的聲音並不高,也並不多麼的悽婉。偌大的金帳中就回蕩着孩子低低的聲音,靜靜的訴說,像是小河裡的水慢慢地流,連水花都看不見。可是大合薩看見他眼角慢慢地有淚水垂下來,劃過臉龐,他在竭力抓着衣角,聲音開始顫抖。
“阿爸!”阿蘇勒跪了下去,雙手撐着地面,“兒子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們現在都死了。爲什麼呢,阿爸?好人也會變成叛賊?他們連肉粥都吃不飽,這樣也會是叛賊麼?”
大合薩低低地嘆息一聲,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是不是好人,與是不是叛賊,是兩回事。”大君低聲道,“你不懂,其實阿爸也不想你懂。但是你是我們呂氏的子孫,就要堅強,不要看到幾個人的血就變成一個懦夫。你是青陽的世子,將來也許是草原的大君,許多人要聽你的命令,你不能哭,你要變得很強,你若是軟弱,你的族人們就會死得更多。你可明白?”
阿蘇勒搖頭,“兒子……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緊,阿爸問你,你有膽子在親叔叔面前拿着刀去護着伯魯哈表哥的女兒。是拿着刀能夠護着她,還是在這裡流眼淚能夠護着她?”
阿蘇勒擡起頭,看着嫋嫋香菸中父親模糊的面目。
“是拿着刀,對吧?你有這份心,敢跟阿爸說這樣的話,阿爸就讓木犁將軍教你刀術。你不要哭,要做出樣子來,阿爸這裡有一把刀,是你伯魯哈表哥小時候送給我的,阿爸把它送給你。”
大合薩小心翼翼地上前接過了大君解下的腰刀。那是一柄修長的匕首,尺長的刃,墨綠色的鯊皮面上以金絲嵌着生澀古怪的文字。大合薩見過匕首出鞘的時候,面上有一層瑩瑩然的青色輝光,這是一柄東陸河絡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青鯊”,是大君不曾離身的東西。
“拿着這柄刀,變成讓阿爸放心的男子漢。”大君揮了揮手,“去看你阿媽吧。”
“快拜你阿爸。”大合薩把青鯊插在阿蘇勒的腰間,扯着他下跪,又扯着他離開。
臨到帳篷口,阿蘇勒忽然停住腳步,猛地轉身,“阿爸,我還想問一句話。”
“你說吧。”
“阿爸把我送到真顏部,又發兵打真顏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沒有事……”
大合薩感覺到自己掌心中孩子的手在顫抖,他竭力繃着臉,卻掩不住那種淡淡的悲哀。
長久的沉默,大君在香菸裡低低地嘆了口氣,“你真是個愚蠢的孩子,打仗,怎麼可能不死人?你的祖先,都是死在戰場上,你若是真的沒能回來,阿爸也只好祈求盤韃天神能接引你去天上。”
阿蘇勒靜了許久,扭頭出了帳篷。
金帳中終於只剩下大君一人,他輕輕地撫摩着裝有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沉默得像一具石雕。
羽箭在夜空中帶出一聲淒厲的嘯聲,“砰”地扎進了百步外的垛靶。武士衝上去取箭的時候,箭尾還在微微地震顫。
武士取下中箭的牛皮,疾步回來,跪着呈了上去。臺戈爾大汗王仔細地看了看中箭的牛皮,滿意地點頭。這張皮子是五層生牛皮密密實實膠在一起的,而那支長鋒的利箭一次貫穿了五層牛皮,半截箭鏃在牛皮背面閃着烏沉沉的光。
“大汗王試着拔拔箭看。”黑衣的僕從在他背後低聲說,他的聲音沙啞,聽着令人說不出的難受。
大汗王一手扯住牛皮,一手握緊箭尾,全力地一拔。箭沒有拔出來,他扯住牛皮的手反而脫開了,大汗王皺起眉,盯着自己磨痛的手。臺戈爾大汗王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名武士,年老之後膂力依然不錯,拔不出一支箭確實令他意外。
黑衣僕從接過了牛皮,他的掌心裡似乎藏了一柄小刀,一道寒光無聲地一轉,牛皮被割裂開來,整個箭鏃暴露在人們面前。那是一根長度超過普通箭鏃兩倍的細尖長刺,背脊高高地突起,刃口兩側滿是倒鉤。
“拔不出這種箭的不只是大汗王,倒鉤會咬住皮子,除非把牛皮整個地撕裂,不然誰也沒有辦法。”黑衣的僕從託着箭遞給圍觀的蘇哈大汗王和格勒大汗王,“射在人身上,效果會更好。”
蘇哈大汗王輕輕撫摩着箭刺,他也是上過陣的人,可是當他撫摩這支詭異的利箭時,卻懷有一種敬畏,彷彿上面有些小刺扎着他的手指。
“真是支兇惡的箭。”他心裡悄悄說。
“大汗王最好還是不要摸。”黑衣僕從伸手阻止了他,“這支箭不是鋼鐵煅打的。它裡面一半是銅,時間久了銅就會被腐蝕,這時候箭刺上就會自然地帶有銅毒!”
