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勒再次醒來的時候,老人還躺在那裡。
他過去摸了摸老人的身上,微微的有些溫暖。他忍不住有些欣喜,四處看了看,抓過一隻乾硬的饢,用力咬了幾口。當他還是萬人之上的世子的時候,他從未想過這樣乾硬的饢嚼在嘴裡也有一股微微的甜味。他默默地咀嚼着,覺得胃裡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他忽然想了起來,把老人的頭抱在懷裡,以青鯊的刀鋒撬開了禁閉的牙關,小心地把嚼碎混着唾液的饢吐進了老人的嘴裡,過了很久,他看見老人的嘴微微地動了動,而後老人開始努力地吞嚥了,雖然他沒有睜開眼睛,但是阿蘇勒清楚地知道他開始恢復了生機。
“哦……哦……”老人嚥下了第一口,仰面張着嘴,喉嚨裡發出低低的聲音。
阿蘇勒急忙嚼碎了又一口饢,這一次他刻意地嚼得更碎一些,又吐進老人的嘴裡。就這麼一口一口地,他默默地喂着,老人也默默地吞嚥。他不知道他醒來沒有,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感恩,再不把可怕的爪牙對準自己,不過他心裡覺得溫暖,這時候他覺得老人不是什麼可怕的怪物,他只是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孩子,很蒼老了,可是依然是孩子。
“青銅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蒼青的君主,被賜予榮譽和長生。”
他忽然想起這句話,這是他六歲時候,大合薩撫摩他的頭頂,以盤韃天神名義賜予的祝福。“蒼青的君主”就是盤韃天神的代稱,他擁有整個天空的青色。阿蘇勒那時候只覺得天空那麼高深遙遠,一切人,都是他的孩子,或者奴僕。在他偉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是遵從他的意志行事。無論你是什麼樣的英雄,殺過多少人,有過多偉大的功績,都還是天神的孩子。
就像眼下的這個老人。
他迷茫地搖了搖頭。
老人忽地睜開了眼睛,雖然只有一線,可是那裡面的光芒如此的銳利,阿蘇勒幾乎以爲這一切都是僞裝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身跑開。
可是他停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間,老人的目光忽然變得遙遠又迷離。他眼中閃爍着幸福和快慰,開始微微地笑,他掙扎地伸出手,輕輕撫摩阿蘇勒的面頰。
“阿欽莫圖……阿欽莫圖……是你啊,你沒有離開我。”他輕輕地說,“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裡沒有你啊!幸虧只是夢……真好啊……我可以睡了……”
而後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無力地摔在胸前。
阿蘇勒愣了一下,急切地去探他的呼吸,發現他只是睡着了。
老人再次醒來,並沒有用多少時間。阿蘇勒一直守在他身邊,他幾乎能看見老人胸口的傷在恢復,新肉不斷地長出,一次又一次地結痂和退痂,遠比任何人都快得多。胸口是重傷,青鯊沒準連他的心臟也劃傷了,也沒有藥,可是這些都擋不住他的恢復。
“你救我,不怕我會殺了你麼?”
石隙中,老人仰面朝天地躺着。他已經可以掙扎着站起來走幾步。他依然用鐵鏈捆着自己,不過那種瘋狂的情況沒有再出現,他倨傲冷淡,不過更像一個普通的人了。他說話也流暢多了,因爲一直都只能躺在那裡和阿蘇勒說話。
阿蘇勒想了想,“我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一個人呆在這裡,死了也沒有人知道我是怎麼死的。”
“你到底爲什麼會到這裡來?”
