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莫幹驚呆在那裡。北都城雖然不像東陸重鎮那樣繁華,但是也有十萬人居住,夜間有騎兵巡視。在城裡讓人劫了世子,是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不過歷代青陽世子,都是力敵百人的雄健武士,就算匹馬單刀,想劫也不容易,阿蘇勒是惟一的例外。
文士站了起來,“二王子,幾個人劫了世子?”
“說是十幾個。”
“不是一般人。”文士沉吟着,“北都城戒備森嚴,十幾人行動,不是一般的匪人。”
“把人都給我叫醒,”比莫幹披衣佩刀,“跟我出去搜!”
“大王子等一等。”文士擺擺手,“二王子,王爺們和其他幾位王子有什麼動靜?”
“沒有,父親不讓通報給別人。現在木亥陽和九王是得了命令,一個帳篷一個帳篷搜,先搜王爺們的,然後搜家主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搜到這裡來。知道消息的家主哪敢有什麼動靜?都等在帳篷裡不敢動。”
“那麼大君和我想的一樣,是先懷疑內賊了。”
“什麼內賊有這種膽子?是要謀反麼?”比莫幹惡狠狠地道,“我還是出去看看。”
“大王子別去了!”文士苦笑,“大王子忘記了麼,你就是最大的內賊啊。”
“洛先生怎麼這麼說?”
文士手中多了柄白紙的東陸扇子,敲打着手心踱步,“世子沒了,若是找不到,從此就得新選儲君。按照現在的局勢,大王子是當之無愧的人選,所以說世子要死了,最得益的就是大王子。大王子現在不但不避嫌疑還要出去,豈不是授人以柄麼?”
比莫幹愣了一下,大聲喝道:“我怕什麼?我今天從帳篷裡出來,立刻就去九王帳篷裡議事,半步都沒有走開,縱然我想下手,也要有時間安排。要搜人,我帳篷裡更沒有!有人血口要污衊我,也要問過我的寶刀!”
帳篷外又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這次不止一個,急匆匆地令人心驚膽戰。班扎烈一掀簾子,外面跪着比莫幹帳下的一隊家奴。
“主子,不好了!有人帶兵把我們的寨子圍住了!”
“是木亥陽的人?是厄魯大汗王的人?”
“都不是,是三王子和四王子的人!”
“旭達罕!”比莫幹呆了一下,“各家都在等着父親去搜,他怎麼敢動?”
文士猛地頓足,“遲了,我們已經遲了一步!”
“遲了?”比莫幹瞪視着他。
“我們得到消息已經晚了。三王子是要把黑鍋扣在大王子的頭上。如果世子死了最大的好處歸大王子,那麼誰能不懷疑大王子?”
比莫幹猛地想起了什麼,上前揪起弟弟的衣襟,目光凌厲逼人,“是不是你?”
鐵由拼命地搖頭,“我要做,也會告訴大哥,我……”
文士上去拉開了比莫幹,“絕不是二王子!”
文士撩起鐵由的袍子下襬,露出兩條光腿來,“二王子真的是從被子裡起來前來報信的,你看看這褲子都來不及穿上,只披了件袍子,不像是胸有成竹。”
鐵由的臉紅了起來。他剛纔正在帳篷裡鬼混,得到了消息,馬上光着屁股騎馬趕來。
“現在管不得別的。”比莫幹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若讓旭達罕進來搜帳篷,以後我們兄弟在北都就不必擡頭做人了。就算動武,也要守住我們帕蘇爾家的尊嚴!”
貴木轉頭看了哥哥一眼。
火把側照在旭達罕鋒銳的臉上,明暗交錯起來,他高挺的鼻樑投下了陰影,一隻眼睛掩在陰影中,另一隻陰冷沒有表情。
隔着百步,兩隊人馬對峙,戰馬不安地跳着,騎兵們努力約束自己的坐騎,數百支火把照透了夜色。赤色的龍牙旗下,旭達罕跨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卻只是安靜地摸着馬鬃,那柄出鞘的利劍靜靜地橫在馬鞍上。
貴木掌着刀,緊跟在哥哥的後面。他還沒有親身上過陣,緊張得臉上慘白,額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着。
“哥哥,可別……可別給父親知道了,這事……這事可不是小事。”貴木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馬,壓低了聲音。
“都到這裡來了,難道還能灰溜溜地走麼?”
“可是我……我還是覺得……”貴木低下頭去。
一個巴掌落在貴木的臉上,乾淨利落的“啪”一聲。貴木捂着臉,剛要發怒,卻對上了哥哥的眼神。
“廢物!”旭達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我教過你什麼?統統忘記了麼?你覺得?你覺得?你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頭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
貴木覺得心裡發寒,不知道是冷氣吸多了,還是因爲哥哥那雙眼睛。
“你說得不錯,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們會爲了我們兄弟兩個去跟父親爭麼?不會!我們就是隻馬鞍,人家要騎着我們,騎壞了,沒用了,再換一隻。若是去東陸的是我們,這北都城裡可沒有人會記得我們,就等着死在東陸吧!”旭達罕一把摔開他,“看見今天大汗王們的臉色沒有?他們準備換馬鞍了!想靠別人,不如靠自己,他們把我們當作青陽部的外人,能爭回面子只有靠我們自己!這北都城裡,多少人在等着看我們兄弟的笑話,可是我們兄弟是沒有笑話可看的,世上沒人能看我旭達罕的笑話!我終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個個都在我馬鞭下低頭!”
