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
雨後,夜空分外的深靜,星光像是都被雨水洗過。
大君挑着金帳的簾子仰望星空,點了點頭,“幹了那麼些天,終於下雨了。好在馬草都收完了,現在下雨,正是好時候。”
金帳裡,坐牀上的大合薩接過他的話,“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北風已經起了,就要下雪了。”
“今年是個好年啊。”
“好年。”
“這幾天阿蘇勒恢復得很快。”大君回到坐牀上盤腿坐下,舉起了銀盃。
“傷口的幹痂已經都褪掉了,再過幾天估計疤痕也會消掉,只是身子還虛,這些天只能用肉粥養着,昨天我去看他,還跟我說了一陣子的話。”大合薩舉杯飲了一口酒,吧嗒吧嗒抽着煙鍋。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來,”大君盯着大合薩的眼睛,“阿蘇勒沒事了,沙翰你也該放下心了。出使東陸的事情,你一直都沒有回答我,什麼時候給我一個答覆?”
大合薩轉着杯子,沉默了一會兒,一口把杯子裡的酒飲盡了,“等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早晨來金帳拜見的時候,告訴大君吧。”
大君點了點頭,“沙翰,我知道你擔心。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是盤韃天神的使者,在俗世的上面,本該過着悠閒的日子。可是一踏進這裡面,就再也出不去,沒準連命也送了。我不逼你,一切的儀仗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我等你的答覆。”
老頭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你這還不是在逼我麼?”
他也不告辭,縮肩佝背地出帳去了。
大君端起杯子,遠遠地敬了敬大合薩的背影,自己飲盡了杯中的古爾沁烈酒。
夜是如此的靜,靜得似乎能聽見風掠過草尖的微聲。
周圍靜悄悄的無人,只有一個火盆點燃了,照着孩子蒼白的臉。他身上還裹着繃帶,但是已經可以活動。他手裡託着一隻小小的草蚱蜢,那是草原上常見的玩意兒,用青色筆挺的草葉編織而成,遠遠地看和真的沒有區別。
孩子手中的那隻已經乾枯了,皺縮在一起,癟癟的並不起眼。可是孩子久久地看着它,火焰映在他眼裡跳動。
他把草蚱蜢輕輕放進火堆裡,小聲地說:“飛走吧。”
“阿蘇勒。”
孩子驚訝地回頭。他看見一身白麻的長衣、禿頂的老人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大合薩摸了摸他的腦袋,跟他一起看火裡那隻燃燒的草蚱蜢。火光把它枯萎的雙翼映得幾乎透明,像是要隨着騰舞的火焰飛起來。火焰忽地一捲,把它吞沒了。
“多好的蚱蜢啊,怎麼燒了呢?”
孩子低着頭,“是哲甘的小兒子編了送給我的……這是我留下來的最後一件東西了……”
“爲什麼又燒掉呢?”
“大合薩,我是不是很軟弱,很沒用?”
“不是,誰跟你這麼說的?”