“有人把我送到這裡來的。”
“是你的阿爸?是郭勒爾?”老人的聲音高了起來,帶着一絲凶煞。
“不是!不是阿爸……”阿蘇勒低低地,“阿爸很愛我,我知道的。”
“能跟我說外面的事情麼?”老人換了懇求的語氣,“我很久沒出去了。”
阿蘇勒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他想了很久,想不出什麼頭緒,於是從自己的出生說起,說自己的哥哥們,說阿爸阿媽,說熟悉的人,大合薩、巴魯和巴扎,還有難以親近的木犁。他又說龍格真煌,然後是蘇瑪和她的姐姐們。
老人有時候會打斷他問幾個問題,顯然對北都城裡各家首領的家世相當地清楚,阿蘇勒並不覺得奇怪,他知道這個人和自己的父親有着很深的仇恨,那他不會是一個普通的人。
最後阿蘇勒說了那些影子一樣的黑衣騎兵,說起那一夜的故事。
老人想了想,“是青陽自己的人下的手。”
阿蘇勒的心狂跳起來,他使勁地搖頭,“不是,那些人不是我們青陽的騎兵。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的騎兵,他們可以在馬背上跳起來,跳起來殺人,而且他們也不用我們青陽的馬刀。”
老人冷笑,“你不想承認?馬背上跳起來有什麼難的?瀾馬部的瀾馬們都能做到,不過沒有你說的那麼靈活。你說他們的刀的形狀倒像是東陸人用的,他們喜歡在刀身上開血槽,刀尖的形狀更像牙齒,這樣刺進甲縫裡殺人,血從血槽裡放出去,敵人沒有反擊的力量。”
阿蘇勒還是搖頭。
“一定是青陽的人。”老人說得不容置疑,“殺了你,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麼好處,只有對你的伯父們和哥哥們最好。這支騎兵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訓練,你以前沒有見過他們,因爲還沒有到你死的時候。你見過青陽的鬼弓武士麼?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名字,可是有幾個人知道青陽的一千鬼弓武士在哪裡?等到你真的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弓箭已經把你的喉嚨射穿了!”
“你都是猜的!”阿蘇勒大聲說,“你都是猜的!”
老人冷冷地笑笑,“還用得着我這樣將死的人猜麼?你自己也猜得到,可是你不願意承認,你害怕麼?你害怕你就捂着耳朵跑掉啊。你是個廢物,你不死,人人都不安心,所以他們要殺了你。”
阿蘇勒站了起來。
老人忽然坐起,狠狠地拉住他的手。他的力量已經恢復,阿蘇勒根本擺脫不了他的控制,重重地坐下,全身的骨頭似乎都散架了。
“你幹什麼?”
“你聽我說話,”老人低低地說,“你未必還有很多機會聽我說話了……”
阿蘇勒覺察了他話裡的悲哀,沉默了半晌。
老人也是很久沒有說話。他仰面對着天,似乎在想什麼,又像是出神,直到阿蘇勒覺得他已經忘記該說什麼了,才聽見了低低的聲音:“你力氣很大。”
阿蘇勒愣了一下,搖搖頭,“我從小身體就不好,哥哥們都比我力氣大。”
“你有沒有很憤怒的時候?”
阿蘇勒想了想,搖頭,又點頭,“有……”
“那有沒有憤怒得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時候?比如說,那一天你從我的手裡掙脫……”老人舉起了右手,“能從我手裡掙脫的人,可不多。”
阿蘇勒看着自己手腕上五道深深的抓痕,一時也迷茫起來,想不清楚那個瞬間自己怎麼擺脫了老人掌握。
“你練過刀麼?”
阿蘇勒點頭,“跟着木犁將軍練過一些日子。”
“不要再練了!”老人斷然的說,“你根本不是練刀的料子!”
“我……”
“我的哥哥們,都是英雄,我也想……”
“草原上五百年來只有兩個英雄,第一個是遜王,第二個也死了。”老人的目光變得咄咄逼人,“愚蠢的孩子怎麼能稱英雄?”
阿蘇勒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說:“爺爺,你說有報應,可是你還是看重英雄。我們草原上的男子漢,不想當英雄,會被人嘲笑,還不如死。”
老人愣住了。他想了許久,對着洞頂緩緩地搖頭,“不錯。馬背上的男兒,一生當然要殺很多人,你不殺了你的敵人,你就變成死人。殺人,又有什麼可怕?人人都是要死的,勇敢的人死了,盤韃天神會接引他們,在高天上的宮殿裡享福,懦弱的人就算死在牀上,也得不到福佑,不過孩子……你是不同的!你是不同……”
“爺爺,我夢見過我殺死很多的人!”阿蘇勒忽然打斷了他。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阿蘇勒把雙手夾在膝蓋間,沉默了一會,忽然仰起頭,“爺爺,我真的是說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
“很多人?”老人扭頭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