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由指揮着伴當,跟在他馬後,只覺得大哥走得分外地慢,像是懷着什麼心事。他剛想湊上去問問,比莫幹已經勒住了馬,停在阿蘇勒的面前。
比莫幹遙遙地看着遠方,也不低頭去看,聲音淡淡的毫無感情,“阿蘇勒,很長時間沒見你,病都好了吧?”
“都好了。”
“那就好,你缺什麼東西,儘管問人從我帳篷裡要。”比莫幹在他頭頂摸了摸,“這裡纔是你的家,父親忙,顧不上你的時候,還有我這個哥哥。”
阿蘇勒微微偏頭閃開了他的手,“謝謝哥哥。”
他這麼說的時候扭過頭去望着遠處,看也不看比莫幹一眼。
鐵由瞥了大哥一眼,卻發現比莫幹並沒有生氣的模樣。比莫幹似乎還想找些話來說,卻找不出來。一陣風揚起他的大氅,他忽地扭頭,靜靜地凝視着那個偎在阿蘇勒身邊顫抖的女孩。蘇瑪雙手抱着護住了胸口,低頭看着腳下。風把她的長髮吹起來,髮梢的金鈴“丁丁”地響。
異樣的沉默持續了片刻,比莫幹摘下自己的大氅拋在蘇瑪的身上。
“長得真像。”他低低地說,策馬離去。
“廢物!”帶馬經過阿蘇勒面前的時候,貴木低低地喝了一聲。
旭達罕皺了皺眉,“你胡說些什麼?”
貴木梗着脖子,“怎麼也是我們家的兒子,連一個大汗王的兒子都敢欺負他,你說他還有什麼用?”
旭達罕搖了搖頭,“大汗王的事情,我們不要多說話。”
“哼!我纔不管什麼大汗王,我就想不通,哥哥你跟他們走得那麼近,那幾個老傢伙有什麼好?比莫幹別的我不理他,可這話說得是,大汗王們哪是支持我們?他們什麼時候給過我們兄弟顏面?一個小崽子都敢撒野,比莫幹不出手,我也扇他的臉!”
旭達罕不輕不重地在他腦門上拍了一記,貴木癟了癟嘴,終於不說了。
旭達罕垂眼看了看阿蘇勒,輕聲說:“以後沒事就不要出來玩了,你身體不好就呆在帳篷裡,別叫父親擔心。”
兄弟兩人帶着伴當也策馬離開了。
廣闊的球場上只剩下阿蘇勒和他的伴當們。巴魯把自己的外衣脫下披在主子的肩上,風捲了過來,阿蘇勒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戰慄着仰望天空,久久也不動一下。
黑色的哨馬迅疾地馳到比莫幹馬前,馬背上的伴當滾身下馬,“大王子!”
“什麼事?”比莫幹不耐煩地喝了一聲。
“大事。”伴當湊上來低聲道,“東陸有人來,急着要見大王子,已經到帳篷裡候着了!”
比莫乾的臉色一變,回頭瞥了幾個兄弟一眼,耳邊已經傳來了沉雄的鼓聲。幾個伴當的臉色也變了。
“夔鼓,夔鼓,金帳的夔鼓!”伴當喊了起來。
鼓聲從城中而來,越來越見沉雄,彷彿敲擊在人心口上,空空地震響,令人油然生出一種不安的情緒。
金帳宮前玄帳中設了一面烏青色的大鼓,鼓面粗糙彷彿鱷皮,觸摸起來堅實如鐵。據說是大君的父親欽達翰王昔年南巡狩獵路途中射殺的巨獸“夔”的皮革製成。每當金帳宮的侍衛敲起這面大鼓,就是大君急召將領和大臣。
一名金帳宮的侍衛馳馬而來,高舉着馬鞭大吼:“快!快!大君傳令,王爺王子和將軍,各家首領,都要到金帳覲見!已經響過一通鼓了!”
東陸,下唐國,南淮城。
白皙的兩指拈着一枚黑子靜靜地懸在棋盤上,許久,才“砰”地點落。
棋盤對面的人掃視局面,微微點頭,坦然地推了棋盤,“臣輸了。”
“拓拔卿還有半壁河山,難道不想涉險一搏?我聽說麋鹿若是死鬥,猛虎也畏懼啊。”
“臣倒是聽說紋枰對弈是心戰,本是治心之術,不在乎棋藝。臣在盤面上已經走到絕境,拼死一搏,只是搏國主失手。拓拔是一個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懷,卻不願做這樣的事。”
“呵呵呵呵,”國主大笑起來,帶着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懷?拓拔卿雖然生在北蠻,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風範了。”
臣子整肅衣甲,起身離席,右手一扯黑氅單膝跪下,“承國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夠不辜負國主的希望。”
對弈的兩人裝束全然不同。國主年過五旬,戴九旒黑幘,青袍博帶,外面披了件織錦的中長衣,腰間的青絛上瑩瑩然是一枚青潤的山玄玉。而臣子滿頭細細的髮辮,以牛筋帶束在腦後,身披一件油潤的舊革甲,倒像是蠻族牧人的裝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側光顯出層層的夔雷紋,是東陸名家織匠纔有的手工。
國主整了整袍袖,從容起身,自顧自地踱起步來。武士不敢怠慢,跟隨在後。闊達七間的深靜宮殿中靜得生涼,窗外飛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室內一片陰晦,看不清國主的神情。臣子微一低頭,在平滑如鏡的雲石地面上看見了自己的面容,蒼蒼的滿是風霜的痕跡。
“已經老了麼?”他在心中自問。
他又想起北陸的風,不似這裡的風暖軟,像是爽利的刀鋒,又像是蠻族嗆喉的烈酒。牧人們趕着馬羣在那般的烈風中馳騁,老得也格外的快,蒼老的面容像是乾裂的木頭人臉。這個年紀上,他的父親看起來已經完全是個老人,每當撫摩他粗糙的大手,都覺得像是摸在剝落的片岩上。可是父親依舊帶着弓箭騎馬,馬鞍上懸着他的牛皮酒囊,裡面是烈火燒喉的好酒。喝醉的時候,他會帶着兒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張祖傳的烈鬃琴,嘶啞的琴聲在風中扭曲,像是化爲鬼神的祖宗們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迴響着這個稱謂,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一個聲音靜靜地說話。
“拓拔卿?”國主腳步一頓,忽然回頭,“今天忽然召卿家進宮,並非僅僅爲了賜袍,卿家猜到了吧?”