“我自己想的。我想把真顏部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我又做不到,我看見這隻蚱蜢就會想到哲甘,想到訶倫帖姆媽。我成天就想這些,白天想晚上想,練刀的時候都想。大合薩,我不想再想了,我要好好地練刀,我要把蚱蜢燒了,阿爸說的,我是帕蘇爾家的兒子,我要堅強。”
“練刀……唉,還練什麼刀啊?”大合薩埋怨着,“就是練那個破刀,把身體都練出病來了。以後我們可別再練什麼刀了,好好地喝着,聽那些小奴們給你說有趣的事情,吃夫人烤的獺子肉,過得多悠閒。”
他抓了抓光禿禿的腦門,“對了,世子啊,大合薩教你星相之學吧!你比阿摩敕那個傻小子聰明,一定學得快。”
孩子笑了,是那種他固有的拒絕別人的笑容,“謝謝大合薩,我還是要練刀,阿爸說了,我要變成男子漢。”
“你阿爸那是逗你的……”大合薩覺得說漏嘴了,“阿蘇勒啊,你是世子,呂氏帕蘇爾家族的小兒子,你祖宗的勇敢和榮耀都要你繼承,將來有千千萬萬的勇士跟在你馬後,幫你打仗。別聽那些人瞎說,會刀術有什麼用?你阿爸劍術再好,又殺過多少敵人?何況你身子剛好,多休息休息,你要是覺得悶呢,大合薩把巴呆送給你玩幾天,不過你要按時餵它,可不要把它餓瘦了。”
孩子低着頭,轉過身去。他深深吸了口氣,望着天空,聲音變得格外的遙遠,“大合薩,你記不記得,我第一天回來,不肯叫夫人姆媽。”
“記得啊。”
“我不是不願意,我是很怕聽到姆媽兩個字。”孩子忽地回過頭來,“大合薩,我害怕啊。”
“害怕……”大合薩不由得站直了。
“我在真顏部的時候,姆媽叫做訶倫帖,九王帶着兵打進真顏部的時候,姆媽死了。我那天練刀,很累很累了,可是我很怕,我不敢停。我想到姆媽死的時候,我怕我停下來就會更忍不住去想……所以我就拼命地出力,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大合薩,我很怕的,很怕再看到那樣的場面。看見那麼大的火,我認識的人一個一個被殺掉,誰都救不了他們,我很想救他們的,可是我沒本事。大合薩,我是帕蘇爾家的兒子,我能指望我們的勇士,可是……他們又能指望誰呢?要是他們誰都沒法指望,我就去,我知道我很笨,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見那樣的事了!”
他想把這個孩子抱在懷裡,又覺得那張稚嫩小臉上的神情不可輕侮。
“大合薩,我是不是很傻?”
“阿蘇勒不傻。”大合薩輕輕摸着他的頭髮,“不要聽那些蠢人的話,我們的阿蘇勒會成爲英雄,草原上的大英雄!那個時候,大合薩騎着馬,打着旗,爲你開道。”
孩子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大合薩是來找木犁將軍的麼?這麼晚,將軍大概睡了。”
“哦,我不找他。我來撿個東西,前幾天在這裡落在草叢裡了,一直沒有時間來找找,剛纔好容易才找到。”老頭子沉默了一下,拉過孩子的手拍了拍,“阿蘇勒,大合薩要去很遠的地方,很長時間都不能回來看你。可是看到你這樣,大合薩放心了。”
他從腰後抽出了一柄青色鞘的短刀,放在孩子的手中,“這是你阿爸賜給你的,獅子王的刀,大合薩把它帶來還給你了。來,握緊它,等到大合薩回來的時候,你就像你的哥哥們那麼強壯了。”
他起身走了,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再不回頭。
孩子看着他一襲白衣的背影就此隱沒在黑暗中,低頭看着手中青色的刀,刀柄上油潤的皮子被換成了青色的絲綢,青色的絲繩上多了一枚青翠的玉玲瓏。
夜風從玲瓏上的孔隙裡穿過,彷彿嘆息一樣地清鳴。
阿摩敕被帳篷外可怕的響聲驚醒了。
他以爲自己是在做夢,什麼人敢在大合薩的帳篷附近這樣喧譁?可是那聲音那麼真切,彷彿混着武器交擊的聲音、吼叫的聲音、馬嘶的聲音,他又以爲是朔北部的白狼團打進了北都。他在帳篷裡瑟瑟發抖了一陣子,不知道是該提上他的短刀衝出去,還是立刻鑽進被窩裡捂住耳朵。
“阿摩敕,阿摩敕,起來,起來!”竟然是老頭子破鑼一樣的聲音在大喊他的名字。
他咬咬牙,提着褲子鑽了出去,目瞪口呆地看着老頭子。老頭子騎着高大的青馬,穿着祭祀和大典才用的華貴禮服,胸前配着神聖的熊刀,一手高舉着鐵馬鐙,一手拿着粗大的火把敲在馬鐙上,火星濺落,鳴聲震耳,像是一把鋒利的刀,把夜間的寂靜惡狠狠地劈開了。
“阿摩敕,走了!”老頭子勒着青馬大喊,“懶惰的小鬼,要一直睡到死麼?”