蘇哈大汗王驚得撒手一拋,箭在空中,臺戈爾大汗王已經一把抄住。
“沒用!”他對弟弟低吼了一聲,“又不是射到你身上!”
他隨即轉向了黑衣的僕從,“一半是銅製,箭刺又那麼長,容易折斷。這箭射出來,也就廢了,還不能煅打,只能用模子鑄造,打造這樣的箭,得多少錢?”
黑衣僕從沙啞地笑笑,“要說花費,這箭是一般狼牙箭的三倍多。這是仿製東陸晉北出雲騎軍的透甲箭‘松針’,只不過我們加了倒勾,加厚了脊而已。出雲騎軍採用松針箭已經接近二十年,這個花費,晉北能夠承擔,諸位大汗王也能承擔。”
臺戈爾大汗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踱起步來,一聲不響地轉着手裡那枚利箭。
“大汗王,要想稱霸草原,可不要捨不得花錢。不用這箭,若是對上朔北部的白狼團或許還好,若是有朝一日對上青陽的虎豹騎,別的箭可別想有什麼作爲。我看過虎豹騎的鎧甲,裡面襯着皮革,外面是精鍛的鋼鐵,一般的箭,就算射穿了鋼鐵,也會咬死在皮革裡。只有這種刺箭,箭鏃長而細,才能一擊而中。”他冷笑起來,“如果從胸口射進去,箭鏃的長度剛好把銅毒送到心臟裡去。”
“好!儘早開工,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們的武士開始練習這種刺箭?”
“制好圖紙、造模、鍛鍊鐵銅,大量地打造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不過練習用的箭,十天之內就可以造齊了。以每個武士十支箭算去,我們需要五十萬支箭,摺合東陸金銖,大概五萬枚。”
“五萬枚?”格勒大汗王脫口喊了出來,“我們草原上削下來的野蒿也可以用來做箭,你打造一批箭竟然需要五萬金銖?”
“我遠道而來,爲的是大汗王的功業。諸位大汗王不願意打造,我也不勸。不過聽說比莫幹王子帳篷裡剛剛請了二十名東陸淳國的鐵匠,協助打造鎧甲,一件上品的淳國鋼鎧,上百金銖也不止。不知道格勒大汗王的野蒿箭,能不能穿透比莫乾的鎧甲呢?”
“廢什麼話?”臺戈爾伸臂擋開了弟弟,“這五萬金銖,我一家出了。你省着你那幾個錢去討好女人、買東陸的小玩意兒吧!格勒,我聽說你帳篷裡那座琉璃塔很精緻啊?等着人家的寶劍砍下了你的頭,你那個精緻的寶貝就歸人家了!你的女人伺候別人,沒準比伺候你還賣力呢。”
“我……我又沒說不出錢……”格勒的臉漲得通紅,“可是……郭勒爾還是我們的弟弟,自從他當上大君,幾十年都過去了,難道他真的反要回頭來害他的哥哥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