“是!”拓拔微微躬身,“內監急召,想必是有軍國大事。”
“是,大事。”
他們已經走到了窗口,國主伸出細白的手,拍了拍窗櫺,遙遙地看着北邊的天際。
“記得拓拔卿家初來下唐的時候,曾經說起要建立一支騎兵,引種北陸的健馬,教習騎射,本公卻沒有應允。”國主淡淡地道,“可如今離國雷騎、淳國風虎都以北陸健馬爲坐騎,而晉北出雲騎兵騎射無雙,並稱東陸三大騎軍,我們下唐的騎兵卻默默無聞。拓拔卿是不是覺得本公錯失了良機?”
“不敢,國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是區區一支騎軍可以逆轉的。”
國主笑了笑,“錯便是錯了,也不是不能承認。不過,我們就要有騎軍了。”
“騎軍?”
“一支不下五萬人的騎軍,都騎最好的蠻族駿馬,可以接連幾天幾夜奔馳不休,精通騎射。拓拔卿家以爲如何?”
臣子動容,“五萬人!?”
五萬人的蠻族騎兵,這是一支可以橫掃東陸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陸青陽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覲見,他帶來了北陸大君的手信,我們兩國願意互換人質,歃血爲盟。青陽部的九帳兵馬、北陸最強的騎兵,從此就是我們下唐的朋友了!”
“與青陽訂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難怪卿家驚詫。東陸北陸,是世世代代的死敵,北陸的門不對東陸敞開,從風炎皇帝開始算有五十年,從薔薇皇帝開始算有七百年。這個消息傳到天啓,真不知朝堂之上是個什麼情景。”國主冷笑,“不過,本公不管帝都的袞袞諸公怎麼想,任他疑心,任他彈劾,任他眼紅,誰也毀不了這場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經妥當,只差最後一步,打開東陸北陸的大門!百里家萬世的功業,也該開始了。拓拔卿不爲本公高興麼?”
拓拔一振戰衣單膝跪下,“拓拔山月恭喜國主,願爲國主……”
國主揮手製止了他,“拓拔卿要爲本公赴湯蹈火、出生入死麼?本公可沒有這個意思,本公要倚仗拓拔將軍,成就萬世的功業,怎麼能讓拓拔將軍做那出生入死的勾當?本公所要的,只是拓拔將軍奉本公儀仗旌旗,北上和庫裡格大君訂盟。卿家,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
拓拔山月卻沒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樣。
國主皺了皺眉頭,“怎麼?拓拔卿莫非不願?”
拓拔山月全身一震,像是從夢裡醒來,急忙跪了下去,“拓拔不敢,拓拔爲國主效命,明知萬死,也絕不推辭!”
“起來,起來。”國主恢復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拓拔卿家言重了。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當然清楚拓拔卿的心意。拓拔卿和息將軍,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還希望衆卿盡棄前嫌,同心協力啊。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拔卿不要心存疑慮,拓拔卿雖然出身北陸,長於草原,但是本公從不以蠻夷相待。以拓拔卿氣度人品,即便東陸世家,也不過如此……”
國主揮着袍袖,侃侃而談,卻沒有注意到拓拔山月始終跪在那裡沒有起身,他的指甲摳在雲石的石縫中,摳得“喀喇喇”微響。
“諸事我都已經爲你備齊,你還要什麼,儘管向鴻臚寺開口。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拔卿歸來的好消息!”國主終於想起要扶起拓拔山月的時候,拓拔已經在那裡跪了許久。
“國主,拓拔還有一言,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說!我們君臣,有什麼不可說?”
“大胤前朝鐵律,私結北陸蠻夷乃是叛國重罪。雖然我們下唐領袖諸侯,可是國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藉機作祟。”
“呵呵呵呵,”國主笑了起來,“拓拔卿,你對東陸的瞭解終究還是隔着一層啊。若說真是私通北陸,淳國、晉北,哪一個不比我們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諸家諸侯的動靜,又真的能瞞過帝都的耳目麼?我們這次這麼做,天啓城有人在看着呢,不過皇室是不會來阻攔我們的,這個我可以向你擔保!”