“是!”貴木用力點頭。
“你是我弟弟,”旭達罕爲他整了整衣領,拍着他的肩膀,“整個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個!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
“哥哥我……”
“什麼都不要說了,我都知道。”旭達罕回過頭去,聲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頭,“一會兒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我們是親兄弟,阿媽一個人的奶水喂大我們兩個人,我們要爲阿媽爭口氣。”
“嗯!”貴木用力點頭,心裡像是有團火。
從小到大,在貴木心裡,旭達罕是誰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爲阿媽是朔北部的,兩個人血統上都被歧視。小時候勢弱,練刀練不好要罰,無故發怒要罰,不按時進食還是要罰,上到各家首領,下到金帳宮裡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貴木的頭頂。偏偏他最小又最氣盛,不能忍的時候就會暴躁地打壞一切東西,對周圍每個人大吼。這時候就會有金帳宮的侍衛武士們衝上來抓住他,不給他吃的,罰他跪在太陽地裡面。貴木咬着嘴脣就是不跪,儘管胃裡痛得像刀絞一樣,嘴脣都乾裂了。他就是不明白,爲什麼都是父親的兒子,有人是貴血,有人是賤血,有人喝着羊湯呵斥別人,有人就要餓着被別人呵斥。那種劇痛攻心的感覺,直到現在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這時候是旭達罕走過來先在他身邊跪下,旭達罕是個好王子,不挑剔,不發怒,從不惹人生氣,可是旭達罕跪在他身邊,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終於貴木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帳宮的人冷眼看着他們兩個,天就這麼黑了,旭達罕默默地跪在那裡看着前方,星辰升起在他頭頂。
旭達罕最後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已經冷了的饢遞給貴木,貴木搶過去啃着,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而旭達罕依舊默默地看着前方,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爲什麼要對我好?”貴木狠狠地抹着眼淚問他。
“我們現在跪着,總有一天會站起來,”旭達罕輕聲說,“還有……我是你哥哥啊!”
從那天夜裡,貴木一直都相信,這個哥哥終究會像他小時候說的,帶他一起站起來。
對面的陣勢閃開一個缺口,比莫幹提劍而出,躍上雪漭的馬背,幾個剽悍的家奴手持着皮盾遮護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頂盔摜甲,高舉火把,約束着胯下躁動不安的戰馬。
“旭達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誣陷哥哥麼?”比莫幹遙遙地指向龍牙旗下的旭達罕。
如同刀鋒相對,陣前是一觸即發的格局。比莫幹帳下伴當連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旭達罕帶的是他一手訓練的“龍牙輕蹄”,百餘人的輕騎本來不足以威脅比莫幹,比莫幹也就不太上心。可是這個特殊的時機,訓練有素的輕騎兵再趁機發動,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爲什麼這麼說?”旭達罕的聲音冰冷得沒有起伏,“阿蘇勒失蹤,在北都城裡,人人都有嫌疑。九王已經帶兵搜了我的帳篷,我身爲王子,就對北都的安危有責任,我不過是要看看你的帳篷,你的騎兵阻攔我,是帳篷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麼?”
“旭達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讓九王來,讓木亥陽來,但是你們兄弟不行!”
“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麼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親面前謝罪。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帳篷,我也打開寨子的門,隨便大哥搜。大哥現在不讓搜,是要把什麼東西移走麼?”
“我說過,我不怕搜,但是朔北血的卑鄙雜種不可以!”比莫幹被激怒了,“一個下賤的奴隸也可以搜,就是你旭達罕,今生別想踏進我的地方!”
“既然大哥這麼看不起我,”旭達罕低聲說着,忽然提手抄起了馬鞍上那柄橫磨雙刃劍,“那麼就不要怪我也不顧大哥的臉面了!”
他忽地舉劍暴喝起來:“殺上去,都給我擒了!反抗者,殺!”
貴木呆了一下。他們殺氣騰騰而來,只是想搜比莫乾的寨子,卻沒有想到真的會有衝突。聽到“殺”字的命令,龍牙輕蹄的騎兵們也怔住了。
“殺!”旭達罕神色不變,高高舉着他的劍。
他帶動戰馬,一騎當先直衝了出去。貴木咬咬牙,壓下了所有猶疑,也猛地拔出腰刀,高喊了一聲:“殺!”
龍牙輕蹄的騎兵們一起拔出腰刀,駿馬長嘶,破閘之水一樣衝了過去。
“我……我們怎麼辦?”鐵由變了臉色。
比莫乾的臉微微扭曲起來,也拔了戰刀,“雜種!早有殺了我們的打算吧?抓着一個機會,就忍不住了。終究還是小看了這條草裡的蛇!”
他高舉戰刀大吼起來:“上!給人踩在頭上了,還能忍着麼?”
武士們的血勇被激發出來,無端被攻擊的恥辱令家奴們暴怒起來,他們的臉色早已漲得通紅,握着戰刀的手滾燙滾燙。
“殺啊!”所有人一起舉着刀暴吼。
藏身在帳篷中的文士把簾子微微掀起一絲,看着遠處兩撥火把揮舞,數百點亮光在夜空下分外地耀眼,喊殺的聲音滾滾而來,還有羽箭的尖嘯聲、哀嚎聲、戰馬的嘶吼聲,兩撥火把匯到了一處,彷彿蠻古荒涼的黑色大地上,有一隻巨大的渾身閃光的巨獸在起舞。慘烈的拼殺在遠處看去,竟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真是亂離之世啊!”他放下簾子,低低地嘆息了一聲,盤膝坐下,把酒罐舉到了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