“走?”阿摩敕傻了,“去哪裡?我剛剛睡下,明天早晨不是還要進金帳拜見大君主?”
“大君?我們不管他!”老頭子一指身後,“我們這就出發,我已經把儀仗和隊伍都帶來了。我剛纔聽人說,說得很對。他們能指望誰呢?要是他們誰都沒法指望,我就去!青陽這個地方還是不能少了我的,阿摩敕,讓你見識見識老師的本事。朔北部打到我們青陽城下的時候,老師也帶着鬼弓在城上游射呢!”
他身後真的是五十名精悍的鬼弓武士,這些隸屬於虎豹騎的精英騎射盛裝束甲,跨坐在嘶咆的戰馬上,高高打起了劍齒豹圖案的白色大旗。這大旗是大君出行的儀仗,一瞬間阿摩敕幾乎以爲是老頭子喝醉了,僭越了大君的禮儀。可是就算老頭子喝醉了,精銳的虎豹騎武士們卻不可能都喝醉了,他們每人馬後都拴着兩匹備用的駿馬,分明是要遠行的模樣。
他上去扯住老頭子的馬嚼鐵,“可是……可是到底去哪裡啊?”
“向南,一直向南!海南邊,有個王國叫做大胤的,你知道麼?”
“大胤?”阿摩敕呆呆地張大了嘴,“那不就是東陸大皇帝的國家麼?”
“對!我們要去大胤!那裡遍地都是黃金和玉石,收穫的季節,棉花和麥子堆得比山都高,放起牧來,縱馬一年都跑不到海邊!那是黃金之國,我們蠻族千年來都沒法得到的土地。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就要去了。沒了我,他們不行的!就讓我親手爲青陽打開通往黃金之國的門吧!”
他望着南方,眼睛裡閃爍着阿摩敕從未見過的光。
三個月後,北陸迎來了它的春天。
風從滁潦海帶來了水氣和溫暖。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縫中流淌起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陽光下,盡情地呼吸新鮮的空氣,青茸茸的細草鑽出地面,無窮無盡的嫩綠色彷彿從大地深處涌起碧綠的春水,沿着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邊。
爬地菊最先盛開。說是菊,其實是野草,匍匐在地上,開出嫩黃的小花,最耐荒寒。只要有根,它們是不死的,春天來的時候從葉腋中生出兩條修長的花莖,開出嫩黃色的五瓣小花。
朔方原是整個瀚州爬地菊開得最盛的地方,簡直是花山花海,壓過了馬草的綠色,嫩黃色的花潮一直綿延到天際,組成一張看不到邊的巨大花裀。
五十多年前,震驚整個蠻族的東陸風炎皇帝也是在早春的四月撤離了朔方原。那時陽光普照草原,風貼着大地流過,千千萬萬的小黃花搖曳,遮蔽了嚴冬那場殘酷戰爭所留下的枯骨。
浩瀚的草原,像是蓋着一層金色的陽光。
“是蠻族的黃金吧?”風炎帝策馬離去前說,“這片土地的生機,遠遠沒有絕盡啊。”
蠻族人對於爬地菊總有種說不清的情懷,在燦爛的四月間,躍躍欲試的年輕人把打來的野狐皮放在懷春少女的帳篷外的時候,少女的父母往往也視若不見,任他們偷偷地跳上馬背偎依着在草原上奔馳。
一黑一白兩匹馬兒狂奔着衝下草坡。馬踏黃花的痕跡彷彿兩道刀光,劃破了春日的寂靜。
兩匹都是初長成的小馬,胸膛已經頗爲寬闊,烈鬃瘦腿,奔馳起來全身的肌肉如水波般顫動。馬背上的騎士也是少年,十二三歲年紀,身穿的都是狐裘打孔串聯而成的無袖軟鎧,是蠻族富家孩子喜歡的衣裝。
少年們握着弓,雙手離繮,在劇烈起伏的馬背上鎮靜自若,細碎的小黃花被馬蹄踏得飛揚起來,盈盈飄落,像是在馬後揚起了嫩黃色的輕雪。兩騎爭進,倏忽前後,騎術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